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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解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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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翀?!!”丛溪讶异不已,下意识摸出袖袋里随身携带的书卷在小几上摊开,翻到自己前几日读过的那页推到席翀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似是怀疑又更像是嫌弃地点了点书页,“你确定自己真的是太子翀?”
席翀探头一看,又是一连串叫他头昏脑涨的印刷体“太子翀”三个字,心情不甚美妙地讽道:“史官们大多士族出身,用词华丽修饰精巧,与事实不符有什么稀奇?”眉梢一挑,倾身靠近丛溪,“还是说,小道长在意这些?要不然怎的会贴身装着?”
荀黎立在席翀身后,脑袋打结,第一反应竟是要脚底抹油赶紧回宫找国师大人给太子殿下看看是不是撞邪了。
丛溪噎了一下,抬手想收回书卷,却被席翀按住,哗啦啦翻到北宿二百四十五年的记载甩在桌上——
大皇子席翀周岁庆典,国师有言,此子堪付大任,然命格奇谲多生变数,及二十五前不可娶妃纳妾,之后自有承接天命之人降世。帝心甚喜,尊国师之言封大皇子为太子,举国同庆。
“无趣。”席翀手执酒壶仰头满饮一口。
丛溪哑然,她知道北宿国素重道统,可万万没想到一国国教竟然能做到左右太子人选和婚事的地步,而且饶是如此,北宿皇室也从来没有过怨言。
哦,除了眼前这一位,丛溪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席翀不再多言,只顾闷头饮酒,他今晚已经说了太多以他的身份不该说的话,丛溪亦满腹心事食不知味,早没了进门前的雅兴。
二楼上诡异的沉默和大堂街市的喧闹泾渭分明,直至灯市皆息,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春雨,打更人敲了两下铜锣,刻意拉扁拖长的嗓音远远传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少爷,再不回去,宫门就要落钥了。”荀黎看着席翀一杯一杯地灌酒,小心翼翼地弯身提醒,“被那些天天盯着东宫盼着您出错的长舌妇告诉了皇上,您又得白白挨一顿训斥。”
丛溪一拍脑袋,“坏了坏了,果然喝酒误事。”她匆忙起身告辞,“丛溪久出不归,免叫家人担心,先走一步了,还望乘霄原谅则个。”
席翀醉眼朦胧地看着丛溪单薄的道袍翻飞,撞翻了案上酒盅,顾不得回身扶起就快步离去,念及窗外夜雨寒凉,更深露重,他头疼地按揉着太阳穴,“荀黎,送送丛道长。”
荀黎领命,会意地抱起太子的狐裘披风撑着油纸伞追了出去,“丛道长留步。”
丛溪顿住脚步,夜风鼓动起染了梨花酒香的袖袍,无端牵出三分似要乘风而去的凛冽,她几次推拒不得只能谢过太子好意,裹上披风接了纸伞,再度投入夜色中,余下狐裘的一点银白像极了落雪飘荡世间。
席翀倚在窗框目送丛溪远去,指尖摩挲着酒壶的边沿,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句诗
——皎皎白梨清似月,漫香在野犹胜雪。
用来形容丛溪,再合适不过了。
“扣扣”
丛溪一手拢着披风,另一只手敲响了驿馆的门。
门被拉开,映入眼帘的是柳嬷嬷那张棺材脸,丛溪额角一跳,公主怕是有些恼她了,特意叫柳嬷嬷来开门,借此来敲打她。
“丛大人还知道回来,真是可喜可贺,老奴还道大人自寻了出路,撇下公主逃出西京了。”果不其然,柳嬷嬷一见她,就满脸嘲讽地掐着嗓子喊了起来。
丛溪的醉意在乍暖还寒的夜风里吹散了大半,被这恶心人的声音一惊更是彻底清醒,她不欲同这刁蛮老妇纠缠,手上使了巧劲拨开挡在门口的肥硕身躯,直接收伞进了屋,“柳嬷嬷宽心,丛溪不至于这般下作,且自认从未生过这般下作的想法。”
丛溪毫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暖身,才不紧不慢道:“北宿帝后伉俪情深,皇后新丧,皇帝断不可能此时纳新,太子受国师预言管束不能娶妃,皇室诸位王爷皆已配齐一正二侧三位妃子,子嗣又尚年幼,公主能嫁进宫门王府的可能性很小,唯有靖陵王世子解岑不曾婚配,倘若公主看不上他是个世袭异性王家的纨绔,臣估计北宿皇会将公主许配给今日见过的京兆尹徐平。”
“一身酒气,胡言乱语!”柳嬷嬷不甘心地跟进了屋,听见丛溪的话立即像抓到了把柄般再次叫嚣起来,“你这道姑心思好生歹毒,竟敢诅咒我们公主嫁不出去!待公主修书禀明圣上,定要与你吃个苦头!”
