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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星期五罗曼史 ...
星期五罗曼史
フライデーロマンスカー
赤司征十郎来得有点晚了——这不怪他,我今天提前到了半个小时,自己点了三份煎饺、一份汤饺、一碟毛豆和蔬菜沙拉。小餐馆开在车站旁百货大楼的地下一层,在奢侈品店里显得格格不入,光顾的上班族也很少。我悠然自得地从泡菜锅里为自己舀了一只汤饺,就在泛着油香、滋滋作响的煎饺被端上桌时,我看到赤司推门走了进来。
“你来得太巧了。”我放下勺子,“外面冷吧?”
“还好。”他解下围巾和大衣,扫了一眼满桌的新鲜热腾。“……好久不见。葭奈姐。”
“好久不见。你坐吧。”
我递给男生碟筷和菜单,“这盘是香菇芝士的。蘸这里的胡椒。这份是生姜、这份是虾。这边有柠檬和味噌。”我注意到他盯着我面前的红色小锅,“这是我的泡菜汤饺,辣,你吃不了。”
他看了看菜单,又放下了,叫来服务生:“加一份普通汤饺。饮料要柚子茶。”
“你不喝酒吗?”
“我开车过来的。”
“哎哟。”我不怀好意,“你爸让你一个人出门啦?”
他不置可否,“出差去美国了。”
“那你可有好日子了。”
我专门请了周五的假,用黄金时间跑来这里吃饭聊天。要是被同事看见,恐怕又要被大呼小叫地追问是不是找了年轻的小男朋友。——去你的吧。我给她翻白眼。那是我侄子。他婴儿床上的照片都还收在我家里呢。
比我大十二岁的诗织在二十四岁那年生了比我小十二岁的征十郎。我们三个人同一个属相,都在星期五出生,又分别是白羊座、狮子座、射手座,星星说我们天生就该合得来。给他取什么名字呀。那一年十二岁的我趴在床前,看着小婴儿恬适的睡脸。可不可以加个“星”字呀。
诗织就笑了,说,征臣已经取好啦。
从他父亲的名字里取一个征字,家里的第十代继承人。征十郎。
“……”我歪着头,到嘴边的“微妙”二字又被咽了回去。我还是很怕赤司征臣的。诗织好像读懂我的神情,微笑着拍拍我:“如果征十郎之后有妹妹,就要麻烦你们帮忙取名字了。”
“那当然。”
我又高兴了,蹦蹦跳跳地出去找父亲。“诗织说要是以后生了女孩子就找咱们帮忙取名字。”
父亲只是拍拍我,笑了笑,没说话。
诗织是我舅舅家的长女。——我母亲是从京都那边的本家嫁出来的,兄妹四人中间排第三,外祖父也不大关心她。父亲那时还是在东京读书的穷学生,两人结婚当初似乎也有一段传奇佳话。他学的是国文,后来在外语学校教留学生古代史,很喜欢搞些穷讲究的东西。外祖父不喜欢他,我们和本家也就渐渐断了来往。
后来诗织从京都考来东京读大学,母亲便常常招呼侄女到家里吃饭,告诉她没事可以过来玩。第一次见到诗织那年,她十八岁,穿着杏色的连衣裙,长发束成三股辫,像一片馥郁而柔软的云。她扶着银色的行李箱,和穿着卡通睡衣、头发乱蓬蓬、手里还捏着来不及放下的电视遥控器的我俯身打招呼:“你好呀。我是诗织。”
“……我是葭奈。”
我胆小怕生,却还是很快和远方来的表姐成为朋友。我周末跟着诗织去大学玩,回来的路上她给我买了冰激凌,我们坐着巴士摇摇晃晃回家。那一年是平成元年,电视里放着近藤真彦的《夕阳之歌》。我还在车站附近的便利店买了薯片,为了不让母亲发现,诗织替我悄悄塞进自己的包里,我们溜回房间一起吃。
母亲偶尔会拜托诗织辅导我写英语作业,我看到她周末还带着单词书出门,探头探脑地问:“大学生也要写作业吗?”
