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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玻璃玉 ...

  •   玻璃玉
      ガラス玉

      我同友人讲起赤司征十郎是在五月初一个飘雨的午后,昏暗的咖啡厅里轻声放着椎名林檎的《人生处处是美梦》。这家店隐蔽、安静、整洁,花朵形状的彩色玻璃灯罩将友人的指甲映照成奇异的蓝紫色,我很喜欢这种装模作样的氛围。——在昏朦灯光下漂着淡黄色奶泡的釉蓝茶杯被轻轻端上桌时,我们谈起了赤司征十郎的话题。
      我三月底刚刚在京都见过他。那时大学的毕业典礼结束不久,高三时的班长组织了一场班级聚会,只去了不到十个人,最后到场的还是当时关系比较好的几个熟人。这也没办法,毕业四年,四散全国的同学实在很难再聚起来。
      赤司征十郎也去了。他穿着深蓝的休闲西服,还提了装酒的白色纸袋,系着丝带,非常精致。我们都愣住,然后一群人开始笑他:“瞧瞧人家社长来了。”
      赤司只是笑了笑,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不好意思。刚才去办了点事,直接过来的。”
      我们当然都知道。赤司向来为人低调,肯定不是刻意做出这种排面。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放过这个话题,很热闹地开了赤司带来的香槟。

      “在京都办事吗?”我接过他递来的杯子,“谢谢。”
      他点头,“刚好在这边待两天。”
      “难怪。能赶上你有空过来可太难得了。”

      我大学在大阪读,高中同学大多留在京都或去了东京,身边没什么熟人。假期则多半在到处旅行、实习或是回老家,很少参加聚会,和在座的同学都几乎没怎么见过面。时隔许久再重新面对而坐,居然产生强烈的不可思议感。要不是在场都是熟人,我恐怕会叫不出他们中间几人的名字。
      “不过,赤司是没怎么变啊。”
      “是吗?”
      “与其说是没怎么变,应该说赤司君从一开始就已经很可靠了吧。”我跟着搭腔。
      话题中心的赤司依然无奈地笑着摇头:“谢谢。——还是多少成长了一些的。”
      我知道他不是在谦虚,但我还是觉得他过分谦虚了。

      早在升上高三之前我就听过赤司征十郎的名字。每学年开学典礼都是他致辞,实在很难不记住。三年级时我们被分到一个班,我在最后一排中间,赤司的位置则在倒数第二排偏左,我到校时间很早,因而每天早上都会接受他的问好。
      我没有任何职务,也不参加什么社团活动,早到校只是习惯使然,因此赤司的问候最开始让我有点惶恐,只敢僵硬而谨慎地快速点头。后来春季入夏,赤司的制服外套换成短袖衬衣,依然在开门之后很礼貌地向我点头:“早上好。”我已经彻底习惯,甚至偶尔连吃饼干的样子被人看到都不那么手忙脚乱了:“早。”
      我脸皮薄,教室里只有两个人,担心自己咬饼干发出声音,于是在赤司落座以后悄悄放下了手,收起装饼干的塑料袋。谁知寂静维持了两分钟,斜前方的男生忽然侧过脸:“我发出点声音可以吗?”他示意手里的单词本。
      “……可以呀。”
      “谢谢。”赤司笑了笑,又回过头去了。
      寂静的教室里响起男生发音十分漂亮的读英文的声音。他音量控制得很好,抵达我这里时已经不十分清晰。我边听边看书,又小心地拿起一块饼干。喀嚓。
      是草莓味的。

      夏季白日长,如果有话题,我们也会聊那么两句。“昨天的卷子,是只要做到第31页就可以了吧……?”
      “对。”
      “那就好。”
      赤司征十郎大多数时候在读英语,他不手写单词卡,也从来没拿出过那种电视剧里有钱人读的海外版报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只是一本常见的、学校附近书店就能买到的单词手册。不过他大概已经背过了——因为他读得很快,比起背诵更像是在温习——我有几次做值日,偷瞄过单词手册的内容,上面零星标着笔迹,干净整齐。
      其实我很少能听懂他究竟在读什么。
      然后其他同学聊着天拉开门,负责照顾植物的女孩子提着水壶出去又回来,我收起手里的草稿本与饼干袋。这又是一个明亮的、平淡无奇的早上。