丛溪耸了耸肩,“公主听也好不听也罢,臣言尽于此,希望公主能好生管教管教柳嬷嬷,要她今后说话多注意分寸,别真的坐实了辱骂道人的罪名。”
“我信你。”方雅念权衡再三,终于在丛溪即将走出房门的时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臣,谢过公主。”丛溪行了个告辞礼,转身离去,因此也就没有注意方雅念看到她身上的狐裘披风时意味深长的表情。
鸡鸣破晓,小雨缠绵了一夜方休,绿芽上的雨珠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扯掉黑夜留下的最后一层朦胧,大街上很快变得熙熙攘攘,偶尔几个富家子弟提着鸟篮子吹着口哨结伴出游,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侍卫仆从。
“圣旨到——”
内侍监双手捧着一只明黄色的布帛,大步迈进了西京驿馆,“宣江云镇国公主偕同陪嫁女官入宫觐见,午时留宴,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雅念依着丛溪的话,行了和本国君王相同的大礼,而后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圣旨。
内侍监瞧着虽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态度果然温和了许多,不着痕迹地收了丛溪递过来的金叶子,白面馒头似的圆脸上一对儿绿豆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事关前程,公主且费心准备合宫饮宴。”
“谢公公提点。”方雅念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
内侍监连连摆手,圆白胖脸皱出褶子,一下从馒头变成了包子,“奴婢受不得公主的谢,公主福泽深厚,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方雅念闻言想多问几句,丛溪赶紧接过了话头,“我送送公公。”
哪知内侍监的反应更大,“不敢不敢,丛大人留步,奴婢自个儿晓得回宫的路。”边说边退,近乎球形的身体出人意料的灵活,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丛溪伸出去的胳膊僵在半空中,错愕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内侍监为何会这样。
方雅念却好似了然于胸,淡定地回屋换衣服,既然是觐见,合该穿的大方正式些,不能因为她的疏忽落人口舌,叫人说她母国的不是。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皇城,换回女官官服的丛溪给守卫看过圣旨,确认了身份,便驾车进了玄玉门,此时刚下早朝,透过马车窗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大臣们结伴出宫,一个个皆行色匆匆,满面忧虑。
方雅念下意识在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徐平那呆书生比起其他人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人垂头丧气,孤零零的走在最后,显得十分落魄。
“今日早朝究竟发生了什么?”方雅念喃喃自语,眉头紧蹙,她当然不是在关心北宿国国事,而是有些担心如果北宿皇帝下早朝时心情不佳,她此刻觐见岂不是碰巧触了霉头。
事情真相远远没有方雅念想的那么复杂,只是她想的太过入神,连马车停下也不曾发觉,丛溪连唤她两声,她才茫然地抬起头,“到了?”
