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恒渡

5、（五）曳裾王门不称情

　　广衢是在六天后回到凤栖市的。这次合同签得不算顺利，三甲医院一副眼高于顶的态度，不是进口的器械不用，其他普通医院倒是青睐价格合理质量也不差的国产，但是竞争对手众多，医院高层嘴脸险恶，谈判过程异常艰难。广衢作为一个读了五年中医但连黄帝内经都记不住几句的江湖骗子，每天都只能静坐一刻钟进行放空，才能保证自己推销的那些心脏起搏器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他在周六清晨拖着一身南方的余热回到了已经开始降温的凤栖市，还不等他把行李箱里的外套取出来披上，微信震动了两下，是公司群的消息：“前几个月销量不错，厂家有意愿和我们扩大合作，所有销售人员今天九点来公司开个会，如非紧急情况不得缺席。”

　　广衢冷哼一声在对话框里输入：“在外地谈判，未归，请假。”但当他想到还欠着的70万贷款和公司里那帮狗娘养的趁他不在抢客户的举止，便像累得站不住了似的，深蹲下去，将头埋到胸口，狠狠地搓了下脸，然后把之前打的字一个个删掉，重新打上“已知”，然后就像怕自己反悔似的立即按了发送。

　　他走到出租车侯客区，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中，自己钻进出租车吧，报了公司地址对司机说：“到了叫我。”再习惯性地将刚刚随手拍下的出租车车牌号连着定位发在了家庭群里，想了想又加了句“我还要去公司开个会，爸妈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接着便拢了拢外套，睡了过去。

　　林深青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他正在准备精算师资格考试，看到联系人显示的是广衢时，他情不自禁地带上了点微笑，急忙点开，看到的是广衢明显发错了的信息，再上面就是系统那句“您以添加了小衢，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林深青却并不失落，而是顺手把书夹好书签归好，一边取出左手第一个抽屉里广衢的车钥匙，一边把广衢发错的三条信息转给唐越，并附上一句：“他错发给我了，你帮忙转给叔叔阿姨吧，麻烦了。”

　　唐越作为一个手机不离身的人很快回了信息：“你怎么不直接发给他爸妈？我记得你和他们关系没弄僵啊，有时候他们和我聊天还会问到你呢。”

　　林深青心里隐约明白自己在躲避与广衢父母的接触，或许是因为自己对他们拉扯大的儿子有非分之想，或许是因为他怕在那个似乎温暖热情得能包容一切的家庭中更显格格不入，也或许，是他怕谷雨氛和广丰问起他和母亲决裂的事。

　　但这一切，他并不想和外人讲，只是回复：“拜托你了，多谢。”然后便按灭了手机屏，坐进广衢狭小逼仄的车，向他从广衢名片上看来的公司地址驶去。

　　“什么销售旺季，医疗器械哪来的销售旺季？！明儿个医院就成批死人了吗？你们压货压那么多到时候谁都没好果子吃。”

　　广衢冷冷地看着刚招进来的一个新销售被对方气得上蹿下跳破口大骂，又瞥了眼老板和厂商派来的销售员脸上僵硬的笑脸，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想:我年轻时候也像这位仁兄一样爱做出头椽子的吗，没被炒了真是欧皇。

　　厂家的销售员决定无视愣头青，继续嘚啵了下去：“我们的机子和上一批质量决无差别，这是质检报告，但我们愿意进行一定程度的促销让利，百分之1.02，每台都是上万的折扣啊。我们也是老相识了，你别说，我们合作过很多经销商，你们是渠道最宽业绩最好的，所以我们厂怎么舍得让你们上当？唇亡齿寒的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做的。”

　　广衢只觉那个销售嘴皮子翻飞，唾沫星子里迸溅出的满是“无耻”二字。这个压货量是不足以压垮经销商，但足以为了开源节流使员工差旅费自掏口袋，加班时间延长一倍。这还是建立在现在公司资金周转速度较快，原本库存不多的情况下。

　　但同时，他也看得出老板是不得不做这笔生意了，先不说其中的折扣与利润，这家厂生产的器械那些二甲医院还愿意考虑，而其他合作厂商产品的质量就明显要低一个档次，到时候，跪下来求爷爷告奶奶，人家一句质量不达标，还是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滚。

　　临近中午，广衢拖着身心俱疲的步子从写字楼里走了出来，腹诽道：“什么破老板，叫人开会开得这么晚还不管饭。”正想伸手打车回家，却瞥见他熟悉的小破车停在路边，“这不是我的车吗，怎么会在这里？”走近后便看见林深青正坐在驾驶座上玩休闲游戏。

　　虽然广衢对于“林深青这样的白骨精居然也会玩游戏”这个认知感到新奇，但他更对林深青突然出现在他公司楼下这件事感到震惊与不安。

　　广衢伸手扣了扣玻璃示意林深青出来，然而林深青一边戳屏幕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先上车，等一下，这关马上过了。”广衢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妈的，我饥寒交迫你悠然自得，林深青你是看我笑话呢吧。

　　他心里的怨气不知是对那破老板和厂家，还是对林深青，或者是对无能的自己，种种情绪杂糅成了高压水枪，又找不到攻击对象。他忍不住狠狠地踹了一脚车，震得林深青死在了关卡的95%，自己则立刻疼得直蹦，不仅脚疼，更是心疼他那被踹出一个小凹面的车。

　　“别动，我看看。”林深青把手机往车座上一扔，从车上跳下来蹲着握住广衢的脚帮他检查伤势。广衢急忙阻止要在大街上脱他鞋子袜子的林深青：“诶，我没事，我有数，就最多有点肿，没伤着骨头。”

　　林深青轻按了下伤处，确认广衢所言不假才放下心，但也不起身，而是借着车子挡住了过往行人的视线，蹲着一把抱住了广衢的腰，“哎，你别太过分，大街上像什么样子！放开，否则……”广衢一下慌了神，紧张地一边轻踹身上的巨型树懒，一边四顾观察有没有人发觉这里的异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但是小衢你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呢？为什么不等等我……明明我们能选择更好的方式去解决那些问题。”林深青的声音闷闷得传出来。

　　等被冲昏的头脑在痛觉里慢慢恢复理智，广衢感到了压顶式的疲惫与无力，他不再费劲把林深青拉开，而是沉默地望着满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脑海里突然回想起中学里念过百十遍的那句：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