“当然啦。”她笑我。
“那我可不要读大学了。”我皱起脸,“我要去卖可丽饼。”
“哈哈哈。”
诗织会弹钢琴。我那时也被送去学弹琴,母亲有一次抽不开身,拜托她陪我去老师家上课,监督我练习;我趁着母亲不在练琴偷懒,诗织都只是非常宽容地睁一只眼闭只眼。于是那以后我总跟母亲讲,要诗织陪我一起去上课。“你姐姐忙着呢,别老是烦她。”母亲很不高兴地嘱咐我。
母亲来自京都的富庶人家,跑来东京嫁给一无所有的父亲,年少时的热情渐渐消退,生怕自己的孩子将来比京都长大的侄子侄女们过得差,因此对我非常严格。你妈妈也不容易。父亲很随便地安慰着我,她吃过好多苦呢。
好吧。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道理。我囫囵吞枣地听了听,又找诗织玩去了。
小学三年级的冬天,我第一次跟着母亲回到京都的外祖父家。诗织穿着梅花纹的粉色和服,站在其他舅舅家的兄弟姐妹里,每个人都讲着一口柔软又文雅的京都话,干净美好。我穿着驯鹿图案的毛线外套,呆头呆脑的,不敢上去和他们搭话,只好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院子里看雪。
过一会儿诗织端着一个小碟子出来了,上面盛着两块漂亮的抹茶点心,雕成叶子的形状。她笑着递给我:“我偷偷拿的,不要告诉爷爷哦。”
一片雪花落在茶绿色的碟子上,片刻后化开了。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漫长的小学时光仅仅过去三分之二,诗织大学毕业了。我起先以为她会回京都,那之后几个月却见她频繁来往于京都和东京之间,问起父母,两人却都只是跟我说“你姐姐有自己的事,小孩子别管”。
我太好奇了,于是打算在诗织来家里时悄悄问她。谁知等诗织再来东京,忽然邀请我们一家和某位陌生人吃饭。“那是谁呀?”“唔……可能不久就会是你姐夫了。”
我瞪大眼睛,“你要结婚了吗?”
“嗯——”她偏了偏头,又笑着点点头,“是的。”
我有些不可思议,却又朦朦胧胧觉得理应这样。对小学生来说,已经读完大学的表姐仿佛早就已经是活在遥远世界的大人,聪明能干,总是独自踏上旅程。我总觉得诗织确实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却不明白她那时其实也还只是小女生的年纪。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见到赤司征臣,他比诗织年长很多,和我差得就更大,几乎已经可以喊叔叔。那个脸色难看的男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优越的精英感,是我最害怕的那种人。
从始至终,除了自我介绍和再见,我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我想他应该不喜欢我们家,就像外祖父不喜欢父亲一样。可婚礼上我们一家还是受到了隆重的招待,晚餐真的很好吃。我吃了两份甜品,远远看到诗织站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以后诗织是不是就不会来家里了呀。”我问父亲。
“怎么会。”他笑话我,“舍不得你姐姐啦?”
我摇头。
至少赤司征臣很喜欢她。两人结婚那年我去他们家里玩,晚餐是诗织做的,都是我很熟悉的家常菜,我看到男人同她讲话时神色柔和许多。——那副光景异样又奇妙,在我心里留下了长久的清晰的痕迹。反正有诗织护着我,我也不那么害怕赤司征臣了。
升入中学那年赤司征十郎出生,我总在上补习班,周末下课会顺路去找诗织玩。我原本是讨厌小孩的,但征十郎从小就不哭又不闹,摔倒了会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非常讨我喜欢。他父亲教育严格得超乎常人,我考上公立高中那年,刚刚进幼儿园的赤司征十郎就已经开始弹琴下棋,每天都有家教上门。“……征十郎好可怜哦。”我忍不住和诗织感慨。
诗织无奈地微笑着摇了摇头。她已经完全是个母亲的样子了。
再去赤司家里,还没读小学的赤司征十郎已经比我还要忙碌,我和诗织坐在院子里喝茶的时候,他还在房间里跟着外教练习口语,只在我走的时候出来打了个招呼。“葭奈姐姐再见。”
那天赤司征臣也在家,临走前问起我:“你是不是快考试了?”
“……是的。”
“要考哪里?”
