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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扶苏来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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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中心】苍龙逆鳞(五)扶苏来访(主政非、卫非、非良)
小圣贤庄最近来了一位客卿。
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事。曾经儒墨两家同为显学,门生弟子遍布六国。如今墨家已衰,可儒家仍旧如日中天,帝国虽采用法家之言,但并未禁止儒家思想传播,甚至长公子扶苏更喜儒家,这让有意为官的士子们纷纷投入儒家,尤其是这齐鲁之滨的小圣贤庄,齐鲁三杰与荀夫子之名便足已让他们趋之若鹜,纷纷来此求学了。
客卿?怕不又是一个打着学习观摩的名号想进入小圣贤庄的投机分子吧?
但没过多久,事实就狠狠打了这些吃瓜群众的脸。
此人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儒、法、道三家思想融会贯通,甚至连阴阳家和兵家的知识都略懂一二。观其言行,一举一动皆可称为贵族典范。
此外,儒家的三师公张良对他的关心简直超越了一般友人,莫说平日饮食,甚至连起居此等小事也是三师公亲手操办的,看起来还挺乐在其中?
如此荒唐之事,掌门伏念与二师公颜路竟也未曾阻拦,听儒家弟子言,他们竟对这位客卿拱手以礼,毕恭毕敬。
而荀夫子对此人的态度也颇为耐人寻味,他甚至允他近前听课,单独解惑,这是亲传弟子的待遇啊!难不成……荀夫子看中此人天赋,起了收徒的心思?要知道,夫子自从当年的韩非李斯后,便再也没有收过弟子了。
于是,这件事也便成了桑海城内人们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人此时已是被拜荀夫子为师了,不然齐鲁三杰对他这恭敬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韩兄,你可成了近来大家最好奇的对象了。”
“若非子房你,我怎么可能如此引人注目?”
水边亭榭,有二人对弈,正是张良与如今的话题中心韩非。韩非没穿他那套公子锦服,则是换了身素雅的儒袍,深衣广袖,头发规规矩矩地束着,发带飘舞间却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洒脱不羁的味道。
他仰头饮酒,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被墨黑的发丝映衬着,喉结滚动间带了些许诱人之感。
“果然,齐鲁之地的酒还是这个味道,过于薄淡了些。”
他放下酒杯,咂了咂嘴,略有不满地皱了眉,白玉的杯子被他用指尖敲打出叮叮当当的乐声,和着风声,宛如佩环撞击一般清脆悦耳。
“韩兄可莫要抱怨,若不是看在鲁地酒薄的份上,良才不会禁不住韩兄的软磨硬泡,每日为韩兄送酒来呢。”
“哈哈哈,是我失言,子房莫要生气。”
韩非大笑,苍白的指尖夹起墨玉制成的黑子,轻轻将之置于棋盘上,他抬头看张良,眉眼流转间透着抹惑人的红,似是有些醉了的样子。
“此时卫庄兄应是已到了噬牙狱了吧?”
“恩,这次盖聂先生也在,以他二人之力,想必此时已找到了庖丁和盗跖的方位,正在营救。”
“唉,也不知卫庄兄何时回来,等他回来,我这酒可就喝不成喽。”
韩非慵懒地倚在榻上,与对面张良规矩的坐姿形成了鲜明对此,他轻轻晃了晃酒壶,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
“韩兄不必担心卫庄兄,如今以他的修为,想走,没有任何人可以困住他。”
“谁担心他了……”
韩非嘟囔了几声,倒是想起了之前卫庄送自己来这小圣贤庄的不耐样子,抬头问张良道:
“子房你是如何让他去救墨家的人的?据我所知……卫庄兄对墨家可是没什么好感的啊?”