      “哎、飞鸟你是要继续读大学院来着?”
      “对的。”我没喝酒,和其他两个女生一人倒了一杯饮料,“去东京。”
      “那还蛮好。”
      到场十个人。一半留在关西,一半去了关东,大多数人已经找到工作。有在专门学校毕业后去做舞台设计的男生,能干的女孩子已经在律师事务所开始实习,还有的在备考国家公务员。选择继续升学的只有我一个。我混在一堆新进社会人中间,难免有点接不上话。
      “在东京的有哪些人来着?”
      我举手,身旁的赤司也举手。又有两个人举起手来。
      “哎,”男生们用关西腔玩笑着点头,“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我笑了,看到赤司点了点头。

      高三那年的秋天,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后,我们在晨会讨论起文化祭的事情。洛山的文化祭在本区算得上一场不大不小的节日,这一年的文化祭筹备了非常漂亮的舞台,按照班长的意思,出一个节目是最好的。公平表决,胜出的提案是合唱。但是合唱未免太无聊,话剧又过于繁琐,最后定为将一首合唱改编加入舞台表演的形式。
      我向来讨厌麻烦,却在那天班会最后莫名其妙被选为改编歌词的人。顺带一提,赤司是钢琴伴奏。班长兴高采烈地找到我,告诉我可以先和赤司一起商量。
      我已经有点看不透事态走向了。那天赤司与我约好,周二、周四、周五下学以后在琴房讨论歌曲的改编问题,我稀里糊涂地答应,回头才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对。——于是周二下午,所有课程结束以后,我升入洛山以来头第一次敲开了琴房的门。
      赤司正在看手中的琴谱,跟我打了个招呼:“辛苦了。”
      “辛苦了。赤司君还会弹钢琴啊。”我只好客客气气地丢出社交辞令。
      “学过一些。”他娴熟地将乐谱架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专业的气氛。我战战兢兢地搬了个椅子坐下,“从哪里开始比较好……?”
      “嗯……你看得懂谱子?”
      “很久以前学过小提琴。”我如实作答,“不过好多年不练,连五线谱都忘得差不多了。”
      “也就是说再看看还能想起来对吧。”
      赤司露出了然的微笑。
      “那正好。”
      ……我很熟悉那种表情。那是会使唤人的家伙惯有的笑容。

      我确实许多年前学过一点小提琴,然而现在大概只会画画高音符号。好在赤司比我最初想象中还要好说话许多,他甚至还提前帮我准备了一份带歌词的乐谱,页码和歌词上的汉字假名都标得整整齐齐,装在透明的书夹里,贴了写有我名字的标签。我非常小心地翻着,多少还是有些愧疚——自己对这份工作的不上心未免有些太过明显了。乐谱的封面上,用纤细而工整的字体印着被班长和其他同学投票选出的、作为表演节目的那首歌的名字。
      中岛美雪。《乘着银龙的背脊》。
      “太老了吧……”
      “但是是首好歌。”赤司居然接了我的茬。
      “大概是班长自己喜欢吧……?他老是听一些很古早的歌。”我发现一旦开始向赤司抱怨,话题总是会突然在这里断掉,只好自己给自己圆场,“应该改成什么感觉的故事比较好?”
      “原曲就是龙,……西方背景的怎么样?”
      “咦、银龙难道说的不是又细又长那种吗?”
      “……?”
      我们面面相觑,最后我用谱子挡住脸,“对不起。我想的是《千与千寻》。”
      赤司笑了。“我觉得也可以。”

