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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湖面涟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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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中心】苍龙逆鳞(四)湖面涟漪(主政非、卫非、非良)
“陛下,非等待多时了。”
嬴政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瘦了,韩地男子本就偏于瘦弱,崇尚说话轻声细语、行如弱柳扶风的病弱公子,不似秦地,崇尚高大威猛的虎贲之士。
韩非本就是最为标准的韩地贵公子,面若桃李,眼含秋波,眉目秀丽,丝毫不逊于他们的老祖宗——韩虎韩康子,也难怪他会如此受到女子的追捧。
但他如今瘦的几乎脱了形,倚在榻上,伶仃的腕骨漫不经心地托着头,任由那头如墨的黑发披散而下,甚至让人不禁担心他那细瘦的、脆弱的手腕会不会经受不住头部的重量,“咔嚓”一声断裂掉。
他的脸色苍白的可怕,只有那双如黑夜般幽深的眼眸仍旧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同他唇上剩下的一点儿鲜红,共同成了他脸上仅剩的艳色。
“韩非先生。”他听到自己这样唤他,有点不易让人察觉的紧张。
“你在等我?”
“是的,我在等你。”
仿佛多年前的画面重演,只是对话之人调换了一下而已。悠悠岁月,在面前这人身上竟没有留下半分痕迹,他仍旧如同当年那般年轻俊美,连翘起唇角的弧度都和自己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仅存的那点儿与他赌气的心思也在看到他后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欣喜与……惶恐。
失而复得的欣喜,生怕再次失去的惶恐。
没错,他怕了,坐拥天下、扫六合清寰宇令整个天下都为之俯首的始皇,怕了。说到底,他只是人间的帝王,一介参不透生死,对死亡束手无策的——凡人。
人的生死,难道就真的是神秘莫测?
不,朕不信。
朕不仅要做这天下的共主,更要做九幽十界的共主,那样,先生,你才会永远的、完完全全的属于我。
“陛下,非知陛下平日勤于国政,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多年不见,陛下憔悴了许多。”
虽然知晓他可能只是礼貌性的客气之语,但嬴政心里却还是涌上了一股欣喜,连唇角都控制不住的微微上扬,语气柔和道:
“先生这是关心寡人?”
“…………”
这是一道送命题。
韩非瞅了瞅窗侧手握鲨齿,杀气腾腾的卫庄和跪坐于席上,一言不发面带微笑的张良,不禁感到一阵头疼。
他倒是明白两人对嬴政的敌意,国破家亡、四处漂泊之恨是抹除不掉的,按理来说,自己也该恨他的,可他无论如何却也无法对他产生恨意,哪怕是在他入狱的时候。
追根到底,他并不认为他是错的,因为这原本就是他的心思。
更何况他已是死了一次的人,这尘世间的种种之事,就留给活人去操心吧,自己这个死人,还是少参和些为妙。
“先生不说,寡人就当先生默认了。”嬴政见韩非露出了为难之色,不由得更加愉悦起来。
为难=有关心之意却无法言明=先生关心自己
看来先生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只是碍于友人,没有说而已。哼,流沙卫庄,儒家张良,等回去再与你们算账。
“先生此次见寡人,想必是有话要说?”
那副样子,完完全全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行宫,将卫庄和张良都视作了无物。
“哼,自作多情。”
卫庄嗤笑一声,带着他惯有的不屑意味。章邯的剑“蹭”的从背后出鞘,却被卫庄用剑鞘格挡,难进分毫。
“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在我面前拔剑?”
语气轻蔑,明明是说的章邯,但他的眼睛却是看着嬴政。
“卫庄兄。”韩非轻轻摇了摇头,他看着卫庄,一双如墨的眸子里也不知到底装了什么情绪,起起伏伏,看起来如同这山里的云雾,琢磨不透。
“我想和陛下单独谈谈。”
“不可!”
竟是两人同时发声。
章邯看了看重新敛下眉眼的张良,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没想到竟会是他与自己一同反对。
来不及细细思索,面对嬴政不悦的神情,章邯单膝跪地,恳切劝道:
“陛下,韩非乃旧韩公子,不可轻信,况韩非死亡与复生疑点重重,影密卫也未曾发现过任何与之相似的例子,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
嬴政对章邯的忠心是欣赏的,但他却十分不喜有人来打断他与韩非的谈话,正欲开口,便只听韩非发出了一声轻笑:
“章邯将军说笑了,非只是一侥幸未死之人,你看看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便是想,也怕是连陛下的衣角都摸不到吧。”
他笑得有些无奈,纤细的手指相互交叠,白的透明的皮肉下是鲜红流淌的血液,嶙峋的白骨几乎要刺穿这薄薄的束缚,他整个人都苍白的可怕,似乎没有一点血色,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章邯皱了皱眉,不依不饶道: “但听闻韩非公子师从小圣贤庄荀夫子,儒家乃文武双修,里面不乏一些隐世大能,荀夫子学究天人,内力也是深不可测,怎会教出一个完全不通武艺的弟子?”