“我也不太清楚。……能考上哪里就去哪里吧。”
“噢。”他神色淡漠,“那就好好复习吧。看你很有把握的样子。”
“……”我莫名其妙,并且感到一丝轻微的被冒犯。回去的电车上,我回想着赤司征臣的口气,并恶毒地推断征十郎将来肯定会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精英模样,大概也不需要我这种没用的远亲,于是气呼呼地决定不再去赤司家打扰了。
“你说你,犯什么小孩子脾气呢。”回去之后父亲开我玩笑,“人家是关心你。”
“你不知道赤司那个语气,我看他就差给我介绍复读补习班了。”
父亲哈哈大笑。他就知道笑话我,母亲骂我的时候他也只会躲在一边读报纸。
气愤与不甘变成动力,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H大的合格通知。
反抗期姗姗来迟,又或者是我终于读懂长辈们之间的人情世故,不想再成为给任何人增添尴尬的导火索,——那年假期,我没有跟着母亲回京都。诗织为我举办了升学聚会,我也只是简单应付过去,一个人拖着箱子去了大学。她送给我一条粉色的水晶手链当升学礼物,我嫌太贵重,反而不好戴出门,于是把它留在了家里。十二年过去了,我已经到了当年第一次见到诗织时她的年纪,也终于明白那年的诗织不是无所不能的大人,她也只不过是个独自来到陌生城市读书的小女孩。
很多道理一旦想通,人就飞快地成长起来。
又过了两年,诗织生病了。
我不知道带什么好,怕各种慰问品都显得穷酸,最后还是用自己打工的钱买了些水果,一个人换乘好几趟地铁跑去赤司家。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踏进这间院子了。诗织躺在床上读书,比我上一次见她要苍白许多,讲话时依然沉静又温柔:“又没那么严重,买这么多水果好贵的呀。”
我快哭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征十郎呢?”
“还在上课。”
“……你告诉他了吗?”
诗织偏了偏头,露出思索的神色——就像她二十二岁那年被我问起要嫁人了吗的时候那样,“还没有。”她眨了眨眼,“但是征臣大概要告诉他的吧。”
“……”好残忍的教育方式。我忍着没有说出口。
那天我走之前去见了赤司征十郎,他比我上次见到时似乎又长大了些,一个人坐在钢琴跟前读乐谱,椅子太高了,小男孩的脚甚至够不到地板。——那架钢琴对他来说也太大了一点。看到我,他合起乐谱,非常乖巧地点头:“葭奈姐姐。”
我冲他摆摆手:“加油。”
他点头,也冲我摆摆手,两只脚整整齐齐并拢着。
我后知后觉感到害怕了,于是每个月都提着水果去赤司家看望诗织。她看上去似乎也没有我听说的那么严重,仍然总是微笑着,语气轻快地和我说起最近读的书。有时状况好些,诗织会打着伞坐在院子里看征十郎打篮球,我坐在旁边给她剥橘子,自己吃冰激凌。
“我也想吃冰激凌。”诗织看见了,就和我开玩笑。
我吓个半死:“你可别,我怕赤司做了我。”
“哎呀,有我在呢。”
不远处,一个人投着球的红发小男孩忍不住看过来,像是在好奇我们说什么聊得那么开心。
没法给诗织带冰激凌,我就给征十郎塞从便利店买的小零食。他小学是在家附近读的,每天一下学就被接回家,几乎没有自由时间。我听诗织说,她已经感到后悔,并在和赤司征臣商量把征十郎送去重点公立中学,而不是去贵族私立。那多好,我双手赞成,但是这孩子性格这么老实,又童年缺失,连便利店的零食都没吃过,去了普通学校交不到朋友可怎么办。
于是我偶尔辅导征十郎写作业,总会悄悄从包里摸出零食给他。有时是一小块牛奶巧克力,有时是果汁软糖。好像至今还没有被赤司征臣发现。
我忙着准备考试,又要写毕业论文,有段时间没去赤司家。再提着水果上门,诗织已经很难下床了。
我性格迟钝,毫无实感,一下觉得无措又茫然,好像疾病与死亡本来是一件应该与我毫无关系的事。诗织被送进医院时,我也只是讷讷地站在走廊里和父亲说,“我总觉得诗织明明才十八岁呀。”