“也算是激起了卫庄兄的回忆吧。”
张良笑了笑,没有多说。韩非眨了眨眼睛,也没有多问,又落下一子。
“还是韩兄厉害,良技不如人,是良输了,自罚一杯。”
张良拿起白子,面对棋局思索了一会,又静静将棋子放下,端起酒杯向韩非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子房怎的放弃的如此之早,白子还远远未到无路可走的地步,为何认输呢?这可不是我记忆中子房你的风格。”
韩非对张良的认输显得有些诧异,他凝神观察了一会儿棋局,手指下意识地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写划划起来。
“韩兄见笑,良也大了,倒是懂得了一些儒家‘中庸’的道理,莫说今日是与韩兄手谈,韩兄早就对良的棋路了如指掌。便是与他人对弈,棋局到了如此地步,非有大智不可脱困而出,良也不会冒着被人忌惮的风险强加出头的。”
张良说着,拿了随身的帕子将韩非的手指擦的干干净净,又随手收拾起了残局,将棋子一一放入相应的盒子,那副敛下眉眼的样子让韩非不禁失了神,苦笑着摇头自嘲道:
“子房,你果然比我更适合在桑海求学。非于此地数载,将儒家典籍背的通熟,老师却说我始终未能真正理解它们。我也知道,我同李斯师弟都太过张扬,也太过激进,包括文章也是如此,最后都走了法家的路子,所以……”
“术以知奸,以刑止刑。这是韩兄当初创立流沙的誓言,良……始终铭记在心。在韩兄不在的这么多年来,我、卫庄兄都在为了这一个誓言而奔走。并不是韩兄想要如此张扬,实在是当年韩的状况刻不容缓,韩兄行文依法,为人似儒,心境类道,故而师叔、师兄依然接纳并承认韩兄为儒家弟子,良也同样深敬韩兄。”
张良答的认真,这让韩非不由得笑了起来,起了些许调戏的心思。
“子房,你果然是个宝,也不知哪家姑娘会那么有福气被你看上。”
“…………”
张良有些恍惚,看着对面韩非笑眯眯的眉眼,不由得脱口而出道:“韩兄既在,良便无娶妻之愿。”
“…………”
韩非愣了愣,对张良这计突如其来的直球逼得不知如何应答,只能默然无语,仿佛突然对这酒樽起了兴趣,低下头把玩起来。
张良也没想到自己竟把心思在此情此景合盘托出,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回已是来不及了,他咬了咬牙,继续道:
“韩兄,良之心意想必以韩兄之智不会不知,我……”
“三师公!”
突然,一位学子气喘吁吁的小步跑了过来,表情显得有些焦急。韩非发誓他从未如此感谢过一个人,他忙咳嗽了一声,冲张良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还是此事更重要。
“何事?”
张良叹了口气,也不愿太过逼迫韩非,转头问道。
“帝国公子扶苏车队已离此地不远!”
“恩,告诉掌门师兄,此事我知道了。”
张良站起身,整了整仪容,略有担忧地看向韩非。
“韩兄,你还是执意要去?若你不去,良也有方法为韩兄遮掩过去。”
“非未曾为师门做下什么,反之添了不少麻烦,这次来人中还有中车府令赵高,他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这假身份的存在必定早就为他所知,非可不能再因为自己而给师门落下口实了。”
韩非不在意地笑了笑,同样站了起来,将一层薄薄的面具覆在自己脸上,掩盖住了自己的容貌,成了一个看起来无甚特别的普通儒生。
“好了子房,不必担心,走吧。”
帝国长公子的到来让整个小圣贤庄都动员了起来,与他同行的随行人员更是让所有人都惊诧莫名。
除了李斯、赵高,阴阳家的楚南公和名家的公孙玲珑外,道家天宗的晓梦竟也应邀前来。
繁琐的礼仪过后,韩非静静地坐在张良之后的位子,打量着坐上的众人。
李斯赵高不必多说,阴阳家的楚南公是楚地大贤一般的人物,他原来也曾听过其名,没想到他也效忠了秦帝国。名家的公孙玲珑为公孙龙之后,虽体态胖硕,但颇得名家真传,诡辩甚是了得。但道家天宗的晓梦……
在他打量众人之时,众人也对他颇为好奇。
“这位便是今日来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位儒家客卿?我看他其貌不扬,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凭什么能得到张三先生如此青睐?”
