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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见钟情 ...

  •   毕业典礼定在三月二十五号举行。友人给赤司发来消息:他已经定好了三月二十六号出发的车票,追逐樱前线环绕全国,进行为期一个多月的盛大毕业旅行,五月才回来。对方的口气依然轻快,充满了新鲜的期待感。
      “新干线?”赤司回复。
      “青春十八券。”
      他沉默一秒。“这都二十二了。”
      “我可是永远的青春期。”友人的消息回得飞快,“再不旅行就没时间和精力了。跑不动。”
      赤司倒是赞成他的后半句。

      赤司征十郎本人暂时没有什么毕业旅行的计划。家里的事情琐碎繁多,学校还有种种手续要办,和朋友们约拍一套纪念照已经是极限。——友人当然也是邀请过他一起进行环游日本之旅的,早在去年春天,还在读三年级的赤司目送高一级的前辈们毕业离去时,他们就站在礼堂外的樱花树下聊过这件事。
      “哎、明年这时候,你说我去追着樱前线旅行一圈怎么样?”
      赤司想了想:“是不是有点久?”
      “我那会儿估计还没找到工作,闲得很。”青年蹲下身,“你要是——”
      他没能说完,又有同学途经加入他们的对话。听到友人说他要追逐樱前线,一帮男生倒吸一口冷气:“那有什么好看的,去哪儿看不都一样。”
      “你们懂个屁。”标准文科出身的友人一指头顶的樱花树,“全国各地都是不一样的。上野的是——”

      赤司突然就想起来。大学期间一直在写小说的友人似乎写过类似的话。他读过。
      上野的樱是青梅竹马。北海道的樱是高岭之花。

      这描述中隐约能听出一点单身青年令人同情的幻想。于是这一年,当终于要毕业的学生们听说友人真的要去环绕日本旅行,果然都不约而同大笑:“你一个人!?”
      “你们懂个屁。”友人还是去年那副口吻,“独自出门是最有效率的欣赏景点方式。”
      赤司于是在一边笑起来。

      要拜托帮忙签字的老师刚好去开会了,不在办公室。赤司于是拿着文件夹站在办公室门口玩了一会儿手机。五分钟之后老师来了回信,他前往另一间办公室拜托坐班人员用签名章代印。出来时已经是黄昏。赤司在附近熟悉的小饭馆吃了晚饭,又去便利店买了面包,他最近喜欢的那款饮料只在冰柜里有,于是他没有拿。
      天色还早,深橘色的夕阳斜斜沉入黑色的楼群与密密麻麻的电线之中。他戴上耳机,散着步回去。

      大二之后赤司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他东西比较多,房间也宽敞,因为交通方便,朋友们偶尔会去公寓找他。赤司最开始警告过他们不要直接睡在地板上,然而时间久了,君子之交混成狐朋狗友,他也就懒得多说。反正没人看到。
      不知情的人以为赤司在拉帮结派,怀疑他们在一起整夜勤学苦读、高谈阔论,其实只是喝酒打牌。他和朋友们大都学部不同,研究方向也没一个重样,甚至都没法凑成课题组,坐到一起也没有任何学术话题。后来到了冬天,赤司陪前辈出门买东西,途经家具百货,前辈突然指着一个小桌子说:“赤司君你看,完美的被炉。”
      那桌子确实好看,是漂亮的黑棕,和赤司公寓的风格也搭。
      “……”
      “心动了?”
      他努力保持严肃:“学生会办公室放不了。”
      “我记得你的公寓……”
      他拖着前辈赶紧走了。那之后又过了两周,赤司收到了打进银行卡的奖学金。好吧。他收尾了手头的工作,时间还早,无事可做,还是去店里把那张被炉接回了公寓。
      后来友人去他公寓造访,刚刚脱鞋进门,目瞪口呆:“赤司你居然有被炉,牛逼啊。”
      他只是轻轻耸肩。

