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白白鳥

12、第 12 章

　　沈元被兄长姊姊们围在了后院。

　　没办法，房子小，挤不下这么多人。

　　一整晚，有依然震惊的、有开始舍不得难过哭鼻子的、有开始拍着肩膀嘱咐的、也有开始忍不住各种劈哩啪啦止不住自己嘴的…。

　　但大家都默认了，沈元要跟着柴公子走。

　　就算再舍不得，但更多的是觉得了不起。

　　沈家，以后要翻身了。

　　相较于阿兄阿姐的各种激动，沈元却非常沉默。

　　或者说，他用着面上的沉静，掩饰着内心的纷乱。

　　不安、紧张、狐疑、舍不得、惶恐、兴奋、期盼…

　　离开爹娘手足、离开家乡…

　　还有，离开大咪….

　　想到房间里正一直乖乖等待着他的貉子，他不禁整个心慌难受了起来。

　　该怎么跟她说呢？说他就要离开…

　　只要想到大咪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便突然之间完全不想离开了。

　　是阿，他跟她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如果他离开了，那她怎么办？

　　要让她孤孤单单一直等着他吗？如果她不愿意呢！？

　　但是…

　　看了眼大哥一直抱在怀里的布包，沈元也知道不可能不跟柴公子走。

　　布包里的银两，对家里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那足够再买一块地、帮二哥三哥说个好姑娘、阿姊们的嫁妆…

　　有了这笔钱，阿爹阿娘可以过上好日子，家里的屋子也可以再…

　　但是大咪…

　　沈元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裂成了两半，一半想着要跟着柴公子离开挣大钱，一半说着不愿意。

　　甚至，沈元开始觉得兄长阿姐们是那么的絮聒，很想对着他们吼一通要他们全都闭上嘴好让他可以安静想想该怎么办；一方便却又巴不得他们可以继续地说、不要停的继续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叨…这样，他就可以有理由不要回去小房间里。

　　那个大咪正等着他的房间。

　　第一次，他心虚着不敢踏入，甚至连面对大咪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该怎么张开嘴…

　　最后是沈建夫妇俩来到了后院，取走了布包，把孩子们都赶回房去睡觉。

　　就算是得了银两，明天下园子的事也不能有耽搁！

　　一方面则是沈建跟老婆商量完以后，决定先别跟沈元提娶亲的事。既然村长都拍胸脯保证了，那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所以沈元就这样被赶回了他的小房间。

　　大咪果然团在床上等着他。

　　鬼使神差的，沈元冒出了一句话：「今天村长来找爹娘谈些事情，刚刚才送走。一整晚阿兄他们在后院闲唠磕不肯睡，妳一定等倦了吧！？」

　　他终究说不出口！

　　沈元胡乱蹬了鞋，爬上床以后就把貉子捞到了怀里。一边拍着安抚，一边装作很疲累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然后假装很快就睡着了的样子。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大咪说。

　　怕她伤心、怕她难过、怕她无法谅解、怕她想要离开…

　　沈元决定再想想。

　　或许他能想到个说法，让大咪愿意接受，愿意留下来等他回来。

　　或者，或者他去找那位柴公子好了，只要那位柴公子答应让他带着大咪上路…，钱少拿一点没关系，吃的也不要紧，大咪吃的不多，他可以把他自己的那份匀出来…

　　沈元绞尽脑子想着各种办法各种说词…

　　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怀里的貉子。

　　大尾巴貉子始终乖巧没有半点动弹地由着沈元圈抱在怀里。

　　只是抬起一颗小脑袋，看着沈元。

　　那圆滚滚的乌黑大眼如往常般那样总是无比专注地看着。

　　眼神…却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隔天沈家疲累又亢奋地忙了一上午，差不多申时还没到酉时的时间，就见到沈家两个女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敲锣了！敲锣了！要公布了！快去啊！」

　　沈建跟几个孩子彼此对了眼，扔下手边的家伙，便一起往村头的大广场赶。

　　硄硄硄～～硄硄硄～～集合啦～大伙儿集合啦～～！！！

　　硄硄硄～～吆—乡亲父老兄弟们—集合说事啦—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日头足、天空蓝得没挂一片云。

　　村人们又疑惑又嘀咕，摇着斗笠拖着脚步子往广场聚拢，以为是要为了即将的采收酿酒或收购又有什么事儿要商量。

　　然后所有人听到了爆炸性的大消息！

　　柴大公子要跟村子买酒！柴家有自己的运送商队，收购价可比那些个盘商好！
　　柴大公子看中了沈家那个最小的小子沈元，以后要栽培成柴家帮忙理铺子的管事！帮着每年挑选村里出的酒！
　　郭家跟沈家已经商量好了，许了冬梅娃给沈元，喜上加喜，也好让元小子可以安心出门！