父亲笑话我,“你都已经二十一了。你姐姐还能十八吗。”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惊醒。征十郎已经比当年的我还要大了,可我却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坐在板凳上捏着遥控器、抬头呆呆望着微笑的诗织的小女孩。她在我的记忆里始终年轻美好,就像一片馥郁又柔软的云。
诗织要好起来呀。我去神社参拜,每次都会为她写一张绘马。
我进了本科时代很照顾我的老师的研究室读大学院,与母亲关系依旧不好,很少回家。那年冬天和研究室的朋友们在一起煮火锅聊天,睡得东倒西歪,第二天清晨醒来,一睁眼,好长一串未接来电。我升起不祥的预感,给母亲回拨过去,是父亲接的电话。
我来晚了。当我披头散发来到赤司家,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
诗织的葬礼在两周后举行,只邀请了很少的亲人和朋友。我从学校请了假,穿上陌生的黑色长裙,直到这时都还有种不真实感。葬礼上客人低语着来来往往,没有一张面孔是我熟悉的。除了诗织。除了已经被火化、血肉烧尽,变成祭坛上一盒灰土的诗织。
对了。那孩子呢。我站了一天,腿疼得不能动,在隐约抽泣的人群中寻找起红发小男孩来。我在门口看到他了,于是朝那边走去。小男孩穿着黑色的小西服,背着手,乖乖靠在墙边,像被罚站。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来,——男孩的刘海有点长了,脸瘦了许多,眼神不安又茫然。
“……你是不是没有吃饭?”他也在这里站了一天,挨个问候来看望他母亲的大人们。
征十郎点点头。
我把他拉到角落里,从包里摸出一小袋金色的柚子糖,塞进他手里。“我偷偷拿的。不要告诉别人哦。”
他点头。我抱了抱他,被母亲叫走了。
我很担心赤司征十郎。诗织走了,那间屋子里就没人能说得动赤司征臣了。所有事情处理过以后我又去过一次赤司家,看了看小男孩,但是没见到他爸爸。从始至终征十郎都没有哭。我想他肯定偷偷哭过了。
那以后我每个月都会抽时间拜访赤司家。朋友见我每个月都专门去见侄子,十分震惊,“你明明连自己家都不回。”
“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得多冷漠无情。”原本很不喜欢我的赤司征臣都没说我什么,他可能也还没有完全从离别中回过神来。我去的时候会给征十郎辅导功课,边讲题边悄悄递给他零食吃。男孩长得很像他妈妈。他以前在母亲面前偶尔还是开朗的,现在已经完全变得像个大人了,读书时表情认真又沉静,一丝不苟。
我也是装着大人的模样长大的,我很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因此我有点生气。
“你爸爸还让你打篮球吗?”我问他。
男孩点点头。
还好。我松了口气。赤司征臣还算有颗心。“好好打。”我跟征十郎说,“等你上了初中,可以进篮球部,认识很多好朋友。”
我想他毕竟还小,一定很快就能淡忘死亡带来的恐惧与悲伤。
我读完了修士,决定继续往下读。母亲原本想让我先结婚再读书,她已经吵不过我了,只能看着我又回到学校。我依然每个月去找征十郎,他父亲已经决定把他送去帝光中学读书,可能那原本是诗织的意愿。
结果母亲专门打电话来骂我,你不要三天两头往赤司家跑了,也不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
谁说什么了?我听出不对,追问回去。哦。是本家那边的三姑六婆,看我到了年纪也不嫁人,还每天往赤司家跑,可能是害怕我想取代诗织的位置,当征十郎的继母。
真不要脸。我气得浑身发抖,对着电话破口大骂。赤司年纪都能当我叔叔了,他们也不觉得恶心。……他们是不是还当着小孩子的面说了?
