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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女帝之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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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帝之舞
当神乐悄悄从后门进入舞楼时,压轴的舞姬娑罗已经起舞。
娑罗人很美,舞得也很美。她一袭黄衫,翩然若飞,相貌姣好,身资婀娜,虽身为舞姬,眼中却尽是掩不住的高贵之气。剑舞,银光素闪的利刃,在那纤纤玉手之中竟漫漫幻化,仿佛银练迤逦,柔若无骨。婉然绾起朵朵绚丽的凝碎水花,金光银影,如梦似幻,宛如昼日夜月,时而耀眼激烈,时而缥缈低柔。一曲终,剑舞毕,引得满座叫好。
神乐在暗处冷冷看着,带着一丝诧异,轻轻微笑。
再美的人,不过凡身。再惊艳的舞,亦不过人间所有。
但,那黄衣舞者,出尘高傲的灵魂,以心奉舞的精魄,分明,已超越凡俗。
舞楼的老板有些激动,大概是以为再无人能与娑罗相匹敌,蹒跚着步子便上台来了。娑罗则识趣地向后小小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站在他的身后,敛首不语,一双美丽的眸子却闪着幸福的波光,柔情脉脉,向台下看去。
为爱而舞吗?难怪会有那样的精神。神乐淡淡笑着想,竟不由自主,顺着她的目光向台下看去。不看尚好,这一看之下,神乐心神激动,竟险些惊呼出声——舞楼外的柳树下,影影绰绰之中,桀然而立的那个身影,分明便是此时应在日暮坛中“商议正事”的杀生丸!
他怎么会在这里?瞬息间,神乐的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但总是不离一处——杀生丸与娑罗关系匪浅!那么,娑罗这次参加舞魁之争,理由也必不会简!那……
神乐微微蹙眉,凝神想着。却只见台上的老板已经揉搓着一双胖得要流油的手,脸上堆笑,迅速开口:"各位,如果无人再上台献舞,我们便开始评审了…"
听得此言,神乐心中一惊,来不及再想恁多,便欲上台。她尚未开口,却听得台下一个清澈如泉,动人心弦的声音淡淡笑道:“小女不才,愿再献一舞!”
闻言众人哗然,齐齐寻觅着那敢对娑罗下战书的人。便连神乐也收敛了心思,循声而望。
终于,从舞楼另一边的阴影中,一个人影缓步走出。却黑纱如雾,看不清脸容。踏着细碎的步伐,那人走入明亮的光影下,褪去了黑纱。顿时,所有人都为之一窒,时间也仿佛因她而停息。
那是一个美得诡异的女子。黑发如墨,白衣若霜,玄瞳如漆,殷唇若血。左耳垂上坠着一枚滴水状的晶莹宝石,将她的脸容掩上一层如梦迷幻的光芒。腰间缠绕着一条似水如云的黑玉带,迤逦曳地,垂在那雪白的赤足旁,仿佛仍在悄然流淌……
那样的美,绝非人间所能有。神乐眯了眯眼,暗自心惊。虽知今日舞魁之争暗藏玄机,必有难缠对手,但想不到,竟会有人拥有这等风采。自己,是不得不全力以赴了。
恍然不觉之中,女子已然踏上了舞台。舞楼老板猛地回神,想她姿容绝世气质不俗,又敢跟有五皇子做主的娑罗叫板,只道她是哪家皇亲的宠姬。当下涎着笑脸,诌媚地道:"这个…敢问姑娘芳名,又是由何人荐选?"
女子微微眨眼,粲然一笑,甜声轻问:“若是小女没有名字,又无人荐选,那么便不能参加了么?”她此言一出,无疑便是承认自己无权无势。舞楼老板方想回答不可以,却见女子魔魅笑靥,登时心跳漏了一拍,忙道:“这个…当然…可,可以…可以参加…哈,规则里,本,本没这一条的……”
“既然如此,那么小女便献丑了。”无名女子声音慵懒,微微一笑,双眸紧紧看着老板。老板一惊,立时躬身下台。娑罗也跟在其后,却走向了舞楼外。无名女子伸手挽过了剑柄,挑了挑眉,顿时神采飞扬锋芒毕露。她缓缓回身,微微一笑,高声道:“还请各位为小女奏一曲<梦轻狂>!”