      从中岛美雪到吉卜力,这个节目果然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正经企划。我提议改编成带现代色彩的音乐和布景,赤司说可以,于是试着弹了弹开头,调子居然一下变得轻快又灵巧。可见他说自己学过一些钢琴果然是惊天鬼话。我们一商量就讲了两个多小时,赤司提议休息一下。他还有学生会的工作要做,休息时间也很少闲着,还会有人敲门找他给文件签字。
      我提议下楼帮他捎饮料,赤司说麻烦了,于是掏出钱包。
      他居然也喝麒麟红茶。

      我忙里偷闲,终于还是把五线谱的知识捡起来,跟赤司讲起高一时曾经被音乐老师问要不要加入校乐团的逸事。“我好像也被问过。”“对哦,赤司君好像也会小提琴来着?”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口气:“会一些。”
      我已经敢和他开玩笑了:“太谦虚可是会被讨厌的哦。”
      和赤司那种单纯为了提升修养的学琴不同,我是在电视上看到小提琴家拉琴的样子,非常向往,才让家人帮忙报了班。至于为什么后来放弃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只记得课程太苦,被家里人逼着练琴的时光度日如年,最终哭喊着再也不学了。赤司没问过我为什么放弃,我也不好意思跟他回忆这些丢人的童年往事。
      “但是,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我翻着乐谱,不经意和他提起来。虽然我能理解赤司这种人接受精英教育长大的必要,但他懂的东西未免有些太多了——多到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有些令人害怕的程度。而至于自己充满汗水和辛劳的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则更是单纯的折磨与浪费时间。
      翻着乐谱的赤司抬起头来。
      “啊,我不是说赤司君。”我失言了,很不好意思地摆手,“我是说自己。”
      “没事。”他笑了笑,“总会有用的。”

      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翻起手机,我偶然看到赤司的歌单:“……你居然也听这种流行乐吗?”
      “?”他看了一眼,“哦……这是以前帮别人写谱子的时候听到的,感觉还不错就留下了。”
      “真意外。”
      我拧不开瓶盖,瘪了瘪嘴。
      “我还以为你是会在学生会办公室放巴赫的类型。”
      赤司笑了出来,伸手示意我拧了半天的午后红茶:“需要帮忙吗?”
      吃人嘴短。我乖乖喝饮料,不开他玩笑了。后来我尝试向他推荐自己喜欢的乐队,赤司答应说他会听听看,我半信半疑,也没再提起过了。

      我们担心时间来不及,于是周末也约在学校见面。关心进度的班长跟着掺和进了这趟活动,我们边聊天边改,在黄昏降临时终于全部结束,班长主动说请我们吃快餐。我点了双份薯条,和赤司一边喝可乐一边听班长抱怨他的辛劳。我起初担心赤司会拒绝垃圾食品,谁知他居然吃得挺认真,还若有所思地研究了一会儿番茄酱的袋子。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赤司于是顺路把我送回了公寓。
      “那个人话真多……”走在路上,班长絮絮叨叨的抱怨声还萦绕在我耳畔挥之不去。
      “这段时间应该很辛苦吧。”
      “嗯……赤司君那边学生会还没换届?”
      “明年换。”
      “真辛苦。”我举着还没喝完的可乐,“啊,我就到这栋楼哦。”
      “好,”他主动停下脚步,很轻地打量了一眼,小公寓一楼的阳台上摆着一排开得很好的红花,“那是什么花?”
      大概隔着夜色,看不太清。我想了想:“一楼的邻居种的凤仙花。……好像种得比较晚,这个季节居然还有开啊。”我有些好奇,“你喜欢花?”
      赤司只是笑了笑:“之前在老师家里见过,忘记问名字了,有点在意。”
      “这样。”
      我一手举着可乐,另一只手抬起来指了指二楼自己的阳台。
      “我还种了马蹄莲哦,希望今年能开得好些。”