      那张被炉后来被朋友们瓜分,如果他们恰好都没事,就会点张披萨什么的,团团围坐,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关于足球、游戏打折或者是本部的漂亮姑娘。赤司多数时间都充当倾听者。他很喜欢和朋友们聊天,因为即使他听得不那么认真——虽然真的只是有那么一点——哪怕稍微走个神或者打个小瞌睡什么的,也没人会管他。他可以在男生们轻快的笑声中摇晃着易拉罐轻轻眯起眼睛。如果话题刚好抛给他,而他又刚好低下头,友人也只是很随意地一扬手,替赤司回答道:“他刚才走神了。”
      “没有。”他抬起头,下意识反驳,“我听着。”

      大三时赤司出国交换了半年,因为东西太多,公寓也就还那样租着。友人偶尔会去帮他打扫卫生,每次都向他拍照汇报。赤司信得过他,告诉他不用一一发照片,男生却很不屑地回了个摆手的布朗熊,没说什么,下一次还是照发不误。——于是赤司也就不说什么了。
      后来他们升入四年级,赤司退出学生会,几个人都忙着毕业实习,就很少聚在一起了。
      友人偶尔会和他一起写东西,提着电脑和便利店的塑料袋就进了屋,动作利索地借用他的微波炉,满屋都是便利店的咖喱饭味。赤司已经吃过了晚饭,也不介意,依旧安然敲打键盘。友人那时依然在为杂志供稿,常常边打字边露出复杂神情,有时停手沉思,赤司起来烧了壶水:“来杯茶?”
      “行。”男生没看他。过一会儿,赤司将泡在透明塑料杯里的金绿色热茶递过去。友人尝了一口,又瞥一眼杯子,笑出声:“你还真不讲究。暴殄天物。”
      赤司从来泡的都是好茶,杯子则是楼下便利店里顺手买的。他端起塑料杯轻轻吹着气:“这个摔不坏。”之前友人们深夜东倒西歪地睡觉时碰坏过一只,后来赔了一模一样的还给自己,他搁在柜子里,还没拿出来用过。
      于是他们又不讲话了,彼此专注地做自己的事。——赤司总是非常满足于这种默契又轻松的寂静。

      他在大一那年和现在的友人相识,起因是他们共同选了文学院的某一门课,又凑巧被分进同一小组。赤司对他印象很好,因为往常所有的课上,组员们都会心照不宣地将组长的位置让给自己,然而坐在自己身旁、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生当时却轻轻举手:“我负责上去做展示可以吗?”
      原本以为又要推给自己的工作突然被人揽下,赤司心情很好,和对方交换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他们偶然发现彼此在图书馆同一层楼自习,也会一起吃饭。赤司很喜欢听他讲话,男生语速很快、吐字清晰,侃侃而谈的架势让人听着舒服,于是他就继续交往了下去。
      赤司熟人不少,但朋友绝对称不上多。校内的几个旧友彼此介绍,就渐渐成了小圈子。
      “我本来以为赤司是那种高冷类型的。”和他一起在学生会工作的新副会长后来说起,“结果第一天加他就收到一张贴图,我当时心想?!搞啥?”
      “我刚认识赤司的时候他还不这样。”友人接茬,“他那会儿只会发Emoji。结果有一天突然来了张布朗熊,我还以为他被盗号了。”
      “对,社团的后辈还战战兢兢地问过我这是不是本人。”

      他们大冬天聚在赤司的屋子里取暖,忽然看到他书架上摆的照片,是中学时代的合照。于是一帮男生很八卦地围观了那张捧着奖杯的照片。“赤司你不能站C位啊,你看这都凹下去了。”带头的友人非常一针见血地指出相片的构图缺陷。
      赤司没说话,笑了笑。
      友人性格直率,赤司知道他没有恶意。反而是男生像一下意识到自己多言,静了静,站直身子:“没事,反正你比他们都牛逼。”
      赤司只是摇头:“微波炉是不是热好了?”
      他读中学时确实曾经在乎过这件事,只不过自己也明白道理,所以不方便说出口,一直憋在心里。又过了几年,心态逐渐转变,曾经没来得及消化、只是在长辈的教训中囫囵吞下的规则与道理随着岁数自然解开,赤司这才真真正正地、一个人静悄悄地释然了。现在再和朋友玩笑起来,他也已经毫无感觉。

