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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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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柟停车,他已经到达机场,很快便可以坐上他想要的那一班飞机,“我两个小后到家,见面再谈。”
关上手机,白柟忽然有一种无可凭依的倦怠感。他独自撑起白家,独自挣扎在死神手上,或是一次次在贪欲身下扭转呻吟时,都不曾有这样的脱力感。仿佛无边的暗夜到了尽头,看着东方的一缘白线,却忍不住想要沉沉地睡去。
白氏老宅。一个久已不能回的“家”。
“你应该对我说欢迎回来。”柟看着站立在门口的白祈,忍不住笑得温婉又愉快。
“……你不应该回来。你会——死在这里。”
“我期待你亲自动手。”柟笑意不减,毫不犹豫走进熟悉的老宅。
“坐。”
“喝水。”
“你想说什么故事?”
两个人对坐有片刻,白祈只说了三句话。
相对的,柟回了三句。
“好。”
“嗯。”
“有关赤月的补偿,你准备怎么办?”
于是,谈话陷入僵持。柟微笑地捧着茶杯看白祈,白祈阴冷着脸扭头看窗外。
半晌,白祈瞥柟一眼,“你不应该回来。”
“是么?”柟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笑眯眯地呷上一口已然凉掉的茶。
“你一定会死在这里。就像……就像我妈妈一样……”
“母亲的死我很遗憾。”柟放下茶杯,淡然的微笑。
“你其实……应该更早些杀了她。在决定家长位子的宗亲会之前,那样,会省去很多麻烦。”
“的确……是这样呢。”柟起身,背对着白祈时,他说,“如果我说,母亲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你信么?”
“……我信。”
“嗯?”
“我知道……妈妈和你的交易——她死,你容我在白家。”
“嗯。”
“是她自己要死,妈妈她——并不是适合在大家族里生存的女人,她甚至从未看透过你,如果她……真的聪明,就会知道她本不用死——你根本从未、把她放在心上……”他笑起来,有种悲怆的感觉。
“但你——没有救她!”
“你——也没有救她。”柟笑,笑得玩味,“你不阻止她自杀,我又能怎样?”他字字定定,“是你不想让她活,我只是——如你所愿。”
“白柟!”
柟也有难以言状的悲伤,“事实而已。”
他忽然话锋一转,“赤月的事……”
“早已由不得你我!”本自强忍愤怒的白祈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为之叫嚣的东西,他俯视着柟,冷道,“你还不知道吧,微生赤月早已成为我的小白鼠!”他愤怒的脸色渐渐转缓,慢慢地生成一种找还尊严的满足感。“PCD,你可知道?”他看向柟的眼神宛如看着一只猫爪间的耗子,“不到半个月,便会全身发作。到那时……”
“到那时,月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柟眼中复又带上笑意。他笑得那么开心,甚至有些早有预谋或幸灾乐祸似的,满睫满眼都盈着水汪汪的笑意。
“你、你……”白祈语塞。
他终于被柟的气势所压倒——柟温婉的弥散的没有丝毫压迫感的无形的气势。
“我现在开始讲故事。”柟看向白祈的眼神变得无比的温和,近乎于母性的包容,“收起你的孩子气,我要——讲一个故事——等你一个答案。”
“什么?”白祈已被他牵住。
“二十多年前,白家研制出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它可以按照医生的指示,诱导局部特定细胞的一系列自我消灭机制,使机体的恶性组织也就是肿瘤自主消失。诱导通过信号转导的装置启动,第一位人体实验者因为体外的操控失误死亡,于是有了第二位实验者。试验成功了,所以……”柟的气息如秋日般舒缓,“两年前,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
白祈的反应不仅仅是震惊!
“你说的是凋亡?”
“apoptosis 。”柟点头,“就如花落般,为了更好的生存而选择的一种死亡方式。”
“你……”
“这项技术原是用来救人的,”柟靠近白祈,“却因你……害了不少人。”他叹息,“政府想作为生化武器而改变了诱导的细胞对象。白祈,你——这么想杀人么?”
你——这么想杀人么?
白祈一惊。
“PCD是白家的心血,你不要……用错了地方。”柟捧起白祈的脸。
他在他闪躲的视线里找到了茫然无措。柟嘴角扬笑,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
强势的白祈和温和的柟。
只有柟,才能驯服脱缰的白祈。
这一次,你会么?祈?你……会吧?
“证明给我看。”
“嗯?”
“你没有说谎。”
“好。”
“注射在寅身上的东西,你再注射一次。”
柟脸色微变,“你对寅……”
“他死了。”白祈打断,“如果你死了?”