      一个星期过去,我们改完了词曲,其他同学则在班长的带领下开始张罗布景和排练。我和赤司突然变成了闲人,“是不是也过去帮忙比较好?”我有点不适应地看着其他人来来往往。大忙人赤司还在回复手里的邮件——要不是为了工作方便,我总觉得这个人是绝对不会换智能机的——“待会儿去问问班长吧。”
      “赤司君当门面就好啦。发发传单什么的。”我揶揄他。去年赤司的班级办咖啡店,他穿着布偶熊衣服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的盛景一时成为洛山的传说。
      “飞鸟你们班我记得是……”
      “电影放映会。”我漫不经心地回忆着,“很清闲,特别好。每天轮班两小时,可以坐在后面尽情玩手机吃零食。”
      我不喜欢集体活动。
      “这样。”赤司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可能是看出了些什么。
      高中生活无非就是学习与社交,我已经自杀式地放弃了其中一半。同桌女生邀请我和她一起用Ins,我皱着眉研究了十分钟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好玩,最后默默废弃了账号,在暑假出门旅行之前、想着腾出内存下几部电影的时候随手就删掉了。实在是非常不合群。
      好在洛山是升学高中,周围的同学都是好人,大家都待我友善,只是不亲近而已。我仰仗着他人的宽容轻松度日,直到到了文化祭班级活动,才后知后觉感到应该适当回馈集体一些。

      后来我们排练用的舞台出了点问题,班长于是打发我去和维修的师傅扯皮。“诶等等,女生一个人去不好,你等下啊。”他扭头去叫人了。
      我已经隐约有预感是谁了。果然,出现在门口的是赤司。“我其实不太认路……”我非常不好意思地向他坦白,赤司依然语气非常坦然,“没事,我去过几次。”我跟着他拐进自己从来没走过的洛山的小路,来往学生很少,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赤司君。”
      “?”
      “我前几天问班长,他跟我说当时是你推荐我改编歌词的。”我放慢语速,“为什么是我?”
      男生露出回忆的神情:“噢……因为飞鸟你国文成绩很好。”
      “骗鬼吧。你国文成绩比我好好吗。”
      赤司笑了。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每天早上都看到你在本子上写东西。”
      “那是在默写古文。”
      “……榛名跟我说你好像有写东西的习惯。”
      靠。朋友居然出卖我。

      我放弃辩白,而且我们也已经来到了后勤部的门前。赤司进去问了问,原来负责礼堂灯光的师傅似乎转职了,新来的那位今天不在,姑且先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我有点不满:“今天是工作日吧……”
      赤司淡然地安慰我:“现在可能已经过出勤时间了。”那语气仿佛习以为常。
      我们沿原路走回礼堂,快要进门时赤司叫住我:“我当时只是觉得飞鸟你比较合适。如果给你造成麻烦了,那我很抱歉。”
      “……啊?”
      我愣了三秒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在赤司诧异的目光中笑出声。
      “没事没事。”我收拾起自己表情,“还蛮开心的,我压根没介意,就是因为好奇随便问一问而已,你别太上心。”
      “那就好。”男生露出放心的表情。
      他居然还一一惦记着。我觉得有些好笑。这种被人认真对待的感觉让我有些新鲜。

      后来我们又联系了那位负责的工人,并且希望他能在演出前一天提前来帮我们开设备。对方拒绝了,表示不想在出勤时间之前到学校。“咱们学校就是待遇太好,把他们都惯坏了。”班长向我们抱怨,“明明是他们之前自己不维修设备。”
      那天结束排练,我看到赤司一个人还在敲手机发消息,过去和他打招呼。“还在忙吗?”“嗯。……搞定了。”他给我看了一下手机,“对方答应帮忙提前开设备了。”
      “诶——”
      我接过手机,消息记录最下方是来自对方的:“那我到时候早点过去。你们难得的文化祭,还是要好好准备一下。”
      “……好棒哦。”
      我把手机还给他,有点庆幸,“师傅其实人还蛮好的嘛。”
      “是啊。”他敲打着回复,低头打字的神情透着与同龄人不符的世故与稳重,“毕竟很少会有人为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费心了。”
      我一瞬无言。“……是啊。”
      我意识到赤司征十郎和我们还是不同的。在高中生们还在嬉笑着用家里的钱消遣打闹的时候,他已经把人情和利益都看得很清楚。