“非自小体弱,患有痼疾,不能学武,老师对此也是没有半点办法。”韩非叹了口气,将这说了多遍的说辞又对旁人解释了一遍。
不过也难怪别人不信,老师门下出了他这样一个连下个台阶都会摔跤的书生倒也的确是件怪事。
“公子……”
“章邯。”嬴政瞥了章邯一眼,语气平淡道:“不必多疑,我信先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良也只能放下手中一口未动的茶水,勉强压下心中的担忧与一丝微妙的醋意,勉强笑道:
“那张良也信始皇陛下。韩兄体弱,需陛下多多包涵。”
以一副主人翁的架势小小的挑衅了一下嬴政,张良深深地看了一眼微笑颔首的韩非和仪态自若的嬴政,最终还是同卫庄章邯一并退了出去,并拉上了门。
两人在屋内呆了足足一个时辰,在屋外的三人的耐心都被消磨殆尽之前,门终于开了。但只见嬴政神情复杂,有释然,有不甘,有疑惑,也有欣喜,但最终却都化为了平静。
“先生,寡人还会来的。”
“这是王上的自由,非不会阻拦。”
不知何时,韩非对嬴政的称呼又回到了“王上”,让卫庄听的大皱眉头,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更是让人看了揪心。
隐晦地走过去扶着韩非的背部,倒是让韩非轻松了不少,冲卫庄眨了眨眼,又重新看向了嬴政。
“先生还是回去吧,寡人叨扰多时,先生怕是撑不住了罢。寡人回去便派御医前来,先生身体太过虚弱,寡人不放心。”
“我……”
“多谢陛下厚爱,但韩兄自有医家医者照看,不劳费心。”
张良上前一步,挡住了嬴政看向韩非的视线,不卑不亢地拱手说道。
“医家……哼,也罢。”嬴政皱了皱眉,韩非在侧,他的脾气比往日好了太多,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同韩非起了矛盾。
“寡人希望先生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寡人的邀请永远有效,过去是,未来同样也是。”
“非在此先行谢过。”
望着嬴政的车马在视线中渐渐消失,韩非这才松了口气,强撑着的身体就要摔倒在地,却被卫庄有力的双臂扶住,避免了脸朝地的惨剧。
“多谢卫庄兄了。”
“你谢我的时候还少么?”
虽是这样说,但卫庄还是将他半搂半抱到了塌上,强硬地将一碗棕色的药汁塞到他手里。
“喝了。”
“额……这……就不必了吧……”
“喝了。”
“韩兄不可任性。”
或许嬴政的到来倒是有一个好处,刚开始还有些隐隐敌对的两人现在都站在了一个阵营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于无形,倒是类似过去那段流沙刚刚创立的的日子了。
看着韩非苦着脸喝药的样子,张良不禁笑了出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备好的饴糖递了过去,得到了韩非感激的目光一枚:
“还是子房懂我,卫庄兄只给我苦药,连蜜饯果脯都无……”
“怎么?你还打算让我给你买蜜饯果脯?”
卫庄挑了挑眉,扬高的语气轻易地让韩非闭了嘴,不再继续在被鲨齿梳头的边缘上窜下跳。
“你和嬴政都谈了什么?”
张良对此事也是颇为在意,卫庄既然问了,他也不用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立刻关心地看了过去。
“也没什么,只能说算是一些忠告建议吧,我虽醒来的时间不长,但帝国之景,还是让我多嘴说了几句。”
“你打算为帝国效力?”
卫庄的语气很是危险,但韩非倒是从中听出了一丝赌气的意味,不禁笑了起来,摇头道:“怎么会,非只是一已死之人,平日喝喝茶听听曲儿还好,真没有那些个复杂的心思了。况且,我本就欠他一个答案,一个当年他问我的答案,当时我未曾来得及告诉他,现在倒也不晚。”
张良闻言,长出一口气,果然,韩兄还是那个韩兄,心怀天下,却又淡泊名利,如此矛盾的性格却在他的身上无比的和谐。
这样也好,不用去操心那些杂事,韩兄他终于可以得到久违的放松了。
想到这儿,张良突然念起一事,抬头说道:
“既然如此,韩兄,你为何不回桑海看看?我想夫子他也一定会开心的。”
“子房,不必哄我。非顽劣,文章又写的如此咄咄逼人,与儒家传统一脉大相径庭,恐怕老师早已将我逐出门墙了吧。”
韩非自嘲地笑了笑,自从他当年离开桑海,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他始终未曾回去,固然有他心系故国、忙于韩国内部事务的缘故,但更多的,何尝不是他怕见到老师不赞同的目光呢?