梦轻狂。
刹那高歌,当年意气如风,狂舞飞扬。
痴梦。离殇。
终不过灭魂断肠。
又谁人奈何我,蔑天轻地,笑神愚枉。
昨夜豪语今消散,却不道神道至今,仍得千百年未尽,心翼莽莽。
再回首,纵只得后世笑我轻狂,亦如此。
无论,世道几多,生死参商!……
“梦轻狂啊……千古一帝,却不得自由。再多伟迹,也终究是化尘罢了。”
听着那雄伟豪壮,荡气回肠的乐曲,神乐喃喃自语。旋即,脸上便扬起了一丝冷讽的笑意。
同样是剑舞。却与黄衣舞姬娑罗所舞的,截然不同。如果说娑罗是一池温润婉约的映月湖光,那她便是一条奔腾激扬的入海长河;如果说娑罗的剑轻柔如水,尽显孤寂女子对影堪自怜,那她的剑,无疑便刚烈如火,尽显壮志豪杰秣马砺兵战四方。一招一式,一怒一嗔,无不是王者豪情,英姿飒爽,神剑脱鞘,至利锋芒。她有着魔魅的颜,却舞着霸者才有的步。一时间,全场众人皆惊惶,竟似是已被这战舞摄了心魂。便连那或有心或无意于观舞的两个神祗,也只觉,那舞台便是人间战场……
乐至高潮,忽止。无名女子持剑凝立,睥睨四方。当年帝炽亦是一生桀傲自狂,却也如这乐音一般,正盛时结,轰轰烈烈战死杀场。
台下众人心神未定,犹自迷惘,半晌,才暴发掌声雷动。神乐在阴影中,沉吟不语。
那样的貌,那样的舞,仅是神界所有。可为何,竟会在那无名女子身上?
随手挽了个剑花,没有名字的美丽女子将剑还鞘,掷回了台下的舞楼老板手中。无意识中手里却多了把剑,老板猛地抖了个激灵,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女子离了舞乐,神色立刻变得柔和起来,袅袅下台,举手投足间竟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妖媚气息。
神乐在暗中凝神思忖,只觉这女子之舞,精妙无匹,气势辉弘。与之硬拼,自己至多不过五分胜算。况且此时场外还有个杀生丸,此事情比非常,若是引得神界插手,自己更是得不偿失。可是此次舞魁之争的彩头却是神秘至极,暗藏玄机,自己绝不想白白放弃,更不想令其落入那颇为蹊跷的无名女子手中……
思前想后,神乐举棋不定,越发心烦。蓦地,她不待舞楼老板出言,便快刀斩乱麻,收敛了心神,高声笑道:“好一曲<梦轻狂>!当年帝炽风采,想来也不过如此。只是帝虽勇猛,舞虽动人,却不能称绝,当是后世遗憾!”
尚沉溺在那惊世霸气之中,却听得一个低回冷傲的声音忽地宣战,众人俱是惶然一惊。回眼望去,那如风似烟的女子信步走来,紫纹舞衣裙角摇曳,沙沙作响,隐伏着某种奇异的旋律。顿时,方才一曲<梦轻狂>在心头留下的震摄之意即刻如潮水般退去,荡然无存。
黑发。红瞳。紫衫。碧饰。
一切的一切汇聚在一起,方形成了那一副难以用人间之笔描画的绝美画面——赭檐金饰之下,血眸朱唇,鲜莹若花。发似玉缕羽如雪,珠如碧落带金霞。眉含傲骨,笑蕴妖娆。仅在行走之间,便令人动心不已。
渐渐的,众人终于缓过神来。面面厮觑,心中俱是一般的想法——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为何所见之人,竟都是美得诡异!
看到神乐,无名的魔魅女子怔了一怔,随即便换上了轻软的微笑:“还请细讲,愿闻其详。”
神乐万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方地将问题推回给自己,不觉失笑。暗忖了一下,她便对着那忽显朦胧的脸庞傲然开口:“传说中帝炽风采,神魔皆为之失色。阁下身着素彩,便舞舐血言霸之曲,此乃舞衣之憾。小家丝竹,也敢奏谈笑杀敌之曲,当是舞乐之憾。帝本擅箭,却妄御宝剑起舞,此则舞具之憾。本应沙场为台,可却将之搬进了这小小的烟华之地,是为舞台之憾。这样的舞,纵有千种豪情万般滋味,又如何能称绝?”
听她一席话说完,无名女子眯了眯那双如星子般晶莹的眼,微笑着缓缓点头:“能将这舞批评到这分儿上,也是了不得了。只是还不知尊名?”
神乐愣了愣。瞟了一眼楼外的杀生丸和娑罗,她淡淡一笑,冷然答道:“神乐。”
暂时的沉寂。直到这一会儿,舞楼老板才又揉搓着要流油的手指,嗯嗯啊啊地插上了话:“嗯…那个…不知神乐,呃,神乐小姐又要…又要表演甚么舞呢?…”神乐想了想,眉尖微蹙,却很快舒展开来。
扬眉。她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还请奏上一曲,三十六重,<帝女玄>!”