      十一月终于到来,高中时代最后的文化祭开始了。我也有幸分到了一个合唱的位置,领到了自己的服装和道具。那天大家都穿着色彩缤纷的舞台服,聚在后台一起拍合照,只有负责钢琴伴奏的赤司一身白西装,从头到尾在确认钢琴的情况。
      我叫住拍照的男生:“寺井君,……是不是叫一下赤司君比较好?”
      “?对哦,”对方扭头,“赤司,过来拍照了。”
      于是,在被彩色的裙子与捧花、各种各样的手势包围之中,一身白的赤司征十郎被热热闹闹地推到了最中间,大概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神情居然有一丝微妙的窘迫。班长最终在我们的怒骂下放弃了和赤司勾肩搭背的打算。“你们倒是安静点,”寺井举起相机,“时间到了,赶紧拍完上台。”

      三、二、一。
      咔嚓。

      ——三年二班。中岛美雪《乘着银龙的背脊》。

      “我记得班长当时唱跑调了。”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子边玩指甲边控诉,“然后他就站在我后面,声音巨——大,搞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唱了。”
      “是吗?”班长无辜挠头,他读高中时还是身材结实的体育会系男生,现在胖了不少。“对的,我记得当时本来准备了五个麦架,结果有一个就在你跟前。”旁边的男生满脸嫌弃,“然后榛名火急火燎地跑过来跟我说,不要把麦架放那里。”
      “哈哈哈哈哈!”
      “对哦,你不是说文化祭结束之后要和榛名表白吗。”
      “啊?”我坐起来了,好友的感情八卦我居然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我没找到她人。”男生表十分委屈。于是大家又笑起来。

      友人那天结束以后就去和合唱团的朋友聚餐了,我记得。因为我换完衣服,一个人孤零零地提着东西出来,发现最后留下的班长和赤司还在礼堂收拾道具,于是我也加入他们。地上还有许多掉下来的装饰,用扫把扫不动,我们就蹲在地上一个个捡。
      礼堂灯火通明,深红的木地板上散落着许多布花和透明的玻璃珠。有粉色、白色、蓝色和黄色。我不小心没有抓牢,一颗粉色的珠子就朝赤司脚边滚去了。
      他在那颗玻璃珠抵达自己之前就拿起它,塞进袋子里。
      “结束啦?”班长站起身,望着空荡荡的礼堂,满脸是汗,手上都是灰。
      我也拍了拍手,站起来。
      “结束啦。”

      我们三个人又去吃了垃圾食品,拿着没喝完的可乐踏上归途。“但是赤司的钢琴弹得真好啊——!感动了。”我看到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们篮球队是不是也快比赛了?”“下个月底决赛。如果顺利的话。”
      “嗯……想去看了。干脆去东京玩吧。”班长把可乐吸得很响。“飞鸟呢?”
      “虽然很想去,不过还是算了。”又没有钱又没时间,“我精神支援。”
      “好。”班长很满意地喝完了可乐,把杯子一捏,站定脚步。“我从这边走。——等下哦。”他手伸进口袋,掏了半天,摸出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来。——那是三颗洗得干干净净的、在街灯下闪着光的玻璃珠。粉色、白色和蓝色。
      “做个纪念。”
      “……”
      “……”
      我和赤司都被这个大男人突如其来的细腻情怀动摇了。十一月的夜风有点冷,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惊吓。我整个人都在风中打了个细小的颤。早知道不该点冰可乐的。
      片刻的寂静后,我率先笑着伸出手:“我要蓝色。”
      赤司从善如流:“我白色吧。”
      “?”班长很委屈地拿着剩下的粉色玻璃珠走了,“那周一见?”
      “周一见。”“拜拜。”