      他偶尔还会与中学时代的队友们小聚。几个人的大学比较分散,因而想要齐聚更是很难。只不过黄濑经常会在群聊里发消息,不厌其烦地顺手分享新拍的照片,因而赤司从没觉得和他们远离过。他和学生会的前辈一起出门买东西,还曾经在商场里看到黄濑做模特的海报,忍不住多驻足了几秒。前辈好奇地凑过头来:“怎么了?”
      “是我以前的队友。”
      “咦?!”学姐很惊讶地打量起来,“果然赤司君周围都是很厉害的人。”
      他笑了笑,“前辈不也是。”
      “哈哈哈哈真会讲话。回去请你喝果汁。”
      前辈们虽然在职位上是赤司的下属,平时经常差遣后辈或者找他抱怨,实际上却都待他很好。学生会处理完什么重大活动任务,也总是两位前辈带头请客。赤司跟着他们跑过各种偏僻的小馆子,起初前辈们似乎担心他吃不惯,一路上都语气小心,谁知赤司神色很舒坦地跟着就进去了。小店的木门拉开时会有很好听的咯楞声,桌子也都干净整齐,没什么不方便的。——何况学姐强力推荐的定食真的很好吃。

      后来赤司和友人出门吃饭,驾轻就熟地找到了之前曾经和前辈来过的烤肉店,朋友们在门口怀疑地看了几眼:“这里面不会别有洞天吧?”
      “表里如一地普通。”
      他们半信半疑地进去了,结果当真只是平凡小店。男生们于是很快热闹地点单,叫了啤酒。——赤司刚上大学那年都是以没满二十岁为由不喝的。后来年纪到了,觉得太过推辞反而显得装模作样,也会跟着喝一点。那段时间友人正忙着修稿,不允许任何人和他提起写文章的事,结果酒劲上来,男生们就调侃他:“快,小作家来写首俳句?”
      “……”友人皱着脸想了想,“烤肉啊。——要和冰激凌。一起吃。”
      “???”
      “那是川柳吧。”赤司也跟着笑了,夹起一片烤好的肉到碗里。
      结果不知是不是被友人作的川柳感染,他们吃饱喝足,居然又前往下一家冷饮店,每人点了一份冰激凌。那是夏天,小路寂静明亮,男生们人手提着一只小纸盒踏上归途。后来回到公寓聊天,赤司倾听多于发言,因而全程几乎都在低头吃冰激凌,他第一个放下勺子,正在手舞足蹈的友人瞥了一眼自己的还剩下一半的纸盒:“你也吃太快了吧?!”
      “你快吃吧。”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然就化了。”

      后来友人终于改完文章那天,大下午给他发来消息:“我稿子过了——!请你吃冰。”
      赤司正在开会,看了一眼手机,没动。过一会儿书记开始给大家发资料,他这才点开对话框:“好。”想了想,在文件递到自己面前时又打下一句。“上次那个海盐味不错。”

      友人没和他提过自己究竟在写什么,赤司最开始礼貌性问过一句,见对方不愿意多谈,也就没多说。友人是知道赤司的家庭背景的。他是家中次子,家里开着平淡经营的小公司,似乎和赤司家有过一些照面——当然,赤司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然而对方最初还是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地、毫无芥蒂地和自己相处下来了。
      赤司对此心怀几分感激,所以作为交换,他也不多过问友人的私事。其实他很早就读过男生写的文章,只不过没来得及告诉本人。是赤司平时很少读的那一类通俗小说,他倒并不是讨厌,只是找不到读的契机,刚巧友人在写,他就看了看,居然还挺有趣。
      后来他偷看友人的小说被发现,是因为他们出门吃饭,友人向他推荐过去曾在文章里详尽描述过的某道菜,赤司当时心领神会:“噢噢……”结果反而被看出端倪:“我以前提过吗?”
      “没有。”他大方承认,“我看你写过。”
      “啊……?”男生一愣,这才明白过来赤司的意思,“哦……你看了啊。”
      他点头:“挺有趣的。”
      “您可别。”友人苦笑着摆手,“写着玩玩而已。”