“我不会死。”柟淡淡但坚定,“我活着,你就停止这场军方的杀人游戏。”
“可你若死了,”白祈冷笑,“别指望有骨灰可以装殓——全部都会变成泡沫。”
白祈远远地站在房间门口,既不探身,也不准备离开。
房间是特辟出来的实验室,宽敞、明亮,还充满着一种让人禁不住沉溺的温湿气味。
药物已经注射完,白祈遣走医生,站得远远的,目光盯着窗外。
“这种药并非受意识支配。你睡与不睡都免不了一死,不过,现在清醒些,待会儿还能看到自己死的样子。”他口气并非嫌恶,只是冷冷的没什么态度。
“你猜我会哪里先融化?手?还是脚?”柟眉眼弯弯。
白祈屏气,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往后靠去,他脸色变幻了好一阵,“你是个疯子。”
柟闭目,笑而不答。
柟不在家。
赤月一个人走进空荡荡的房间。对面是墙壁,墙上是他孤单的影子。
走进房间,拉下领带,褪下西服与衬衣。他看着镜中人身上的红线。
红线是疤,是白祈用残杯划下的一道道耻辱。
但幸好,不在柟的身上。
那样的身体——怎么能被人伤害?
厨房里的菜已经切好,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盘子是柟和他一起挑的,像两个孩子,在一堆花花绿绿里找到这几只淡色的瓷。
柟……
如果还有下一世,你我会怎样错过?
错过——会幸福——
会……比现在幸福。
赤月深深地喘息,如枯辄的鱼。空气里微薄的氧气,微薄得——就像他和柟看不到光明的未来。
我们会永久么?
会永久。
永久是多久?
呼吸之间。
抱歉,我离开。
我……等你回来。
我不会……
你留下了呼吸。
我……
谢谢你,月。
柟在笑。
想象中的柟挂着不褪色的笑。
仅仅是想象,他也不会哭闹。
如果你能大喊大叫……多好……
赤月紧捂住脸的手微微颤抖,指间,有萤火飞落。
夕阳,残红,未关的窗。
素色窗帘被灰色的风缓缓推。
却不会飞。
因为末端,被赤月绞在腕间。
空中有惨白的月和星。
惨白的月光打在玻璃上,映着赤月惨白的唇。
明天——
还会有明天。
明天的明天。
明天的明天之后,我和柟……在哪?
上帝关上一扇门,敞开的窗——通向哪?
赤月看见地狱的火焰,在不远处。
头痛欲裂。
仿佛小鬼在撕咬,想咬出一条裂缝,将自己拖进去。
体温升高。
开始了。
与白祈的第一场角逐。
被针头送入体内的囊泡一一破裂。
Fas通路连通。
如果肉眼可以看透人体,看到细胞。
就会看到一场激战。
那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一旦开始,不死不休。
月光照上柟的眼睫,柔若霜。
簇簇的银色在他睫间跳动,瞬间跳散。
“你醒了。”
柟看到白祈,他站在床尾,像一尊神。
“嗯——”柟的鼻音轻轻地哼着,伸开懒腰,坐起身。
“我可以回去了么?”
“不行。”
柟笑意盈盈。
“祈,莫要食言。”
“哼——”白祈忽而露出逼仄的目光,“我莫食言,那你呢?你不管我死活我又为何与你守诺?”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炸开了烟雾。
我活着,你就停止这场军方的杀人游戏——
浓浓的火药味里四处回荡着已经逝去的声音。
柟的眼底有悲哀。
约定是一回事。
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我停止不了。”
“我知道。”
他微笑,笑里,有烛火燃尽的意味。
“现在停下,就是死——”
柟理解白祈唇齿挤出的“死”,那里,有白氏、有所有人的命。
“这场试验是军方绝密,一旦失败,知情的人——都要死——”
“你们已经失败太多次,上头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允许你们胡闹下去。”
“这不是胡闹!”
“是么?那么如果已经有人掌握了你们的内部资料,又怎么说?”柟眯起眼,“把试验公开,上头被弹劾,你们这些小喽啰——怕是连当炮灰的机会也没有。”
“你什么意思?”白祈一凛,不觉心跳一空。
“PCD是白氏的心血,也是我的心血。”柟站起身,慢慢地踱,“两年了,你们的技术攻关在做什么——我都知道。”
白祈不语。
“因为所有欠缺的资料——都在这儿。”
柟指着自己,他逆着光,在窗前投下巨大的影。
“啊——”赤月兽一样吼,意识消失前隐约听见有人在砸门。一声一声,却声声消逝在了虚空中。
“我在微生赤月身边待了两年。两年,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你……”
“微生家在国内并没有太过根基,那是因为他们的势力在国外。你和你的大老板都忽略了,微生家可以在国外,不受你们控制地,继续研究。”
柟忽而一笑。
“PCD是我的心血,是在我身体上建立起来的实验模型。你将我从白家抹掉的那天起,便将所有的资料一起丢掉了。我是唯一的成果,是唯一自始至终参与试验的人,我——就是一切数据!”
柟在笑,眼泪却滴湿了脚下。
“你……输了。”
深深地,仿佛要将屋内的空气都吸光,白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我输了,自始至终都是——我输了。白家是你的,所有的未来……都是你的。”
他忽然抬手举起身旁的椅子,“我根本就不该出生!妈妈……我妈妈……那个笨女人……一开始就不该进白家的门!”
“咣”一声,木屑四溅。
白祈跪倒在地。那一瞬间,柟看见白祈的骄傲和木椅一样,寸寸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