      于是我们踏上归途,赤司依然把我顺路送回楼下。这次他已经认得路了,我们穿行在夜晚的小路,路边鳞次栉比的小摊支起黄色灯光,有母亲领着孩子从灯影中穿过。
      “说起来赤司君,大学是要回东京读的吧。”
      “对。飞鸟你?”
      “嗯……我是很想去东京。不过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没再喝可乐了,“其实我还没怎么去过东京呢。”
      “这样。我记得你不是本地人……?”
      “对的。我老家在埼玉。姑父在京都工作,就考来这边了。”我不是很想继续自己的话题,于是改口,“那赤司君要报什么专业?感觉你好像什么都能学的样子。”
      “经济吧。”他回答得很快,大概是早就已经决定。
      “这样,”我忍不住微笑,“挺好的。……我应该是文学、之类的吧?”
      “挺适合你的。”
      “哎……谁知道呢。赤司君才是,能早早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真的很厉害。”
      赤司也跟着微笑:“肯定能考上的。”我已经很熟悉他那种表情。

      远处飘来一丝晚饭的香味,我在楼前停下脚步。
      “马蹄莲。”我依然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楼上的阳台,从这里其实看不见,“好像快开花了。”
      赤司了然地笑起来:“恭喜。”
      还能成为任何人的年纪,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起梦想。然后我终于喝光了冰凉的可乐,捧着空空的纸杯,站在楼下向他道别。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班长说到做到,去东京看了冬季杯的决赛。我依然很早到校,一边啃面包片一边看书。赤司带着洛山赢得冠军后的那个周一,我们在教室碰面,男生依然掏出那本一成不变的单词手册。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谈话内容逐渐变多。“对了,Back Number要发新歌了。”我又向他提起自己喜欢的乐队,“你有空可以关注一下CM。”
      新年过去,然后依然是做不完的试卷和练习题。京都也下了雪,我打着伞出门取信,居然收到来自赤司的新年贺卡。看字迹是他亲笔,我知道他新年会回东京,恐怕是提前写好托人寄出的。我边看贺卡边回公寓,差点在楼梯上摔倒。
      他写得很简单。新年快乐,梦想成真。“化为羽翼和罗盘针”。——是《乘着银龙的背脊》原版的歌词。
      那张贺卡和蓝色玻璃珠一起被我收进盒子,一起带去了大学。

      “还有出成绩那天,班长晚上大哭着给我打电话,说他考上了,考上了……好烦啊你。”女孩子笑得特别大声。“还有寺井,他给我发了个图,配字‘我靠T大录我了’,我回复‘……?’”没有到场的人也受到了男生们的无情控诉。
      只有赤司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好像大家都觉得他从一开始就该考上。我中心考试失误太多,没有去成东京的学校,但是考到了大阪。事已至此,也无所谓悲喜,只是礼貌性通知每个人。——或许早在中心考试结束、放下笔的时候我就已经隐约有预感了。
      赤司当时应该只是点头:“挺好的。”然后他叫住我,“我听了Back Number的新歌。”
      “?!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们的风格。”
      “对吧。”我满足了。校园里到处都是在拍合照的毕业生,我没有特别想要一起拍照的人,多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甚至好像忘记做一个郑重的告别。后来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去了大阪,因为毕业照太丑而嫌弃没带,却带上了文化祭那天的大合照。我就站在赤司右后方,剪刀手比得十分傻气,手里是淡蓝和淡粉的花束,不知为何笑得十分开心。

      大学期间我几乎没去过同学聚会,但是却和赤司见过一面。他大学二年级的冬天来我们学校参加活动,正好我没课,就陪他吃了顿饭。赤司确实几乎没有变过,只不过气质和从前似乎有些不同。我们边聊天边等晚饭,见我上菜之后掏出手机,赤司于是很了然地向后靠了靠,耐心等我拍照完。
      人终究还是变得很快。虽然我依然不合群,却也终于开始懂得一点社交软件的乐趣了。
      “你明年要去交流是吗?”
      “去半年。”赤司要去美国的事情还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回来就错过就活时间了啊……不对,你也不需要搞什么就活吧。”我笑。他问起我的近况,我依然照常读书,偶尔写点东西。“不过其实、果然我还是比较想去东京。”两年前没能实现的愿望依然魇在我心上。
      “总会能去的。”
      “又来了。”我翻白眼,“每次你这么说就准没好事。”
      赤司轻轻抬了抬手,像在无辜:“那飞鸟你还要读大学院?”
      “我是这么想的。”我咬了咬筷子,“不过大家都不是很赞成。……本来就是文科,我将来也不想当研究员什么的,其实没必要。”
      赤司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还是看你自己。读大学院也挺好的。”
      “哎。”
      我笑了。
      “你看,又来了。你这人讲话都不负责任的吗。”
      赤司微笑着耸了耸肩。