“韩兄何必妄自菲薄?虽然理念不同,但师叔却一直挂念着你,听闻韩兄……死讯传来,师叔甚至几日未曾合眼,李斯回小圣贤庄探望时,师叔更是将他拒之门外,言只有韩兄一个学生,师叔若是知道韩兄还活着,不定有多高兴呢。”
“高……兴?老师他……会高兴么?”
“会的,师叔他一定会的。”
恳切地抓住韩非的手,虽只是突然兴起之言,但张良对自己这个建议却是愈发笃定起来。
“不瞒子房说,此事的确是非的一块心病,老师的谆谆教诲之功,非确不敢忘,只是十余年已过,非不确定老师是否想要见到我,若是不愿……”
“韩兄放心,若是韩兄怕师叔责怪,良书信一封,师叔若是同意,良便陪韩兄一同回去,这样可好?”
“那便多谢子房了。”
“韩兄何必客气。”
看着韩非舒展开的眉眼,张良也由衷的高兴起来。自从此次韩非死而复生以来,他的眉眼间就时时刻刻都藏有一股淡淡的哀伤,那双本就透彻的眸子更是如同可以看穿生死,看穿历史的烟云一般令他担忧不已。
他心疼,却又无计可施,哪怕只是一点点,他能开颜便是自己最高兴的事了。
初秋的夜有些凉意,尤其在这深山老林中,雾气深重,水汽弥漫。韩非也懒得披衣服,只着了件深衣便在灯下看书,却被卫庄抓了个正着。
“你和嬴政有什么关系。”
卫庄皱着眉,熟门熟路地从窗户跳进来,那看起来厚重无比的黑金大氅并没有妨碍他的动作分毫。
“嘶——好冷,卫庄兄怎么又走窗台啊,这好好的门不进,非要从窗户进来,难不成——是觉得这样比较帅?”
韩非被猛然灌进屋内的凉风冻的打了个哆嗦,他畏寒,哪怕是暑意未消的初秋,夜里的凉风他也是受不住的。
“哼,回答我的问题,我看你倒是没有半分病人的样子,活蹦乱跳的。”
卫庄不去理会韩非的打趣,相处了这么多年,他当然明白如何去应付韩非时不时的装疯卖傻,区别只在于年少时的他只是不去理会,直到他自觉没趣为止,而现在的他还能用犀利的言语反击的他哑口无言。
但对于韩非喊冷的话,他倒是做出了反应——他将大氅披在了韩非身上,并顺手关住了窗。
“多谢卫庄兄。”
韩非侧过脸冲他笑,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在朦胧的烛火下更是显得动人心魄,也让卫庄心中一阵无名火起,紧紧地攥住了拳。
“韩非,你难道对每个人都这样么?”
“什么?”
他显得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露出些许无辜的神情。
“……罢了。”
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卫庄刚刚燃起的怒火就被韩非这一个表情给硬生生的浇熄了。是啊,他怎么会懂,他的心里永远只装着天下,再容不下半点东西了。
自己与其他人对他升起的龌龊心思,以他感情的迟钝,大概是感觉不到分毫吧。或许……自己还应当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是他信赖的友人,甚至被他划到了“被守护”的行列?
突然起了些许孩子气的情绪,卫庄突然想看看这人若是摘了这温文尔雅、处变不惊的公子面具会是什么样。
他是个行动派,当即便扣了韩非的腰,俯下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韩非的嘴唇冰凉而又柔软,带着淡淡的苦涩药草的味道,因为诧异而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的齿列。
一触即离,轻的像蜻蜓在湖面上落下,却溅起了一圈涟漪。
“卫庄……兄……”
“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话音未落,人却不见了,落荒而逃一般,只留下韩非一人在烛火下面色复杂地抚摸上自己刚刚被亲吻过的嘴唇……
烛火明明灭灭,被风吹的摇曳不止,韩非一动不动地坐着,俊秀的眉眼在灯下显得有些恍惚,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慢慢收紧,喃喃自语道:
“卫庄兄,非……如何不知啊……但无论是你,还是别人,这承诺……我都给不起啊……”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