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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四十四】夕颜 ...

  •   阳光穿透玻璃,将印着比特兔图样的棉被烘烤出暖意,清爽干燥的味道中夹杂着乳木果的微香,是她自小使用的润肤乳味道。呼呼大睡的她被光线晒得脸庞发烫,便翻了个身,用被子遮盖住脑袋,冬天的双休日她总是被允许可以多睡懒觉,因此也不会有人来吵她。可不知为何今天偏偏就有不速之客,来者猛地推开房间门,榻榻米的地板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继而蔓延到厚厚的被褥。

      “小真央!太阳都晒屁股了,快点起床!”被子被一股大力整个掀开,穿着睡衣的宫泽真央却装作若无其事,不管不顾地缩成一团,绝不睁眼。见她毫无反应,低沉的声音突然凑到脸前,“你不是一直很期待今天?料理英雄[Lunch Rush]的东京分店特地为酒会准备了限量100份天使之铃,再不起你会抢不到哦!”

      一听能吃到料理界新起之秀、在东京火到脱销的甜点,宫泽真央立刻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我马上就洗漱,”她还未完全清醒,四下打量除了她空无一人的房间,用软糯的语气边说着边伸手扯住男人手中的棉被,“你这样紧紧抓着,兔子先生的脸会变皱,快点还给我,爸爸。”

      “抱歉抱歉,”知道女儿十分喜爱这套被罩的男人急忙松开手,他年龄看起来接近四十代,长得跟宫泽真央十分里有七分相像,只是五官更有着男性的棱角分明,眼角下的泪痣与宫泽真央如出一辙,“对了,等你洗漱好,我给你梳头发好不好?”

      “不要,爸爸你梳头发梳得好差劲,能不能让真树帮我梳?”

      “真树今天去参加保送生考试了,要到下午结束后才会跟我们汇合。”

      “妈妈在家吗?”

      “很不巧,真理子也被大学叫去面试了,话说回来,如果这次通过了面试,你的妈妈马上就会成为准教授哦!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年仅七岁的女孩敷衍地答,她对准教授还是教授都没有任何兴趣,满脑子只担心自己的发型是不是要遭殃,不过看了一眼兴致勃勃、正喋喋不休地提出各种发型方案的父亲,倒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由粗手粗脚的父亲来为她绑头发。“对了,爸爸,”她想起什么般,突然问道,“今天有很厉害的英雄出席酒会吗?我有听同学说,欧尔麦特会来参加,是真的吗?”

      “欧尔麦特?出席名单上没有他。不过,小真央不是对英雄不感兴趣吗,什么时候喜欢上欧尔麦特了?”

      跟别的同龄孩子不同,宫泽真央的确对英雄没什么好奇,对她来说毛绒玩具、漂亮发饰和美味甜点的吸引力反而更高,于是她老老实实地答,“因为想要他的签名送给朋友。”

      平日算不上细心,唯独对待女儿的心事却偏偏异常敏锐的男人立刻挑眉,“谁?”照理说痴迷欧尔麦特的大部分是男孩,再加上这个年纪的交友圈本就狭窄,不过几秒他就锁定了对象,“该不会是隔壁那个……不行,给谁都不能给那个臭小子!爸爸我绝对不允许!”

      反正欧尔麦特也不会来,签名自然是要不到。宫泽真央忽略父亲的大呼小叫,拿起摆放在床边由母亲准备的衣物,酒会是正式的场合,出席的人也皆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就算是7岁的孩子也必须要着重打扮一番才行。视线停留于挂在墙上的纸质日历,2月15日用红笔特殊标注,以清秀俊丽的字体写上晴空塔酒会。窗外阳光正好,万里无云,这样的天气,能在全日本最高的电波塔上观看傍晚落日,让宫泽真央也不由十分期待。

      耳边男人正喋喋不休地唠叨不准过早和男生交往,至少要等到28岁才允许牵手谈恋爱,交的男朋友必须要带回家由他亲自审核,长得丑的脾气差的生活水准低的外貌邋遢的全部不合格,话里行间尽是没一个男人能入眼,“男人最差劲了,绝对不能跟男人谈恋爱。”讲出这句话的近40代青年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也是个男性。