“这……老夫也是不知啊,人不可貌相,且看下去吧。”
此时,扶苏提出的论剑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不再谈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卿,反倒是讨论起了场中的论剑。
如此,齐鲁三杰已论剑完毕,一负一胜一平。本该就此结束,张良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在天宗晓梦出了岔子。
“儒家不还有一人?怎能只有三人应战?”
晓梦淡的如同琉璃珠般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韩非的位置,她虽避世多年,但儒家之人她还是不会认错的,这人,她从未见过。
张良、颜路、伏念在她眼中都不值一提,便是方才的比试也没让她出了全力,但是这个人……
晓梦难得的蹙起了眉,这人她实在是看不透。明明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弱样子,但身上这股恬淡自然的气质却是颇为类似道家的心法,让她实在是忽略不得。
“晓梦大师,此人只是儒家客卿,恰逢盛会前来一观而已,算不得儒家之人。”
张良心中大急,他最怕的便是韩非的存在暴露给了罗网,尤其是赵高。凭借着他多年来的调查和韩非复生后的描述,他几乎可以确定韩非当年的死和罗网、阴阳家都脱不了干系。
思及至此,也顾不得避嫌,当即便站起身,毫不避讳地盯着晓梦,分毫不让。
这个女人他一贯不喜,比起道家人宗的入世,天宗的出世在他看来只是逃避之举而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不是天道无情,将万事万物看的都如同猪狗一般,而是天道多情,万物平等,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豪杰智士都同猪狗那些畜类没什么不同。
既是平等,又为何要由着你的性子来呢?
“哦?张良先生如此护着这客卿,是不是此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赵高眯缝起了双眼,森冷的目光不断地游移在韩非身上,这事勾起了他的兴趣,如同一只见了猎物的蜘蛛,此时他需要的便是耐心等待,等待猎物入网,挣扎无力的时刻。
“见不得人?中车府令说笑了,既是敢出现在这论剑之会上,便足以说明此人行事磊落坦荡,无半分诡谲之心。《左传》有言:‘愿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属厌而已。’我看是中车府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张良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越发旺盛的火气,言辞愈发尖锐起来,寸步不让。但在赵高眼中,这却是这位滴水不漏的张良张子房身上少见的软肋,这位“客卿”到底是什么人呢?他还真是越发期待起来了。
“张良先生,本官尝听人评论先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今日一见……才知人言不可尽信啊。”
“公子在上,见公子如见始皇帝,张良先生莫要自误啊。”
这话可就是实实在在的诛心之语了,张良冷笑一声,隐藏在儒家外表下的锋芒渐渐展露出来,他也知道如此一来他将会受到来自赵高、罗网、乃至帝国的密切监视。但对于他而言,此次乃是背水一战,他的背后就是悬崖,韩非是他唯一不能退让的理由,当年之事让他后悔了很久,若是他一力劝阻,韩非是否就不会出使秦国,丧命于那个冷冰冰的地牢了呢?
总之此番他绝不退让!
“良为何人,中车府令大人之言并不能概之,以偏概全,管中窥豹,如此而已。同理,陛下及公子之意,中车府令大人亦不能肆意揣测之,更不能妄图以言语激之,陛下公子之智,岂是你我能预测的?”
虽然极为不喜嬴政和他所创立的帝国,但张良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而公子扶苏也的确是一位实实在在的贤公子,所以此番话说起来也不算完全的违心之语。
“张良先生。”
突然,端坐于上方的扶苏突然开口道:“本公子对这位先生也很好奇,能得张良先生青睐至此,想必也是有本事的。”
“长公子殿下!”
张良有些慌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想要挡住众人投来的视线。这是自当年他听闻韩非死后第二次感到了力不从心,无论自己再如何才思敏捷、长于言语,无官名在身,为六国遗民的他也得不到帝国的信任,改变不了他们的决策,护不住自己最为喜爱的人。
韩非叹了口气,方才发生的事他全都看在眼里,虽说这原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但见张良如此护着自己,便是有心想回避他的感情,也不忍见他如此难过。他默默从坐榻上站起,从后方拍了拍张良的肩。
“罢了,子房,不必与他们多说,我有分寸。”
“可……”
“信我,没事的。”
轻轻摇了摇头,韩非不急不缓地走到场地中央,对上李斯略显复杂的目光,抿着唇笑了笑,向主位高坐的帝国公子拱手长揖,笑道:
“多年不见,大公子还是半点未变,怪不得陛下对公子仍旧放不下心。也不知非当年教公子的话,公子是否忘记?”