      玩笑归玩笑,可当赤司坦诚表示自己的认可后,友人竟然真的开始偶尔将写好的文章拿给他看。他们都很好奇赤司究竟从哪里来的时间翻阅杂志,然而事实上只要愿意,忙里偷闲其实比他人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在便利店等收银员帮忙热盒饭时,赤司就会很快速地扫一眼社交软件,为朋友们点个赞、或是看看在追的剧更新的消息。他吃饭时也会看看电视,公寓里甚至摆了小半层书架的各种光碟,友人上赤司家玩时经常借去。
      他们几个人只在某一学期共同上过一门课,这才终于拉群建了小组,相互分享一轮贴图。课题项目做的是流行词汇,结果那段时间几个男生整天坐在赤司的公寓看年度搞笑庄评选,还非要一本正经板着脸分析搞笑艺人的梗源。“谁都不许笑,谁先笑谁请客吃饭。”
      赤司拿了第二名。那天友人请他们吃拉面,每人各加一份煎饺。到学期末,他们都拿了高分。

      也不过就是这样靠食物维持的酒肉朋友关系。他们不喜欢聚在一起制造学术垃圾,也不常谈未来。赤司很久以前就隐约察觉,朋友们似乎不很喜欢在他面前谈梦想二字。他也大概能猜到为什么,不管那究竟出自何种心态——他觉得自己的友人们都已经足够成熟、清晰且理智,即使没有确切的目标,也看得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所以赤司也很少谈。
      他和朋友们专业分散,实习也都各忙各的,很快又自然淡了联系。只不过偶尔会看到朋友在推特上发着皱眉的Emoji,赤司就知道他们都还在忙碌。他们心照不宣地给彼此留下一个点赞,算是知会,又快速汇入另一条河流。赤司觉得自己应该算成长了一些,对待应接不暇的工作也比以前更加从容,——他从小就学会不动声色地掩盖焦虑,也不喜欢示弱人前,因此面上是看不出区别的。然而他现在反而觉得自己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他并不是变得更游刃有余,只是被迫习惯了应对。

      那年冬天,赤司以忙碌为理由推掉了几件家里的应酬,打算待在公寓里整理资料。谁知一个电话打进来,在外面实习的友人刚好今天回来,他们几人居然又罕见能聚到了一起。“那你们过来吧。”赤司没有拒绝。
      不知是不是错觉,友人进屋时神色不是很好看。他们叫了外卖,点了咖喱、牛肉饭和豆皮寿司,不约而同钻进被炉,边等待晚饭边聊天。“哎、别让赤司喝酒。”他们从塑料袋里分饮料时,友人忽然开口,在赤司说话之前插嘴进来,“给他拿个可尔必思之类的。”
      他原本有些走神,忽然一愣,这才回过神来:“……谢谢。”
      房间没有拉窗帘,屋内开着暖气,隔着蒙起水雾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摇晃的城市灯光。男生们饱餐一顿,身子也暖起来,就只一搭一搭地喝着饮料。——忽然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居然说起毕业旅行的事情。“好像有人邀请我去富士湖来着。”“我应该是镰仓……?”“我环游地球吧。”友人酒劲上来,摇头晃脑地举杯。
      “你还是旅游作家出道吧。”大家笑话他,又转过头,“赤司你呢?”
      “?”
      “他又走神了。”
      “……没有。”他笑了一下,“但是我还没想过。可能就在都内转一圈。”
      “那多没劲啊。都内哪儿?”
      “就去附近看看。台场……东京塔?”
      “?那你还不如直接买个房子每天夜观东京塔呢。”
      赤司摇头:“主要是我还没上去过。”
      “哦……嗯?!你没上去过?!”
      友人看来醉得不清,赤司险些被逗笑:“也没什么,……就是一直没有专门去一趟的理由。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还没去过。”
      “噢噢……你家里。估计也不带你去。”
      “……”其他人没有说话,他只是微笑着摇头。
      “那就去吧。”男生自顾自点起头来,“东京塔。东京塔好啊——昭和的东京塔、昭和、平成——说起来、平成要结束了你们知道吗?”
      他们点头。
      “平成要结束了。我们就是——就是、平成最后的毕业生。”
      “……”
      友人摇晃着手中的易拉罐,忽然开口:“………………你们知道东京塔是什么吗?”
      “?”“???”
      “豆皮寿司是什么?”
      “……?”他们都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绕晕。
      男生摇头晃脑地、笑嘻嘻地抬起头:“上野的樱是青梅竹马、北海道的樱是高岭之花。——豆皮寿司是什么……?”
      噢……是那篇文章的后续。赤司想。其他人也都露出恍然的神情。见他们面面相觑,友人用握在手中的筷子一点面前的纸盒:“豆皮寿司是单相思。”
      “……”坐在他旁边的男生被逗笑,主动接话:“——那两情相悦呢?”
      友人不问反答:“你们猜?”
      赤司居然认真想了想:“糯年糕……?”
      “噗噗——大错误!”男生双手比叉,神情自得,“两情相悦是新干线。”
      “……………………?”
      看来是真的喝醉了。
      赤司没出声。友人于是放下手,脸上缓慢地、静静地浮现出笑容,喃喃自语般复述起来:“豆皮寿司是单相思、新干线是两情相悦。……东京塔、……东京塔是一见钟情。”
      “………………”
      “去看看吧。去看看你就懂了。”男生趴下身子,“哎、赤司你别那么看我,我就特烦你这种,老在心里把人当傻子。——对,还不听别人说话。每次明明就是走神了,被我戳穿的时候还非要说没有。”
      “……”
      “哦,还有每次被说中就不吭气这点。”
      “……”
      “…………东京塔。去看看吧。”
      赤司低下头。他轻轻抬起杯子。“……好。”

