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赞美诗》愚人_A

3、第三节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八点，圣诞节。
　　维克多为他的第一次谋杀做准备。
　　这一次，妻子难得的善解人意，没有像往常一样请一大堆无聊透顶的聒噪“画眉鸟”，而是只请了一位意大利来的绅士，据说他的品味和衣着优雅至极，他会穿着阿玛尼的西装和手工上色的精致皮鞋来赴宴——这种人正是维克多所想要交往的，真正的上流社会的人物。
　　弗兰乔丝总算做了一件好事，在她临死之前。
　　当然，维克多也有一瞬间的想法决定不准备杀死弗兰乔丝，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弗兰乔丝是他见过的最善变的女人，这种麻烦还是早点解决比较好——这也是最好的机会了，以往节日她都请太多人了，这让他完全找不到机会下手，这次弗兰乔丝只请了一位客人，这样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设局，并且会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从窗外飘进来来自教堂的赞美诗，在圣诞之夜，柔软而又宏大的音乐像是凡人写给上帝的情书。
　　维克多正在擦拭着莫扎特的半身像，天鹅绒的布料划过瘦削而英挺的鼻梁，柔和的皮肤，和皮囊之下略带凌厉的颧骨。雕像折射的光线，像轻柔的薄纱，又像梦里的月光，小夜曲的旋律突兀地在他脑中响起，维克多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音乐的节奏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激情，刺激的快感像岩浆一样地灼烧着他的胸腔。那尊雕像仿佛是有神奇的力量，就像它的主人在安眠曲中安息一样，维克多相信自己真的在那一刻看见了死神——当石膏像从两米高的架子上掉落下来十恶，维克多恍惚间看到了那样的情景——血液和粘稠的黑发冰凉地缓慢凝固在木质地板上。
　　多么美妙啊——盛开在地狱岩石间的血色玫瑰！
　　这是他为弗兰乔丝安排的最好结局了——让她像她那些恶心的玫瑰花一般地死去。看来他对弗兰乔丝仍然是存在着一丝怜悯的。那个没有一丝一毫跟温柔有关的女人，强势和张扬得完全掩盖了他的光芒，他让她永远凝固在这样的一个圣诞节，用另一种方式冻结了她的时间，使她再也不会老去，她难道不应该感谢他吗？是他送给她永生。
　　维克多打算将石膏像放在架子的最高处，底座有一半在边缘之外，轻轻一碰就会整个掉下来。维克多没有关门，他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将架子移到门框之前——只要有人要进来，左半边肩膀一定会撞上架子，这时，正对着脑袋的石膏像就会砸下来。柔软的皮肉无力而又徒劳地抵抗着，鲜血像红葡萄酒一样地流下来——死神的宣判就在一瞬之间。之后的这一切都会与他毫无关系了，他的角色会是一个失去妻子的可怜丈夫，现场没有他的指纹，这昭示着他与案情没有干系，他只需要表现出震惊，意外于爱妻的突然死亡，然后低下头以低声痛哭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
　　维克多承认，男人，特别在这种时候都有一种自负感，感觉力量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身体。维克多相信自己比大部分人都要聪明，所以他坚定地压下了这种力量，不让它扰乱他的思路和清醒，因为他有绝对的自信，确信事情会毫无例外的按照他编写的剧本，完美地走下去。
　　外面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维克多关掉灯，十分仔细地从门框的右半边横穿了出来，在保证一切就绪之后，他调整面部表情，用一个看起来温和一点的笑容缓步下楼——维克多已经有了中年的特征，他的体态不如年轻时候的挺拔，脸上也出现了几条皱纹，但一身得体的衣着让他显得成熟而风度翩翩，加上他像贵族一般高雅眼眶和特别的薄嘴唇，这正是单身女人所着迷的——就如同弗兰乔丝与他结婚的原因那样。
　　弗兰乔丝正在擦拭茶具，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然后抬起头来。她纤细的脖颈上佩戴着粉晶项链，雕刻成玫瑰花形状的粉晶周围配饰着数颗硕大的猫眼石和红色石榴石——这条项链至少价值一万镑。维克多撇了撇嘴，弗兰乔丝花钱还是那么的大手大脚。
　　“亲爱的，你是在准备给客人的红茶吗？”维克多站在楼梯口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柔和一些，以用来掩饰自己异样的兴奋。
　　弗兰乔丝似乎是被他的话吓到了，她的手明显一抖，差一点就将蓝色珐琅的茶具弄掉在地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正与他对视。
　　“怎么这么不小心，亲爱的。”维克多走过去，轻柔地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肢，这样的动作却让她浑身都紧绷了起来，但，维克多十分享受她的惊慌，因为这样表明着他对她拥有绝对的权力——她处在弱势。
　　“没事的，别担心。”从弗兰乔丝发硬的嘴角，维克多可以看出她笑得十分勉强。
　　“当然，我的宝贝，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漂亮的红茶。”在“漂亮”这个词上语气轻微的上挑，在耳边无异于轻声地呢喃，维克多知道这种变化对于女人来说就如夏日的冰激凌，甜蜜得让人沉溺——所以，弗兰乔丝不可能会有例外。
　　维克多很自豪自己的这一点，别的男人或许会为了取悦女人而费尽心思，但他完全不需要做出这种方面的努力——他可以轻易的赢得女人的好感，并且让她们沉醉在他为她们精心编织的糖衣之中，放下心防——正应了那句老话——陷入爱情的女人都是愚蠢的。
　　但令他诧异的是，弗兰乔丝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他并没有消除她那点微弱的自我保护意识，相反令她更加警惕了。弗兰乔丝甚至伸出手，想将他推开，惊疑不定的神色像蛛网一样地爬满了她漂亮的脸，甜美的笑容像干燥的土壤一样龟裂，表情变得狰狞起来，这恐怖的变化让人在瞬间感到恶心。维克多在那一刻的心跳声几乎要掀翻了他所有的理智——这不是他所期望的！弗兰乔丝怀疑的目光几乎要刺穿他的心底，直射进纯白色的大理石神殿里，灼烧着漆黑魔鬼的皮肤，那群丑恶的生物惊恐地尖叫着，扭曲着，互相践踏着，想要躲避阳光——就好像他此刻的内心。