帝女玄。
清清之子,淬风流光吹度云。
冥冥之思,忧梦幻寐满轻逡。
一片墨裳,两眸星沧,三生掩霜,四魂无常。
亲手隔参商。
当年伊人眉眼,何以,引得天地皆殇。
转瞬神道千年,何时,能再现当初模样。
物是人非,风雨齐摧,寒光渐微,空余其悲。
无情百年恨流水,失怨万载怎得飞?
愿以心身为祭献天地,只求试炼能止莫要再轮回!
<帝女玄>,与<梦轻狂>齐名的舞曲,由传说中的帝女玄匿刹所作神魔人三曲之一。所知者众,但能将其奏出的,却是少之又少。放眼天下,纵有天才之人,也不过能奏六重而已。怎想,今日神乐竟开口间动辄便要三十六重。当真难为!
舞楼老板大窘,赔笑着想要说明,却被一个清如泉流的声音抢先抚掌笑道:“好眼光!当世之中,能压制住这<梦轻狂>之曲的,也便只有这<帝女玄>了。琴为知音舞为心,如若不弃,小女倒是愿意在此献上一曲。”
说罢,那清媚魔魅的无名女子便翩然上台,随手掠了一只古琴,斜拥怀中,轻拈龙弦,素手如漪,微微紧颤。登时,清柔宛转的琴声如月光倾泻,溢满天地。每一个音韵在瞬息间重振三十六轮,周而复始,声声不绝,生生不息。不过寥寥几个音符,竟令人感到舞曲活了一般,音如梦语,仿佛能摄人心魄一般。
当是时,神乐亦轻轻旋身上台,俏影凝立,恰与那无名女子相互处于两仪之位。动作流畅,迅速优美,宛如羽翼无形。众人正为那魔性之曲所摄,见此一景更是只觉赏心悦目,心中均是只愿永远耽于其中,再不回醒。神乐冷冷扫视全场,最终将视线落在了舞楼之外。
金色的眸子亦是微抬,与她眼波相撞。杀生丸神色如常,冷静得可怕。倒是那气质不俗的舞姬娑罗,直直地盯着神乐,似是已进入了冥想。神乐眼睫轻颤,血色的眸子已知道,那久未逢敌手的慈悲之神究竟在为何而用神。
对于他们而言,言语无用。因为,事实上,只消瞬息的目光相交,便足以让他们清楚明白,对方心意。譬如此时,他们想的,是同一个人——那散发出神秘气息的清媚女子,自称无名,魔魅莫测,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神乐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琴音渐高,她宽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唯一相信的伙伴。
——风之神器,无心之扇。
神女。魔乐。狂风。起舞。
和着哀意的鸣弦,女子烟视媚行,却带着深深的清凄悲切之意,悠然出扇,舞。
神乐缓缓俯身,背脊如弓,化为一道优美的紫弧。轻拈扇,诡异跪坐众人目光之中,女子笑意渐敛,神色归寂。琴调微起,不知何处,传来铃声细碎清清。神乐纤细腰身随之轻拧,扇平平划过空气,不带半分涟漪。下一瞬,她已凝立众人面前,不祥的血瞳中似有一丝欣喜表现,却又很快便被随之同来的悲楚心神所掩,再难展颜。妙曼身姿,影似翩舞,那白底红纹的黑骨扇忽开忽合,如心意难决,女子忽地开始陀螺旋转,美丽扇面亦横扫轻云,留下了丝丝缕缕,怨意冥冥,宛如溺入了无法抽身的苦海,只余刻骨怨恨,和幽幽绝望。
琴音渐高,如痛入心。再难忍受,终于一腔暴发出来,如激流涌天地陷,雷厉风行,荡人心弦,惟有那清脆铃音,在雷霆暴雨中越发清晰攸长……
心意既定,舞,便也激烈起来。浮光袖影,恍然惊动,一切,令人应接不暇。
紫纹的舞衣已化成了一片淡淡的藕荷墨痕。快速的幻步落入眼中也已似是久久凌于空中。扇舞飞扬,掩去大半容颜。血眸金铃,偶尔闪现,亦不过是瞬息之间。
愈舞愈急,愈急愈厉…。终于,在临于极致之境,所有魔音魅影,戛然而止。妖异而美丽的女子神乐收了扇,微微喘息,额上香汗隐隐可见——这一次,她却是当真拼尽全力了。
久久没有回音,久久没有。所有的人,均已沦入那惊世一舞之中。当世之时,传说中的帝女玄在众人心中看来高贵圣洁,无与伦比。从没有人想过,魔的舞,会与她如此嵌合。便连神乐自己,亦只是灵光一现才会如此妄为——莫名的,灵感超神的她,在融入那乐音后,便只想如此舞来。
美丽的黄衣舞姬娑罗偎依在杀生丸身后的树旁,妙目一眨不眨,眼波剧颤。抿了抿唇,她忽地颤声叹道:“她…她怎么可以用扇来舞巾舞?…而且,配的还是…帝女陛下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