      我还跟他交换了推特和INS的账号,赤司的INS倒是没怎么发照片,但是每条都有不少人点赞。我还在评论里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账号:“这个是寺井吧……”“?对。”“他那个万年不变的滤镜风格真是太明显了。”我摇头,“怎么你们这帮男生一个个比我还赶时髦。”
      那天走的时候,已经到了店门口,我忽然听到店内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啊、”我跟赤司讲,“是《Happy End》。”
      赤司也站定听了听,然后微笑着点头:“是Happy End。”

      我们考上大学的那年,Back Number唱了某部大热恋爱剧的主题曲,身边喜欢他们的朋友突然多了起来。白云苍狗,我还是信了邪。一年后的冬天,我听着《Old-fashion》给赤司发去消息:“我决定去考大学院啦!”赤司的回复来得很快:“加油。”并发给我一只比着拇指的熊。
      都是老套路。赤司的话也是、自己的选择也是、时间的推移也是。我觉得他才是从始至终看得最清楚那一个——那些带着微笑的鼓励和建议,从来就不是不负责任的虚言。
      又过了一年,我考上了东京的大学院的文学部。班长给我发来消息,说想在洛山附近小聚一下。我欣然应允。

      “哎——但是果然女生们都变化好大啊。”聚会最后,男生们边走出店内边感慨,班长枕着手:“感觉大家读高中的时候明明都还很朴素来着。”
      “你是想说土吧。”走在他身后的女孩子给了他一脚。
      “朴素点多有安全感。”我摇头,“你去东京看看,街上全是妖怪。”
      “我懂——”
      插科打诨,好像还是能成为任何人的年纪。我仿佛看到有彩色的玻璃珠从天上落下来。叮叮咚咚。走在前面的男生们勾肩搭背地打算再去喝一顿,两个本地女孩子结伴回家,我又落了单。“飞鸟你怎么走?”走在最后的赤司问我。
      “我今晚的车,先回埼玉一趟。现在去车站应该差不多。”
      “那顺路捎你过去吧。”他果然是坐自家车过来的,我有点战战兢兢地看着停在路边的车,赤司看了我一眼,“你不介意的话。”
      “……好吧。”我恭敬不如从命,“谢啦。”

      我们在车内一路无言。我从来没坐过好车,觉得把我油乎乎的脑袋靠上去都是暴殄天物,于是只敢扭头端详窗外。轿车驶过灯火通明的街道,我在等待信号灯时看到街边挂着许多明亮的看板。乐队的新专辑。百货商店打折。M记的新品套餐。还有我喜欢的偶像组合的新单曲。
      我忽然放下心来:“赤司君明天回东京?”
      “可能还要再待几天。”
      “真辛苦啊。”毕竟是要当社长的人。“以后大家再要聚会就越来越困难了吧。”
      “是啊。……你已经去过学校了?”
      “去啦。”
      他看了看我:“东京怎么样?”
      我比了个OK的手势,赤司于是笑起来。

      “赤司君还是变了啊。”
      “那也是当然的。”一片广告灯牌的光快速从青年脸上晃过,使他此刻的神情有种奇妙的严峻与柔和,“没有不会变的人。”
      “……是啊。”
      时过境迁,宝石也不过是玻璃珠。
      我望着远处的广告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听到的这么一句歌词。那应该是去年春天某部剧的主题曲,那时我还在备考大学院,生活一团糟,在某个晚上突然收到了来自赤司的联络,他说他联系了以前在学生会的文学院学姐,如果我有什么想请教的事情可以问对方。我打电话过去道谢,赤司在电话那端笑了笑:“不用。你加油。”