我感到荒谬,又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能赌气的年纪了。
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怕对征十郎造成不好的影响,于是那之后很久没有再去赤司家。
我听说征十郎进了篮球部,第一年就拿到了全国冠军。我给他打过电话祝贺,小男孩声音变了许多,我恍惚错觉以为自己不是在和十三岁的孩子通话,而是在向一位同辈打听近况。我每天待在研究室,聚会打工,忙忙碌碌。交往了三年的男友在次年冬天和我分手,他和其他人一样本科毕业后就直接就职,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继续读书,大概是受够了我身上的学生气。
我很学生气吗?我在店里恶狠狠地下着烤肉,皱起眉问朋友。
你不啊。她认识我好多年了,也很莫名其妙。你比那混蛋像大人多了。
我也觉得,但我还是生气。不知道为了什么忙来忙去,自己的生活一团糟,没有前途也没有着落,也没有可以回的地方。我想起自己有点忘记联系赤司征十郎,也不知道他在家里过得怎么样。得了吧,我自己都成什么样了,还担心人家呢。我和朋友笑着说。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可没他有出息。
我那时候什么样?素面朝天,扎着傻乎乎的马尾辫,下了补习班以后搭地铁去赤司家玩。赤司家的宅子实在有些太大,我到最后其实都只去过其中的几间房间,佣人们大多也不和我讲话,只有诗织笑吟吟地给我冲奶茶喝。她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漂亮茶杯,一只给自己,一只给我,专门搁进柜子里,说,你要常来玩呀。
我总以为日子会平稳、宁静,一成不变。就像我们年少无知,从不真正设想死亡。
我放下夹子,对着烤肉桌呜呜哭起来。
那是诗织走后我第一次哭。
我回去继续写论文,终于在春天到来之前退掉了离前男友公司很近的公寓,搬到了研究室附近。一个人搬家实在太累,我倒在空无一物的床上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那天中午我收到联系,非常罕见,是征十郎打来的电话。
他说他在这附近的学校打比赛,想来看看我。我还没睡醒,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屋内乱七八糟的纸箱和行李,一下头疼,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刚刚搬完家,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男孩沉默了一下,那没事,我就在楼下和你说说话。
他很快就到了,我换了个衣服下楼,看见男孩穿着队服,背着一只大包。他个头长了不少,面孔纤细,但不瘦弱。我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怎么突然跑这边来啦?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
他语气很平静,但似乎欲言又止。我看着他长大的,多少熟悉那种表情。他又在装大人了。
“怎么啦。”我笑了笑,安慰他,“紧张了吗?你什么时候比赛?”
“还好。下午比赛。”
“?那你时间没关系吗?”我看了看表,“其他队员没在找你吗?大家是不是在等你呀。……不然你早点回去?”
“……好。”
我们又简单说了几句话,他背着包匆匆离开了。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毕竟征十郎原本是很少主动向人求助的性格。
那之后他再没联系过我。我写完论文,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学生时代,告别研究室的朋友们,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找了份工作。征十郎初中毕业后去了京都的洛山。起初得到这个消息时我很震惊,给他打电话祝贺。男生在电话那端的语气礼貌又淡漠,我想说些和他母亲有关的事,又或是一些京都的生活体验——可我本来也不是京都人。我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了,只是跟他讲,你第一次离开家读书,一定要小心。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他说好,谢谢葭奈姐。
我觉察到一丝异样,没有追问。我想可能是我这几年太忙,疏于关心,所以征十郎的语气也显得比过去要漫不经心一些。
我认为是自己有错,于是他去京都读书之后偶尔会打电话问问他过得怎么样。男生依然礼貌又疏远,对话总是很快就结束,似乎并不很乐意与我分享生活。我跟朋友说起这件事,朋友皱着眉想了半天,跟我说,这不是就是年纪到了,叛逆期嘛?
有点道理。我想了想。但是好像又……好吧,就先当他是叛逆期。
我在新环境渐渐适应下来,工作比较自由,前辈们也很照顾我,生活渐渐有了些余裕。我这才渐渐想起来,自己之前对征十郎的态度确实有些敷衍。我开始有些感到后悔了。我毕竟是长辈,不管他究竟是因为到了叛逆期还是单纯和我疏远,我还是应该温柔、耐心地给他支持和帮助。
第二年我破天荒地回了一趟京都,去看了看很多年不见的外祖父,还有出生以来就没和我见过面的表哥家的孩子们。本家长大的孩子都很聪明伶俐,但我还是觉得他们都没有征十郎出落得好。我请赤司征十郎吃了一顿汤豆腐,他又长高了,这次来时还给我带了礼物。
“我听说你们去年比赛输啦。”我笑话他。
他无奈地笑了笑,“是的。”
“交到朋友了吗?”
