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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云处处长随君(十三) ...

  •   “看到了什么?”
      面前问话的人是一个高大的男性,他穿着过时却干净的老旧薄棉衣,颈间随意挂了条棉麻围脖,腿上套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褪色的牛仔长裤。他额前的头发显然许久没有修剪,杂乱无章地与风纠缠,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
      他不记得自己与这个男人是否是初次见面,抑或是曾经相识,他只知道,他对这个高大的男人有着强烈的依赖感。
      “雪山。”他回答。他内心对雪山有着浓厚的兴趣,但是他没有让自己显得很激动。
      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间原本近在眼前的山顶朦胧了起来,景物的色彩像是经此,在这朦胧雾气的遮掩中重新排列组合了一番似的,山巅不知怎么退到了更后方,像是理所当然一般的,一方城镇坐落在了山脚下。在他这个角度,恰好能俯视到这座城四分之三侧呈现给他的繁华。
      “我背你吧。”
      他心里开心了一下,没有问为什么,当然更不会拒绝。于是他跳了一下,三步并两步便搂上了男人的脖颈,腿盘上了他的腰。
      “雪山,好看么?”男人轻松地托着他,于是他放心地把自己整个的重量都压在了对方的背上。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想直起身来再好好看一看对面的雪山,但因为太远,他只好去回忆时不久前那近在咫尺的山巅。
      但是男人似乎没有让他费力的意思,他扭过头,被发丝遮挡的视线兴许向右侧偏了偏,似是在望不远处那片被砂雪覆盖的、一贫如洗的地面——那里刚好是之前所看到的雪山的方向。
      而在此时,他的眼睛像是被笼上了一层撩眼的霜白色细纱,但它还未被视线抓住全貌,便匆匆从眼角遛走了。再一晃神,远处城镇和雪山就都不见了踪迹。原本尽头是断崖的平地上竟然竖起了山峦。那些山石泰半被雪覆盖,只有嶙峋的部分露出了黑色的土、灰色的岩。
      他一瞬间有些不解,但又理所应当地认同了,只觉得自己便身处雪山。于是他答:“好看。”
      男人好像轻笑了一下,把他从自己的后背移到了胸口,用没有托着他的那只手一指天幕。霎那间天昏地沉,繁星自山巅升起,汇成河流,浩浩荡荡涌向天幕的另一端。
      在这宏大的,被赋予生命从而由死向生的星辰之下,他食指的末端轻点,“看,是星陨。”
      男人所指那处有几颗拖着尾巴的星星与别的轨迹截然不同,它们越过横流的星河,宛如被射下的金乌鸟,带着太阳的温度坠入人间,由生而死。
      他怔愣地望着,直到耳边传来一句低语,像是云破而月出,让他产生了一种不轻不重的欣喜感。
      ——“好看么,曹函知?”

      “曹函知?”
      梦境与现实骤然交融,曹函知惊得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结果脚一沾地,头晕眼花不说,脑袋还仿佛遭受了一轮酷刑——剖开又合上那种——痛到炸裂。
      曹函知捂着头,乱七八糟地回想着梦里的内容,越想越微妙——他在梦里竟然是个智障儿童?!
      他说不太上来那感觉,梦里的他就好像没开灵智,懵懵懂懂,思维方式特别简单,行为也幼稚,对那个他看不见脸的男人抱有迷之巨额好感,恐怕浑身十窍有九窍没开,剩下一窍装了他。
      ‘老夫这梦怎么特么这么少女?!’曹函知崩溃地想,‘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曹函知?”随倾见他醒来第一件事竟是发呆,不由怀疑所长大人是否在姬恻那半真半假的记忆中伤了脑袋。于是他走上前,倾下身来望向他。
      曹函知一抬眼,迷迷糊糊便撞进了一双茶色的眸子里——沉稳而温暖,跟梦里那个人给他的感觉出奇得像。
      他被这双眼睛搅得神思恍惚,竟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星陨很好看。”
      随倾一愣,隐在羽绒服袖子里的手指尖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对方又阴测测地补充:“您这献身精神也不错。”
      随倾:“……”
      “哇,您那血,滋了我一脸您知道吗?”曹函知脑子里乱得很,随口便嘲:“我那手一抹,嗬,心想着这浪费多可惜,就得拿个罐儿存着,这可是高配黑狗血,这世界就等着这几两血去救呢。”
      随倾张了张口,不知该肯定自己确实比黑狗有用,还是该否认这点儿血能救世界,索性闭嘴。想他也算活了两千年有余,被人这么当面儿阴阳怪气一顿“爱的教诲”还是头一遭,随倾不免觉得有些新奇,便等自家所长顺口气儿继续。
      曹函知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下他,见他确实回到现实后完好无损,这才继续认认真真发火:“我看您……”
      “咳……”
      曹函知愣了下,这才注意到原来这还立着个人——老熟人姬恻。
      也不怪曹函知没发现他,他现在通身气场圆润温和,怨气杀气皆消失的无影无踪。
      姬恻上前一步,拱手道:“随君自是清楚幻境伤不得真身这才以身犯险,阁下也莫苛责了。”
      曹函知:“???!!!”我特么做梦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随倾怎么就莫名其妙和敌方群众打成一片了?
      还有,他刚刚叫随倾啥?
      “随……君?”曹函知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随倾,问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随倾迟疑了片刻,“并非国君之君,尊称罢了。”
      曹函知匪夷所思:“随国老百姓这么信奉山神的吗?”他这儿正惊着呢,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姬恻比他还惊。
      “随君如今竟是山神?”姬恻朝随倾一拱手,崇敬地叹了句:“当真修为深妙。”
      随倾摇了摇头,“适才我也说了,作为随君之事我一概不知。”
      “我去,你们这一问一答信息量有点大……”曹函知看着面前俩祖宗,简直头大如斗:“您两位谁给我解释下呗?”
      其实说是两位,他主要还是在问随倾。