      “爸爸,从夜晚的观景台望下去,东京会是什么样子?”她轻描淡写地问。

      展望到宫泽真央60岁人生的男人终于被问句打断,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那双枫糖色的眼中尽是好奇和兴致勃勃。一个诞生还未10年的孩子,她尚未去过那么高、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男人心中一软,他停止自己永无止境的唠叨。

      “你会看到灯光像夜晚的星辰般闪烁不熄,然后你就会忍不住想着……”男人俯身,温柔的手掌覆盖她蓬松的黑发,他没有意识到他的人生已经开始倒计时,分秒前仆后继地前进,涌向象征死亡的断头台,刀刃在12个小时后斩下,切断他与生命所链接的一切。

      未来不可远望,过去不可逆流,他只能活在此时此刻,男人因而赠与时间以爱,

      ——“这世间竟能如此,熠熠生辉。”

      “宫……”

      “宫泽,醒醒……”

      地下铁内的空调吹出的暖风使人昏昏欲睡,机器运作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傍晚5点接近晚高峰时期,车厢内的人稍显拥挤,或坐或站,多数是埋头盯着手机屏幕。“快到站了,宫泽。”相泽消太轻声提醒,十多分钟前枕在他肩侧打瞌睡的女孩听到相泽消太的声音近在耳侧,倏然睁开双眼,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惊慌失措地坐直身子,理了理稍有凌乱的头发。

      “抱歉老师,失礼了。”她迅速从睡意中抽回神智,从昏睡到清醒间的切换不足3秒,可见相泽消太的声音比10个闹钟都要震耳欲聋。

      相泽消太活动了一下因为不能移动而变得有些僵直的肩膀,“不用在意。”恰在此时,车厢内传来电车即将进站的提示音,温雅的女音中搀着电流,伴随着几声简单的音乐在耳边回响。

      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相泽消太不常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这次也本想开车,但考虑到晴空塔附近不仅建造了水族馆和天文馆,还有着购物街和商业楼,因此交通总是堵塞不通,也找不到停车位。好在公寓离东京站很近,干脆坐了电车,来回来去也算是方便。两人从总武线的锦丝町站点下了车,又转乘半藏门线,没过几分钟便到达东京晴空塔站。

      宫泽真央走在相泽消太身侧,她面无表情,情绪看起来也没什么波动。女孩一如既往地穿着衬衣搭配棉布裙,皮鞋和外套都是日常款,全然看不出任何刻意,比起幸存者更像是趁着休息日来观看东京夜景的高中生。受七年前灾难波及的晴空塔站进行了改造,布局变得比以往还要更宽敞明亮,地铁通道中贴满了宣传贴纸,只不过今日是为了悼念七年前的灾祸,一向颜色鲜艳的装饰物全都换为了浓墨重彩的黑,还未到塔内已让人觉得十分沉重。

      乘坐扶梯出了地铁站,外面正是日落夕阳,光线算不上灼人视线,高耸入云的钢铁建筑物就映入眼帘。与有棱有角的东京铁塔不同,晴空塔反而是圆锥的形状,网格的构造盘旋而上,最顶峰建立了电波接收仪器,为日本的电视台提供信号接收。作为职业英雄经常要到处跑,相泽消太自然来过这附近很多次,昨天又确认过路线,轻车熟路地带着宫泽真央往前走去。

      两人并肩从东京晴空街道穿行,一路上摆满了盛放的鲜花和尚未点燃的蜡烛,清一色的白色波斯菊于寒风中盛放,空气里氤氲着花香。来来往往的不少路人穿着黑色正装,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准备已久的悼念品。甚至还有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眼泪,行为举止应该是多年前在灾难中罹难者的亲属友人。是不是该买些鲜花?相泽消太想着。但宫泽真央似乎并无此意,他要是轻易提出,反而显得多此一举。