“大概有几个人吧。”
“那挺好。咦,说起来征十郎你交女朋友了吗?”
“?没有。”
“哎呀,怪可惜的。你肯定很受女孩子欢迎。”
他又笑着摇头。我觉得他就是这副模样会讨女孩子喜欢。
吃完饭走的时候,我留给他一张名片:“回东京的话记得来找我玩哦。我们公司楼下开了一家可乐饼店,特别好吃。”
征十郎点点头:“谢谢葭奈姐。”
我觉得他好像又长大了一些。在我早已经快忘记自己身上时间的流逝时,我总是要通过征十郎才能感觉到年月的改变。
新年的时候他果真来找我玩了。我很震撼:“你爸放你出来玩了?”
“放一天假。”
我带着他去吃可乐饼,遇到同事,对方也很震撼:“你上哪儿找了这么个小男朋友?”被我骂跑了。我给了他一笔很大的压岁钱,虽然我知道对赤司征十郎来说这点钱大概也不算什么。“去和朋友们吃点好吃的。买书也行——别买练习册!”
“好的。”
“这么说起来,你们学校附近还有什么好吃的嘛。”
他想了想,“我不太常出门吃饭……”
“?这可不行。都跑到京都了,当然得多吃吃多玩玩。”
我意识到自己语气实在太像老妈,于是及时打住,拍拍他:“好好吃东西,健康长大。”
“……好。”
“可乐饼好吃吗?”
“好吃。”他想了想,又说,“母亲以前会做。”
“……那就好。”我看向窗外,“我有个朋友开了可乐饼店,以后带你去吃。”
也许是时间流逝,又或是我们都又成长了一些,在我和征十郎之间无形的隔阂仿佛又渐渐消解开来。我当年的预感果然没错,赤司征十郎确实也变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精英。他后来顺利考进T大,这下除了年纪,我在晚辈面前彻底失去一切优势。
我为他庆祝升学,在朋友开的店里吃了晚饭。突然谈起很多过去的话题,我想起一件至今耿耿于怀的事:“说起来,你记不记得你初二那年,有一天比赛之前突然来找我。”
他想了想,点点头。
“当时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是指?”
我回想着男孩当时站在楼下等我的样子。脸庞清瘦,眼神有些黯淡。“我总觉得你当时好像有什么话想和我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来着。”
征十郎回想了片刻,才若有所思地点头:“噢,……那个时候。”
“?”
“其实也没什么。”他微笑起来,“当时和社团成员之间出了点矛盾。那时候还小,又不懂怎么处理,也不会调整情绪。……已经没什么了。”
啊。
“?葭奈姐?”
“……没什么。”我皱起脸,“征十郎也已经到了可以安慰我说自己那时候还小的年纪了啊。”
他无奈地微笑起来,那副模样比我更像大人。
再后来,当征十郎也彻底来到大人的世界,日子过得就越来越快了。
开可乐饼店的朋友结婚了。大学同学难得聚在一起,我又被调侃至今没个着落。母亲生病了,我偶尔回家看她,我们依然沟通很少,往往沉默多于对话。我好像总是要走得比别人慢一些。时至今日,我终于察觉。许多别人简单就能做到的事,我却要绕好远的路才能明白。
我和学生时代的朋友们一起吃饭,席间聊起过去,各种各样的遗憾与后悔。我想起还住在学校附近公寓里的自己,每天踩着点去赶电车,又在车里暖和得快要睡着。疲惫又奔波,手中空无一物。
“我好后悔。”我后知后觉地和朋友说。“那年我刚搬了家,累得要死,我侄子打电话来找我,人已经到了我公寓楼下,我居然只是像个长辈一样和他说,你还要比赛,快点回去。”我又皱起脸了,没有眼泪,只是觉得难过,“我应该至少叫他上楼喝杯水吧,至少问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这么远跑过来,肯定很累吧。……可是我那时候太累了。又烦又委屈,完全没心思理会一个小孩子。”
“你要想……你那时候也还是个学生。”
“但我是他长辈啊。”
朋友拍了拍我。她知道我不光是为这件事难过。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
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坐在饺子店里,为自己又舀了一只泡菜汤饺,终于以随口提起的语气和赤司征十郎说道,“那年你跑来我公寓找我,我至少应该给你倒杯水。”
男生又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我指的是什么,“其实真的没什么。”
“我那时候好像也赌气,结果一直忘记关心你。”一旦开了头,剩下的话好像都能自然说出来。我笑了笑自己,“实在是太没个长辈的样子了。”
赤司摇摇头。“葭奈姐。”
“?”