      说起来,他对随倾身份的猜测基本集中在在界山上随倾自报家门之前,他那会儿脑子里千回百转了一万种可能,最终斟酌着打了直球:“您是山神?”
      结果随倾漠然地瞥了他一眼,简单地回:“然。”
      曹函知那会儿是真觉得自己还蛮机智的。界山半山腰的结界阻隔了绝大部分的驴友,能出现在山顶的只有“有些手段”的人及……不是人。他看自己披了一身霜白,眼前这位却站在风雪中,军大衣和长长的黑发上沾不上一星半点的雪籽,哪儿还能不悟,这不是个妖精就是个神仙。
      这么想来,随倾好像向来都是好说话的,哪怕在界山,他的眼里只有漫天的风雪时,也会不咸不淡地对贸然闯入的人类有问必答。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曹函知对这位神仙放肆得有些有恃无恐。更遑论……
      遑论他先前劈头盖脸数落了大佬一顿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

      曹函知回想起来顿时有些微妙,他望向随倾,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善良一些:“先把之前自杀的事情解释解释好了。”
      随倾顿时失笑,这事儿好不容易揭了过去,倒难为他还惦记着。
      “那便从头说了罢。”随倾笑道:“我们一开始以为是由姬恻所带之物导致了时间的穿越,回到了臧禺的时空。实则是,想必你也发现了,不过是姬恻所编纂的另一份记忆罢了。破出这个幻境容易,只不过我想借此了解一些事情。来,曹函知,我问你,幻境中的姬恻你觉得如何?”
      曹函知莫名其妙:“很正常啊,就除了跟臧禺打的时候他位置不前不后的有点奇怪,别的都还挺正常的。”
      随倾沉眸,把额前鬓边碍事的头发拢到了脑后,“这便是了。因为可以说幻境中的姬恻泰半是由你我对他的印象构成的,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乎你我二人预料的事情。姬恻本人的精神并没有投射在他自己的身躯中。”
      姬恻颔首附和:“不愧是大人,才思敏捷,自愧弗如。”
      “……”第一次知道原来幻境的控制者必须要将自己的精神投射进幻境。曹函知看姬恻低着头,做错事学生般的站在墙边,顿时觉得自己一无所知得有些没脸没皮。他于是摸了摸鼻子,装模作样地“嗯”了一声。
      “不必如此。”随倾道。
      姬恻本以为这句话是说给自己的,抬头刚要应是,就见他记忆里本该是高高在上的随君望着那个人类青年,眼里竟透出无奈神色。
      是了。姬恻迷茫地想,大人自己也说了,他不记得任何自己身为随君、随国大祭司时候的事了。他所崇敬的首领,姬怀所敬畏的军中神话,已然在两千年前就不在了。
      现在只有一个叫随倾的山神。