      友人果然喝得酩酊大醉,那之后直接倒在被炉下睡了过去,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大家问起他昨天的事情,他居然表示自己完全不记得。赤司向他询问东京塔与一见钟情究竟何解,友人却只是茫然地想了想:“这谁说的……?名言吗?”
      “去你的吧。”男生们拍了他一把,他于是笑起来:“别晃我,头疼。”

      他们短暂相聚,又四散飘零。赤司回家里过了新年,搬回一些书,又把很多没用的小物件也搁了回来。或许是适应了独自在公寓的生活,他第一次觉得待在家里有些不习惯。赤司感到有点好笑。想他当初刚刚搬进公寓的时候,友人还曾经帮他收拾房间,并十分担心他因为不会做饭而搞出爆炸案。后来什么都逐渐变得上手起来,连日常在外吃饭的赤司都开始偶尔研究菜谱,试着下厨做些家常菜。
      没有父亲。也没有佣人和管家。只有突如其来的自由与寂静。他曾在某个下雨天心血来潮,试做了一道新菜。——好像和记忆中还是有点不同。赤司放下筷子想,母亲以前做的不是这个味道。不过友人说好吃,他也就只是笑了笑。
      “……赤司?”
      “没什么。”
      “你啊、”友人低头夹菜,吃得津津有味,“有事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婆婆妈妈……。他无奈:“我好像放盐放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早就已经被看透。赤司在之后去拜访将棋老师,师长的院子里种着一大片紫阳,到雨季开会出清淡的紫色小花。老人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为他倒了杯茶:“如果能遇到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的人,那是真的很幸运。”
      “……我好像能明白。”赤司轻轻回答道。

      新年过去,赤司终于将手上的事情结束一个段落,于是放下工作,出门散步。阴了许久的天气在那天下午终于放晴,他在电车上看到一个穿着西服套装的女孩,扎马尾辫,提着包,快睡着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找工作的毕业生。后来电车到站,女孩一晃脑袋,突然惊醒,提起包要走。赤司叫住她:“伞。”
      “啊、不好意思……”她低头拿起伞跑走了。