明明是一副完全陌生的脸,无甚特色,但众人却都从这副皮囊中看出了隐藏着的风华绝代,连同这张不美不丑的脸也变得耐看起来。
扶苏皱着眉,他并不记得自己身边曾有过这人,但此人的说话方式倒是的确唤醒了他一些尘封着的记忆。
似乎……很熟悉……
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最为快乐的便是他拜韩非为师的那段日子。彼时他还小,是秦国唯一的公子,不知从何时起,王宫里多了一位陌生的男子,他听父王唤他非先生。
“王上,这是……长公子?”
“先生觉得寡人这儿子如何?”
“眉目疏朗,天庭饱满为仁;眼长深邃则多智,凌云高悬、紫气萦绕则可见非富即贵……唉呀,非也是傻了,王上的长子,自然非富即贵。”
“不,先生之言,寡人爱听。”
“……公子可有名字?”
“扶苏。”
“《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看来王上是对长公子寄予了厚望啊。”
“那先生可愿意为长子之师?”
“非才疏学浅,生怕误人子弟,这样吧,非答应了,但公子不必以师侍之,便只当一寻常客卿即可。”
…………
这便是他初次见闻名天下的韩非先生。
先生被父王安排在离寝宫最近的位置,每天只用走上很短的路便可以看到他,父王也爱来,甚至下了朝连朝服都不换就来看先生。
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先生很有趣,他不讲那些干巴巴的大道理,他总会用一些简单易懂的寓言故事来为他授课,有时父王也在一旁静静的听,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先生爱酒,但身体不好,屋子里总是飘着酒香和药香,还有淡淡的竹简的味道。这便成为了他哪怕在及冠后仍常常念起的特殊气味。
先生笑起来好看的紧,只是眼中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愁雾,若是被父王看到了,他们之间总会发生争吵,但过了一夜也便好了。
只是后来,他们之间的争吵日益激烈起来,哪怕隔了几层宫阙,他也能听到父王暴怒的吼声。
“韩非!你当真以为寡人对你没办法?!”
“好,好,你很好,寡人不会对你做什么,但是你的韩国,寡人明日便下令去取!”
再后来……父王便很少来了,几日后,韩非先生被父王下令入狱,没过多久便听闻……病死狱中。
他哭了很久。
先生下葬的时候他没有去,因为过于伤心,患了风寒,在病榻上缠绵了近一个月。那天晚上,父王来看他,他看到父王那双漆黑明亮如同星辰般的眼睛第一次暗淡下来,失了光泽,仿若一颗透明的琉璃珠,没了生气。
父王在他榻边坐了一夜,第二天,他走了。
至此,那个会温和看他的父王和韩非先生似乎一同死去了,留下的只是如今这个高坐于皇座之上,威严厚重,令人心生畏惧的皇帝陛下。
回忆很长,但在外界,也只是瞬息之间而已,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扶苏便从旧日的回忆中清醒了过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阶下站着的这个平平无奇的男子,不确定道:
“可是……非先生?”
“公子竟还记得韩某,韩某荣幸之至。”
男子笑了,过于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渐渐与他心中的那个身影重合,只见他伸手揭掉了自己脸上那层薄薄的人皮面具,那张在他记忆中已渐渐模糊的脸又重新清晰起来,上了色,鲜活的一如从前。
“非先生!”
扶苏猛地站起,几案上的茶水撒了一地。但此时没人在乎这些,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中央那人,有疑惑的,有震惊的,也有不敢置信的。
“这是谁?”
“老朽也不敢确定,虽然久闻大名,却一直未能一见,这位是……”
“师兄。”
李斯叹了口气,从榻上站起,走到韩非面前躬身一礼,表情似喜似忧,复杂至极:“你回来了。”
“师弟,好久不见。是,非……回来了。”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