“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葬礼上。”他说话时垂着眼睛,给自己夹了一只煎饺,“你塞给我一袋糖。……我记了很久。”
“……啊。”
我记得。我眨了眨眼睛,“那件事。你要感谢你妈妈。”
“?”
京都的雪似乎已经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回忆了。落了雪的庭院,穿着梅花纹和服的漂亮女孩子跑过来,手中的碟子里盛着两只好看的抹茶点心。“我偷偷拿的,别告诉爷爷哦。”
我只是笑起来。“她喜欢柚子的金平糖。”
“我好像听人说起过……”
“嗯。京都限定。她读大学时候,每次从那边来东京之前会买好多。……后来生病了,还拜托我从京都帮她偷偷带过来。”我挤了挤最后一片柠檬,“你爸差点杀了我。”
征十郎笑起来:“这样。”
窗外好像飘起小雪。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可以淡然提起那些离开的人。
“对了,”饺子快吃完了,我想起受人所托,看了看手机,“你下周末有空吗?我有个朋友想找你来着。”
男生想了想,“下周可能不行。父亲估计回来了。”
“?他还能不让你出门吗?”
“我们打算去看我母亲。”
“……这样。”
我微笑起来,“代我向她问好。”
赤司征臣没有再娶。
我们都很爱她。
“说起来。”
我又想起一件事,忍不住笑起来,“看你这么忙,那还是早点和你预约个时间吧。我婚期快定了。”
赤司征十郎惊讶了一瞬间,然后他也微笑起来:“好。”
“应该是个周五。”我翻了翻日历,“……反正是个周五,你记得空出来哦。”
“?为什么不是周末?”
“哎呀,你不知道。”我吃完了最后一只饺子,甜辣的汤饺滚滚入腹,传来令人满足的温暖感。我放下筷子,身上好像一下轻快起来,“你妈妈、我和你都是星期五出生的。”我们属相一样,又分别是白羊座、狮子座、射手座,星星说我们天生就该合得来。
他眨了眨眼:“我没听说过。”
“正常,一般人都不记得。”我拿起酒水单,边穿衣服边笑嘻嘻地和他讲,“但是你出生那天我上课,我记得是周五,因为周五下午的课总是很轻松,大家都想着要放假了,不想听讲。”
然后还是中学生的我在午休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提起书包,也懒得请假,满怀期待地飞奔出学校。素面朝天,扎着马尾辫,跑起来一甩一甩。我最喜欢的诗织当了妈妈,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小婴儿呢。——那肯定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毕竟他爸爸是那么厉害的人,但是要是和他妈妈一样是好看的红头发就好啦。
我跑过门前的小马路,父亲站在车门边朝我招手,我马上就要见到自己新的家人。
还得和他说请多指教呢。对哦,我得帮忙给他取个名字。取什么好呢——
那是星期五的下午,世界充满未知,一片明亮。
终
2020.2.3
「TIME HEALS」
注:
一些正文没写但确实存在的设定(不影响阅读)
葭奈(あしな):自我介绍的时候会说“芦苇的葭,奈良的奈”,对外声称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人是一株会思考的芦苇。其实是她爸爸想拽文而已。
H大:某著名国立。赤司征臣是该校OB。所以他和葭奈其实是校友,不排除葭奈故意考上只是为了气死他的可能。赤司征十郎的学力出于他老子而胜于他老子。
星星的“星”和征十郎的“征”都可以读作せい(sei)。
好久不见 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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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星期五罗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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