      赤司在学校里转了转,途经教学楼,居然刚好碰上从办公室出来的友人,他们都愣了一秒,还是彼此打过招呼,一起踏上归程。友人这天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刘海没修,胡子拉碴,看上去有点狼狈。赤司于是也没问他近况。
      他们一起去便利店买了关东煮,提着袋子出来时,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刚好从面前经过。
      “读高中的时候特别鄙视初中生。”
      友人盯着那群男孩的背影,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后来上了大学又开始鄙视高中生。……现在快毕业了,看一年级新生又完全是小孩儿。”便利店门关闭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确实。”赤司苦笑着承认。
      “……我也知道这样不行。”友人皱起脸,鼻子被冻得通红,“每次都告诉自己,‘这么想是不对的’、‘年纪大没什么了不起’,……可我还是鄙视小孩儿。”
      “……”
      “对了,上次你是不是问我东京塔那个事来着?”
      “嗯。怎么?”
      “我前几天想起来了。”友人神色平淡地说起,“——我高三的时候不是想读文学吗,就和家里吵得特别凶。我家人明明从来没关心过我,到了志愿调查的时候还反过来嘲笑我‘这么大的人了连理想都没有’,我就想你们懂个屁啊,一个人溜出门了。”他们一人提着一只袋子,纸杯里传来关东煮的香味和热气,赤司扭过头看友人:“然后?”
      “我那天就跑到东京塔那边去了。不知道你读过那种没有,就是写六七十年代和东京塔的小说。”“好像稍微了解过一些。”“对,就那种。我小时候读了,里面的人不是都很向往东京塔吗,就觉得特别好,一直也想上东京塔看看,于是那天就去了。然后站在最上面看夜景,好看得不行。”
      “这样。”
      “当时就满脑子想着‘靠、真好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东京的夜景放声大哭。——是这种傻小孩来着。”友人把自己给逗笑了。
      赤司也跟着笑了,没有评价。
      “现在想想高三才算什么,屁大点事儿……觉得自己变强了不少,但是咱们现在还不是被毕业耍得团团转。估计再过三五年又要觉得‘大学四年级才算什么呀’。”
      他觉得自己能明白:“……这也算是成长了。”
      “是呀。”友人笑起来,“——诶不对、我本来是要说什么来着?”
      “……东京塔和一见钟情?”
      “哦……”他挠了挠头,“那后来我写了一篇小说,讲自己的事情,标题就叫《一见钟情》。”
      赤司看了他一眼:“就这样?”
      男生耸肩。

      原来是这样。赤司心想。这个答案未免来得有些太快、太突然了。不过仔细一想,这样似乎反倒更合理,——说到底,生活本来也没有那么多浪漫和情怀。他一下觉得理解,只是没有说话。
      友人像是察觉到他的失落,及时转移了话题:“不过他们都说你一点没变,我怎么看你就变了不少。——我今晚上你那儿吃饭行吗?”
      一片落叶在他脚下被踩碎。赤司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他后来才知道,友人那段时间忙着赶稿,匆匆忙忙参加的几场面试也都没有后话,难怪那天见面时看上去一脸憔悴。其他朋友也大多没有消息,一旦真正忙碌起来,他们甚至在SNS中都无法窥探到对方的生活痕迹。大概是二月份的某天,赤司在睡前看到友人的动态。他们学部有毕业生自杀,从宿舍楼一跃而下,男生只不过出门买了个咖啡,险些成为目击者。
      “没事吧。”他出于关心,还是问了一句。
      “我当然没事。”友人发了一串蹲在角落的熊,“唉。”
      他们平时都不是喜欢抱怨的性格,赤司知道这件事可能确实在男生心里留下了什么,最后也没有多说。