      不过几百米的路程走得漫长而又煎熬,宫泽真央默不作声,最近她话少得可怜,反复被梦魇折磨后眼眶下也浮现了黑眼圈。

      等到了晴空塔的底层,相泽消太竟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不仅有防爆警察全副武装地值班,为了这场悼念日警视厅甚至还临时调来了数个英雄事务所巡逻,看来在安保措施上下了重金。相泽消太不愿被熟人认出,脚步匆匆地走进一楼大厅。悼念日的晴空塔不接受旅客,只有预约过的人才能进入,相泽消太出示预约证件,进行详细的安检检查后乘坐电梯直达四楼的购票大厅。

      服务台前站着妆容精致的工作人员,笑容无可挑剔地将相泽消太的预约单换成两枚小小的花形徽章,代表着观景塔通行证,是为2月15日准备的特殊纪念品。宫泽真央瞧着手中绽放的花朵,只是脱下外套后默不作声地将徽章别在了胸口前。

      晴空塔展望台可乘坐电梯直达,不过一分钟便能到达350层的天望甲板。经由工作人员分配,一组不到15人进入电梯,空间有些狭小,宫泽真央站在相泽消太右侧,肩膀紧紧抵着男人的手臂。相泽消太记得晴空塔电梯内部的装饰本会随着季节变化,但今日司空见惯的设计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触目可及的装饰板上尽是旋花形状的浮雕,与佩戴徽章上的花朵一模一样,他一时间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种。

      倒是趁着电梯上升的过程中,讲解员简短地介绍了晴空塔的历史、高度、搭建远离,并提及了直梯内部的浮雕与今日特别发放的徽章,“为了悼念在七年前失去生命的受害者,塔内以夕颜花作为设计基础,更换了曾经所有的装饰物品。”

      相泽消太对花没有任何了解,“夕颜?”他音量极低,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的默念。

      “是命薄的花,《源氏物语》中将其指代为突然香消玉损的女子。”原本一声不吭的宫泽真央突然回应,语气犹如一潭死水,就算石子掉落也不会激起任何涟漪。

      人们听到后交头接耳,小声讨论,似乎为晴空塔选定这种意义过于消极的花朵作为悼念日设计理念感到质疑。不大的空间内无论怎样放轻声音,身边的人也足以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在晴空塔工作的讲解员。

      “大家一定会质疑夕颜的意义未免有些讽刺,也许应该换成更具有正面意义的花朵。”负责站在电梯内为客人讲解历史的工作人员并不为流言蜚语所动,彬彬有礼地微笑,年过50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慢条斯理道,“夕颜黄昏开花,凌晨凋谢。盛放在夜晚,生死都默默无闻。代表着花期转瞬即逝,往昔岁月不可追寻。”讲到这里,他略微一滞,电梯分毫不差地停在他话语堪堪下落之时,男人语气平稳,

      “事实上,我的妻子死于七年前的灾难之中。她活着时,我经常厌烦于她的唠叨和斤斤计较,嫌弃她做的菜色不够美味,反感于自己碌碌无为的日常生活。可笑的是,失去她的陪伴之后,我才注意到每日回到家中,理所应当出现在餐桌上的饭菜是多么来之不易。”

      闭紧的铁门到达楼层,缓缓打开,巨大的落地窗裹挟着整个东京的夕阳落日闯入人们的视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似乎能连接现世与彼岸,冲向不可知的未来。这一日的云层不知为何压得极低,如同火焰于天空中熊熊燃烧,仿若触手可及,倏然望见时竟让人难以呼吸。宫泽真央感到所有的苦楚与悲痛被猝然捏紧,熟悉的场景,魂牵梦萦的回忆,似是逼迫着人臣服,逼迫着人发出喊叫。

      “人总是比自己想象的幸福更悲惨,比自己想象的悲惨更幸福。也正因此,我如今才能懂得,这花并非是悼念,而是警醒。”

      那名作为接待员的男人抬头,他活过了人生的大半,一路上丢丢捡捡,总觉得遗落比得到的更多。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刻着时光对他的折磨,但他还是对眼前的盛景回以笑意,将接下来的每字每句讲得坚不可摧,

      “珍惜当下,我必须要一直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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