　　维克多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心跳比任何一刻都要沉重，他的脸色比任何一刻都要苍白，像是带着不和脸的面具一样的别扭。
　　但，弗兰乔丝却意外地笑了，她的眼角柔和了下来，安抚似的拍了拍维克多的肩膀，动作亲昵，似乎只是在表示自己没别的意思，这么做只是因为不太习惯他的动作。一颦一笑都像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完美妻子——就像维克多自己所期望的那样。
　　那么不解风情的妻子终于做出如此贴心的举动，维克多并没有高兴，相反，她的反常使维克多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不是他的美丽的妻子，而是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有着被分泌液覆盖的鳞片和蛇腹，颜色鲜艳，还有一双像黑洞一样，幽凉阴森的眼睛，而就在他的身上，粘着它冰冷黏稠的目光。
　　这绝不是弗兰乔丝！
　　她绝对不会有这种示弱的动作——她的心肠冷硬得像石头，她身上覆满铠甲，她的目光带着尖刺，就像是全副武装的战士，血腥而又无情，没有人能从她那儿得到怜悯——维克多相信，即使剥去她的外壳，里面的也不是白嫩的皮肤，而是如同黑炭一样的雕塑。
　　这是谁？维克多惊恐地打量着妻子的脸，眼前的这个人像沙漠里最危险的生物，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等待着，给它的猎物致命一击。而自己，似乎就是那只不幸的猎物。随着心底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点点加重，维克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维克多一遍遍地暗示着自己，他现在需要冷静，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弗兰乔丝是不可能知道他的计划的，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还没有暴露，那他为什么要惊慌失措呢？他首先应该让弗兰乔丝放松警惕才对。
　　“亲爱的，别误会，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在红茶里加点儿香草，还记得吗，我今天特地去买了一些柠檬草，它们加进红茶的味道一定可爱极了，我相信你一定会这么做的，对吗？”维克多用手把玩着妻子的头发，声音醇厚得像融化的牛奶巧克力，他大胆地取悦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妻子的神色，“就在楼上的储物间里，去那些来好吗？”
　　“为什么要我去？不是刚刚你还在楼上的吗？”弗兰乔丝有些诧异，“你到底在准备什么呀？”
　　妻子怀疑和犹豫的神色让维克多再一次紧张起来，安慰着自己说不会有事，维克多努力压下了那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几乎绞尽脑汁地回答道：“我当然是在准备惊喜啦，我的甜心。”
　　弗兰乔丝笑了：“你的意思是你准备了礼物，就在储物间里？和柠檬草放在一起？”
　　听到妻子的话，维克多觉得自己的所有危机都过去了，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他的妻子，美丽的弗兰乔丝真是蠢得可以，他有些惊叹地开口：“天呐，亲爱的，你怎么可以这么聪明。你表现出来的睿智，让我的浪漫无处可藏。”
　　弗兰乔丝的脸颊以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像天鹅绒一样轻巧得可爱，迷人极了。鲜少见到妻子这样的状态，维克多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如他所愿，他的猎物到手了——亲爱的弗兰乔丝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控，她只能一步步地走下去，最后实现他为她准备的，可怕的未来。
　　看来，他对女人的魅力从来没有消减，弗兰乔丝也不会有例外。
　　“去取吧，亲爱的。”维克多的口吻恢复到之前的慵懒和漫不经心，显然他已经从妻子身上找回了男人的自负感和主动权，但再一次，弗兰乔丝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拒绝了，理由是客人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女主人不在门前迎客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有一瞬间，维克多觉得他平时十分在意和恪守的礼节是那么的碍眼，就像弗兰乔丝认为迎客比取柠檬草重要一样，他认为在客人来到的时刻让女主人发生不可回转的悲剧意外比展示可以得到人尊敬的礼节要重要得多——他是喜欢充满模仿和夸张的“矫饰主义”，但并不代表他会本末倒置。
　　妻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已经消耗了维克多所有的耐心，他此刻的怒火灼烧着他的胸腔，同时升起的还有深深的羞辱感，维克多不敢相信，他自己刚才居然满怀忐忑，小心翼翼地讨好弗兰乔丝。
　　最不可原谅的是，弗兰乔丝居然就这么接受了，而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惭愧和受宠若惊——她现在心里已经笑死了吧。
　　维克多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愤怒了。
　　“真是的，弗兰乔丝，你真应该多听听我的话。”他恶狠狠地抱怨道，“难道你想让客人因为红茶里那令人恶心的酸苦味拒绝饮用茶水，从而令我难堪吗？天呐，太可怕了。”
　　“现在，马上到楼上去，立即把拿包重要的柠檬草取下来，我不想再听到你多说一个字的拒绝。”维克多严厉的命令着。
　　“可……”
　　门铃响了，打断了弗兰乔丝的话。
　　客人到了。
　　维克多前去开门，为了表达他内心深处对妻子的愤怒，他特地走了快了一些，把弗兰乔丝撇在身后。毫无疑问的，他的好妻子还是不知羞耻地跟了上来，哼，就是这样的，不知羞耻——完全没有对违背丈夫的意愿而表示愧疚，这样的女人完全不能跟黛洛西相比较——幸好，今晚就可以解决她了。
　　愉悦地想着，维克多的脚步轻盈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