      春天快要到的时候,他在回学校时遇到同窗多年的老友,便顺手帮对方将行李从宿舍楼上搬下来,两人在闲谈间聊起毕业去向,男生说自己就职活动相当不顺,赤司没想太多,便礼貌性地安慰了一句:“不用太着急。或者试着放低要求。”谁知对方一愣,随着露出有些恼火的、被轻微冒犯的神情:“也是。实在不行还能去你的公司打杂。”
      赤司怔住,几乎在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是缺少了什么。从不用担心去路,自然也没有生计上的烦恼。因为“赤司征十郎是特殊的”。——这件事他在此前的二十多年里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了解得太浅、太形式化,一旦像现在这样忙碌起来,就容易得意忘形,抛之脑后。——说到底,朋友们大都不同他谈未来与梦想,原本就不是出自回避性的善意,只是他根本没有与他们对等谈起这类话题的资格。
      除了友人。除了一开始就提出“我可以来做展示吗”、顺理成章地和他共享被炉、又骂他婆婆妈妈的友人。

      赤司又感到被人拆穿了。他好像一下又回到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从容自负,也不知晓未来的辛苦。——他那时候似乎也是被人说过的,甚至曾经被比自己还要年少的人谴责目中无人。赤司以为自己在那以后终于有所长进,却仿佛根本没走出多远。
      他最近似乎总是犯错。站在公寓楼下,赤司抬起头想。这个春天来得有点太慢、太坎坷了。

      又过了几天,友人突然在群里向他们分享了一条新闻,似乎是在说春季高发的自杀问题。新闻里一本正经地探讨着油菜花开放释放的物质与自杀倾向的关联,几个文科生都惊呆,只有早就知道这件事的赤司没作声。“朋友们,”于是友人接着发,“都坚强点。春天到了,大家都苦。咱们都得活到夏天啊。”
      赤司回了一只用树叶遮风挡雨的布朗熊。大家于是都很有默契地跟着他纷纷发起贴图,群里一片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棕色大头熊。

      大概是不用太挂念的。赤司心想。朋友们远比自己要坚强,应该都不用担心。那之后几人也没有再聚起来过。直到学校发来毕业典礼的通知,那天他收到一条消息。友人已经定好三月二十六号清早出发的票,要去环游日本。还是用青春十八券。赤司眼前又浮现出男生得意的表情来。
      果然不用担心。赤司放下手机。窗外的枝头已经有绿意。

      他在典礼结束后接到了前辈的电话。“毕业恭喜——!!!”学姐的声音还是开朗又欢快,“欢迎成为社会人。”
      “谢谢。”
      “感觉怎么样?有后悔吗?”
      “没有。”他仰起头,校园内樱花盛开,“……但是好像有很多遗憾。”
      “那就够啦。”前辈用过来人的口气笑吟吟地和他开着玩笑,“多好呀。‘我生涯一片无悔’!——先好好玩,等你忙完大家就一起吃个饭吧。”
      赤司心情忽然就好起来:“好。谢谢前辈。”

      他仿佛得到又失去、明白了又不明白许多。并没有大彻大悟,也没有浪漫与情怀,怀抱着许多来不及理解、囫囵吞下的现实,然后他就和所有人一样,普通地、平淡地、自然地迎来了毕业。

      又过了些日子,赤司收到消息,和他发生摩擦那位朋友终于找到工作,打算请他吃饭。男生在席间为自己上次迁怒赤司的事坦诚道歉,赤司也跟着致歉,他们又非常默契地原谅了对方。临近毕业,大家都心烦意乱,没有更多余裕来关照他人。这些他现在都很明白。毕业典礼过去一个多个月,他们早就都已经冷静下来。
      “对了,菱川和你联系了没?”席间,男生突然问起友人的去向,“他不是去环日本看樱花了吗?”
      “好像是。那之后还没联系过。”
      “……不过那家伙应该不用担心。”他们都笑起来,“说起来,你毕业旅行最后到底去了哪儿?”