　　二林村那天下午有人忙不迭地回家跟家人分享这些个消息！

　　更多的汉子们围拢住了村长确认卖玛瑙酿的事儿。

　　更多的婶子婆娘扔下了灶炉，跑了出来彼此交换着听到的消息。

　　一片闹哄哄的。

　　柴公子就是个贵人啊！要收我们的酒！还是加价的收啊！
　　就是！听说人柴家在南方就是巨富阿！果然是真的啊！有自己的车队啊！还有船呢！
　　柴大贵人要买，要买多少啊？怎么买？怎么算啊？
　　听说了没？沈家可是要翻身了啊！以后要把酒卖出去可指望着他家了啊！
　　妳知道不！？郭智家说要把冬梅娃许给那沈元！
　　呦喝！？妳别是唬我吧？那可是…
　　妳动动脑好不？这要结了亲家？还担心以后家里的酒卖不动？
　　呀！这岂不是好处都给他家占尽了！？
　　凭什么是冬梅那女娃子啊？除了家里富一点还有啥好？我家阿喜可漂亮多了！
　　妳就想吧妳！没听人家都说好了！七天后就要摆宴啦！听说那柴大贵人还掏了钱说要给大办！

　　一言一语。

　　激动着、议论著、这个说完就去找另一个说、这一家那一家都围起来彼此交换着更多的话…

　　全都陷入了无比的狂热里…

　　只有陷在了所有狂热与议论中心的主角沈元，内心全然一片荒芜。

　　村长郭明在大广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郭沈两家结亲的消息。

　　郭智在郭明的带领下，跟沈建笑呵呵推出了彼此的小子们拉起了关系。

　　大广场上更多郭家的人拢了上来…

　　之后郭明更是把两家都带回了自己堂屋，邀请了村里几家长辈几个大户，慎重地谈起了两家联姻旁旁左左的准备和之后跟柴公子签长约的事。

　　沈元只能站在最后边，看着、听着，接受着许多人热情的赞美和各种羡慕的示好。

　　他几次想要开口，甚至直接夺门而出。

　　但理智压制住了他，让他只能继续好好地站在兄长旁。

　　脑子却是轰轰乱响着。

　　那天郭明邀请了沈建家留下来一起用饭，中间上了一道大菜，郭智笑呵呵说是自家冬梅娃做的，更让所有汉子们大笑着吆喝着互相多敬了好几杯酒。

　　屋子里的喧闹声，连外边儿都停得见。

　　一直到月娘都挂树梢了，众人才歪歪倒倒踩着步伐散了。

　　沈元被灌得七晕八素，被哥哥们扛着回来。

　　但是当他对上貉子的眼睛时，剎那间一股激灵，清醒了。

　　「大…大咪…」

　　一阵光晕后，貉子变成了人，静静坐在床边，看着他。

　　沈元发现自己完全挤不出半个字。

　　他嘴巴几次开开合合，就像是离水的鱼，浑身酒臭、眼睛浑红，一路被扛回来，衣衫更是邋遢。

　　前一刻多么众星拱月，这一秒就多么无措狼狈。

　　但即使到了现在，沈元仍然不愿意、也不知道怎么说。

　　像是如果真的说出口了，事情就会真的变成真的一样。

　　于是变成了彼此的相顾与沉默，小小的房间里压抑地像是要窒息一般。

　　就在沈元还幻想着，说不定大咪其实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女孩已经开了口：「外面的人们都在说，阿元你要结婚了。」

　　沈元心底发凉，手心都渗出了汗，直接急着反驳：「不是！」

　　「你没有要结婚？」

　　「…我…」

　　沈元望着大咪，嘴底发苦，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有拙于言辞的时候：「我…事情不是这样…我不是…」

　　女孩已经垂下了眼。

　　沈元见对方不再看他，心理大急，慌张几步过去笨拙地捉住了对方的手，一股脑儿把所有的事情讲了一遍。

　　「所以…就是这样…其实不是我…但是因为…」沈元嗑嗑巴巴，试图想要再多解释点什么。

　　女孩抬起了头，直直地看进了沈元的眼底：「所以，阿元你决定要跟那个女孩结婚？」

　　「……」

　　沈元再也说不出半点，他看着眼前的女孩，觉得已经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女孩把手从对方的大掌里抽了回来，站了起身，从沈元面前退了开来。

　　沈元惊得立刻从床边也跟着跳了起来，想要把人再抱回来，却在看到对方的眼睛后整个再也无法挪动半步。

　　那一双一直一来总是温温柔柔看着他的漂亮的大眼睛，此刻盈满了泪水、悲伤冰冷得像是冬夜的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