      快要到车站附近,我跟赤司指了指:“在那个便利店附近停下就行。”
      他和司机确认了一下:“买东西吗?”
      “嗯……买点夜宵。车上垫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
      “行。”赤司看了看我,“你是不是胃不太好……?”
      “啊?”
      “我记得你高三的时候早上好像经常吃面包片。”他语气很轻,“之前见面的时候也一直吃得不多。”
      “哎——”我早已习惯于他的敏锐,却还是愣了一下,干脆不辩解,只是笑,“我本来还想维持纤细人设来着。……高中的时候把胃搞坏了,到现在都没好。”荒芜又天真的中学时代,现在回忆起来遥远得如同隔世。
      车在亮着白色灯光的便利店前停下了。
      “那我先走啦。”我拿起包,在打开车门那一刻忽然有些感慨,“谢谢你。”
      “没事。”他点头,“东京见。”
      “……东京见。”

      我轻轻关上车门,看着赤司家的车消失在小路尽头。
      我很喜欢他。我觉得他活得清楚、明白。

      “——然后呢?”
      友人放下手里的杯子。《人生处处是美梦》早就已经播完了。我玩着新做的指甲:“然后我就回东京了——你知道世界有多小吗。”
      五月的时候,姑姑家的女儿结婚了。她高我两届,早早去了东京读大学,和男友感情一直很好,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婚礼的消息吓了一跳。——那天我出席婚宴,发现堂姐的丈夫竟然是赤司大学时代学生会的前辈。于是我当然也遇到了身穿西服、和其他大学时代朋友站在一起的赤司。
      看到我,赤司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点点头。
      “‘东京见’不会见得有点太快吗?”我跟他开玩笑。

      一切又回来了。

      站在教堂外的台阶下,等待新郎和新娘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赤司君,之前考大学院的时候。”
      他扭头看我。
      “最后面试,老师问我学文学的契机——虽然真的是很没用的杂谈——我说,是因为高中时候写了文化祭表演的台本。”我跟着人群鼓起掌来,天空飘落无数的鲜花和彩带,我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的秋天,那个灯火通明的、空无一人的礼堂,我们蹲在地上,捡着散落满地的布花与玻璃珠。粉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班长或许是在最后一刻忽然不忍,又将它们静静揣进口袋,洗得干净透亮。
      时过境迁,宝石也不过是玻璃珠。
      是玻璃珠也没关系。
      “然后老师问我内容是什么,我说,是中岛美雪的《乘着银龙的背脊》——结果我们就莫名其妙地聊了好久这首歌,”我笑起来,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了,“我当时就想老师不会是中岛美雪的粉丝吧,毕竟年纪放在那里。……虽然真的是很无聊的小事。”
      赤司笑起来,那是我很熟悉的微笑:“我明白。”
      “还是被你说中了。……确实都不是没有用的。”

      那个秋天傍晚的洛山琴房,桌子上摆着喝了一半的麒麟午后红茶,我翻着乐谱,和还不那么熟悉的赤司聊起小提琴的事情。“但是,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
      这些都有什么用呢。十一月的冰可乐。只听过名字的凤仙花。消失在记忆里的五线谱。喜欢的乐队的专架。午后红茶和自动贩卖机。——那些琐碎的、毫无意义的细枝末节,关于未来和梦想的漫无边际的谈话,一场做过便不会再来的大梦,男孩子有些粗糙又柔软的掌心里、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透明的玻璃珠。
      ——“总会有用的。”当时,还只是个少年的赤司这样回答。
      他总是对的。

      一片彩带飘过我的眼前,新人们走下台阶。我看到新娘怀里捧着一束盛放的马蹄莲。
      很奇怪。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呢。
      我听到了歌声。

      “啊、……是Happy End。”
      “……”
      我看到赤司露出了微笑。

      “是啊。
      “是Happy End。”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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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8.7 傍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玻璃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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