      “我知便是你知,无需如此。”随倾伸出手,想摸摸曹函知发顶,忽又想起曹函知似乎不喜旁人碰他的脑袋,便又默默放下。
      “嗨,那我可真是抱到了粗长的大腿。”曹函知笑道,“所以姬恻的精神是投在了姬怀的身上么?”
      随倾莞尔,“孺子可教。”
      “难怪你当时把剑指着姬怀。”曹函知想到了什么,瞬间面无表情:“继续,说说吧,自我了断的心路历程。”
      随倾倒也不见窘迫,坦然直言:“我与那隐去之物似有关联,借此一试罢了。”说着,他从羽绒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个玩意儿递与曹函知,“正是此物。”
      曹函知接过,借着宫灯的光,发现是一根带弹力的粗线。他轻轻拽了几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这是什么东西的部件儿吗?”
      随倾点点头,“此乃牛筋弦,适才姬恻告知我,这正是一把瑟的一部分。”
      曹函知做了个拨弦的动作,问道:“锦瑟无端五十弦那个瑟?”他皱了皱眉:“我捋捋哈,你与那把瑟有感应,那把瑟在姬恻那儿,姬恻与你之前认识甚至称你为君。那是不是能大胆猜测,这把瑟本就是你的,而你之前因为什么原因把他交给了姬恻保存?”
      随倾还未说话,一旁姬恻就先叹道:“小友好思量,竟无一错处!”
      曹函知无语:“大哥您这……说话怎么不文言了,彩虹屁也张口就来”
      姬恻被噎得闭了嘴,但见随倾对他点了点头,这才接着说:“随君本是随国大祭司,司仪司礼,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主兵主战,在战场上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时年我随国与楚开战,楚国兵力何止十倍于我,却堪堪平手,双方俱伤亡甚数不说,谁亦奈何不了谁。于是楚国遣使前来议和,竟提出若国主愿将随君项上人头交出,便与随国休战五十年。”
      许是见到曹函知惊悚地望向随倾的脖子,姬恻轻咳一声,赶忙解释:“国主与我等臣子道他并未同意,不过后来,随君突然与我和一些别的亲信交代起了……后事,我等便知,原来国主不过是既想博个好名声,又想与楚议和罢了。”
      曹函知迟疑道:“可是随君明明能与对方打成平手,国主为什么……”
      随倾轻笑一声,淡淡道:“不信,不赌。”
      “不错……哪怕随君赢了,也会死伤惨重,何不舍了随君一个,来换五十年太平呢?”姬恻摇摇头,“国主却未想到,随君并不是普通人,他竟算到自己有杀身之祸,早早开始布置起来。他吩咐我将他的瑟带着,远离随国,找一处钟灵毓秀之地落脚,在当地留下一个印记,他日重生,自会寻来。像我这样的小队,还有许多,不过我便不知道所带为何,所去何方了。”
      “不是……”曹函知疑惑地看向随倾,“且不说随君笃定自己能重生这事儿,他干什么把自个儿东西都散出去啊?”
      他本想得到答案,结果随倾只是饶有兴味地猜测:“兴许是防备着国主罢。不过不管怎样,这番谋划定是失败了的,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曹函知瞥了眼随倾,坏笑道:“看你这语气,完全不像在说自己的事儿诶。”
      随倾一愣,却是朗声笑道:“本就不是我的事。”他见姬恻一时沉默,哪里不知道这话把他打击了个透,却还是提醒:“不妨继续。”
      “……我们一行六人一路东去,见此地风水极好,便想在此落户,哪知道村长为拿我等当臧禺饵食竟将姬怵迷晕掳走……便如那幻境中一般,我等为救姬怵,与臧禺遇见。然而臧禺实力强横,我等不敌,俱被抓入洞中,我只好拿出回风,想借其神异度过此劫,不想……”
      “慢着慢着,回风?”曹函知问道:“就是那把瑟吗?”
      “……不错。”姬恻敛目,说话顿时没了底气,“不想回风阻了那臧禺一击后,竟崩断了一弦,化作一道光华没入了它的身体当中。”他说着说着就跪了下来,“是我看顾不利,请随君恕罪!”
      随倾微一侧身,避开了,正考虑措辞,就听曹函知笑道:“建国后不时兴跪来跪去的,您还是起了吧。”
      姬恻一愣,“什么国?”
      这回随倾很快接茬:“华……夏国。”
      姬恻眉头一皱,露出一副受骗的表情:“夏国不是早亡了?”
      随倾:“……”
      曹函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白云处处长随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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