“嗯,臣扶公主下马车。”丛溪说不担忧害怕那肯定是假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死,要是一个不慎说错了话惹得皇帝老子不高兴,一怒之下把她推出午门菜市口给斩了,就真的不好玩了,因此她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小心,“公主整理整理仪容,殿前务必多听少说,切记多说多错。”
“我省得。”方雅念不是个傻的,自然懂得分寸,当下整肃表情,在丛溪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双手交握于小腹前,端着镇国公主应有的皇家威仪,步步生莲。
“江云镇国公主方雅念拜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寿福安康。”方雅念恰到好处的盈盈一拜。
“公主免礼。”北宿皇端坐于上方打量着两女,客套地询问了几句便挥了挥手,“朕公务在身无暇陪顾,特地嘱咐了太子好生招待你二人,若饮食生活上有何不适只管同太子说。”
“谢陛下。”原本万分紧张的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退出了北书房,暗想这觐见也忒不正式了些。
“这不是丛道长吗?”荀黎疑惑地看向丛溪,悄悄问向站在身前的席翀。
席翀顺着荀黎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丛溪不假,只是今日的丛溪被繁复的官服束缚着,比起昨晚少了分洒脱不羁,多了分淡然端肃,他心念转动间便是明了了丛溪的身份,冰冻了一早上的脸色稍稍解冻,迎上前去,“本宫奉父皇之命在此等候镇国公主。”
丛溪挑眉,席翀今日衣冠整齐鲜亮,但是气色未免也太差了点,脑海中蓦然闪过一句“太子翀一病不起”,思及昨夜的狐裘和雨伞,向来坦荡的她心中顿感愧疚,怎的忘了这厮体弱多病,害他淋雨受寒,只怕病情更有加重。
见席翀引方雅念并肩走在前面,介绍着北宿国的风土人情,丛溪忙扯了扯荀黎的袖子,“你家少爷昨晚可是淋雨回宫的?”
荀黎瞪眼挥开丛溪的手,“丛道长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动手动脚的?”这一嗓门没控制住音量,席翀和方雅念皆诧异地回头看着两人,直把荀黎看的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地下,丛溪伸手理了理颊边垂落的发丝,倒是一派气定神闲,泰然自若。
席翀装模作样地望了望天色,以拳抵唇咳嗽了两下,“时候不早了,宫宴应该已经准备妥当,本宫昨日偶感风寒,先回宫服药,让荀侍卫带公主前去赴宴。”
方雅念抿唇轻笑,福了福身子,跟在荀黎身后往另一处宫殿去了,留下丛溪和席翀二人独处。
“乘霄,昨夜共饮却未能尽兴,今日宫宴丛溪自罚三杯如何?”丛溪抱了抱拳,官服里漏出了些许江湖气。
席翀也不推脱,朗声一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分明是和平常一样的宫禁,今日倒生出了别样滋味,席翀觉得和“太子翀”比起来,“乘霄”要好听得多,可惜举国上下敢直呼太子表字的人太少,细细数来竟只有区区两人。
席翀正想着,迎面走来了一位红衣公子,老远见着他就开始高喊,“乘霄,好久不见呐!”
“允安。”席翀按耐不住,大步走到红衣公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丛溪引见道:“我这好友名声实在太差,尽管丛溪你是初来乍到,却也应当听说过他的大名。”
“靖陵王世子——解岑?”丛溪反问。
“小娘子聪慧。”解岑百无禁忌,看着丛溪身上的他国官服也混不在意,开口第一句就是赤/裸裸的调戏。
丛溪扭头看了看席翀,又看了看解岑,感叹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
解岑立时明白了丛溪话里的意思,挤眉弄眼地撞了撞席翀的肩膀,“我们太子殿下又大半夜跑出宫调戏良家妇女了?今早那些聒噪的刀笔吏没狠狠参你一本?”
“数世叔骂的最狠。”席翀有些想笑,一时不察被风呛着了嗓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解岑从袖袋里拿出一瓶药递给席翀,“南岭的进贡,据说治疗咳疾有奇效,我顺了一瓶出来想先给你试试效果,要是果真有效,我就冒险再去一趟老头子的库房。”
“咳咳,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咳,不必多费力气。”席翀接过药一口吞下,一股清凉之意在嗓子里蔓延开来,舒服了不少,开口损道:“世叔没被你气死,真是三生有幸。”
“啧,你不能少损我两句吗?小美人看着呢!”解岑放下给席翀拍背的手,摇头晃脑地继续向前,“某人都有红粉知己了,可怜我解岑还孤身一人,罢了,填饱肚子要紧!”
丛溪失笑,这靖陵王世子,当真是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