      啊。他忘记了。赤司恍然惊觉。家里的事情太忙,他还没来得及去看东京塔。
      他们吃完饭,和朋友平淡作别。青年刚刚从工作的地方回来,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步履匆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赤司竟忽然生出一丝感慨。——他们确实都变了不少。
      他忽然就想要和人分享这份感慨,于是拨通了友人的电话。
      “深早。”
      “喂?”男生接通时还是熟悉的口气,“哦哦,赤司啊。我现在在北海道呢。”他果然还在看樱花。
      赤司于是向他讲了发生的事,又相互分享一些近况,话到一半,他忽然提起自己之前读了友人过去那篇关于东京塔的文章。对方大惊,那么久远的文章了,亏你能翻出来。“前几天编辑还和我说,感觉最近风格变了好多……毕业真是使人衰老。”友人讲话依然语速很快,不给赤司插话的余地,“现在再让我上东京塔,我是根本哭不出来。之前做东京塔相关的论文,现代文学那个老师给我打了好低的分,气死了。——对了,你怎么想到突然去翻我那篇文章的?”
      “……倒也没什么。”赤司顿了顿,“就是想到一些事。”

      他在电话拨通前其实想说很多事——他有好多的事可以说。他想起拉面店深蓝碎花的布帘、刚端上来滋滋冒着热气的煎饺、公寓里被打碎的那只杯子、一篇又一篇的论文和报告、友人提着关东煮的疲惫的侧影、还有电车上险些睡着的那个女孩。淡蓝色的海盐味冰激凌装在纸盒子里,很快化掉了。他有很多想说的事情,却又无从开口。或许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感慨,又或是回头才发现为时已晚的遗憾。有许多、许多的道理,如果他哪怕能更早明白其中的一条也好。

      “……”赤司最终只是静静开口,“想起来那天你说关于东京塔的事情,……就去看了。”
      “这样。”友人轻轻追问道,“现在呢?想通了吗?”
      “………………也许吧。”
      “……”对方沉默片刻,“我跟你说。你别想太多。”
      “?”
      “这都是时代的忧伤。”男生顿了顿,口气一下又还是笑嘻嘻的,“平成快结束了,大家都伤春悲秋。一点意义都没有。什么老了、青春过去了之类的……这么多年了,谁还能没点长进。你知道自己变化最大的是哪里吗?”
      “?”
      “学会吐槽了。”
      “……”
      “……”
      他们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又都笑起来。
      他果然早就被看透。赤司抬起头,怀抱着近乎虔诚的感激微笑起来,“……也许吧。”

      没有告诉友人的是,赤司在那之后终于得以践行约定,登上了东京塔。出现在眼前的是预料之中的奇异景色。天空与街道都是黑色的。漫无边际的光海。城市生生不息。——他沉浸于静谧壮阔的夜景,呼出一口气,只是有些感动,但是却并不想哭。友人说的确实没错。十八岁的自己所怀抱的不满与悲伤,二十二岁的他虽然可以理解,却已经无法感同身受。
      “所以我还是讨厌小孩。”他眼前浮现出提着关东煮的、友人略显疲惫又轻快的神情。

      赤司还在电话中问起友人的归期。男生刚过完毕业典礼就南下赏樱,他们几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最后聚餐。友人却十分得意地说起:“我等年号改了才回去呢,咱们下个时代再见。”
      好吧。他没意见,“那我先和其他人挑地方。”
      “我要吃烤牛舌。茄子和烧鳗鱼,芥末少放。”
      “上次古山提到那家的甜点似乎不错。”
      “还要一份舒芙蕾和冰激凌。”

      ……。
      这可能是他漫长学生时代中最后一通、也是最长的电话了。赤司忽然没头没脑地想道。跪坐在东京塔上失声痛哭的少年和连东京塔都没上去过的小男孩相遇了。他们终于还是快要熬过漫长的、坎坷的樱花时节。如同跑过终点后便筋疲力尽、一下跌倒在地一样,那些刚刚过去没多久的奔波、疲惫与感慨又渐渐在他心里稀释了。窗外下起小雨,这是个微冷的春天的夜晚。
      “不过。”然后,闲聊走到尾声,赤司已经开始随意寻找话题,“说到底,东京塔和一见钟情到底有什么关系?”其实他心中隐约有过答案。像是十几岁的少年面对漫无边际的光海、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动之类。如果要让他说,他多少还是能讲出点什么的。

      “……说真的、”
      然而友人只是用前所未有的轻松口气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

      赤司笑了。他看到窗外亮起灯火。
      “也是。”

      终

      Drawer
      2019.3.24 夜 23:45
      武汉春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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