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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惊梦·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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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清冷的月光从大开的窗户泼洒进来,落在床上。常念翻了个身又坐了起来。
白天他将“牡丹园”逛了一遍,并没有上楼,自然也没有去张大爷口中的“鬼屋”探险。他并不是那种喜欢反道而行的叛逆青年。爷爷以前就常说他太“乖”,似乎什么都难以撩起他的兴趣,由此生活得如同一汪静水,泛不起激情的波澜。
可是现在,莫名得,张大爷讲的那个或许只是为了制造噱头的灵异故事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脑海中徘徊,搅得他难以入眠。
常念探过身,自床尾的背包中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檀木制的盒子沐浴在月光中,温润厚重,仿佛一位谦润的老者,正捻须准备讲一段旧年往事。抽开木盒的盖子,洁白的丝绒中静躺着一只古旧的怀表。常念小心翼翼地将怀表从盒中取出,由一颗颗珍珠大小的玉珠子连缀而成的表链使整个怀表坠手了许多。常念打开又合上表盖,拇指轻轻摩挲着表盖的表面。表早就停了,不知道停留在历史的哪一刻。
这块怀表是爷爷的。谁也不知道这块怀表的故事,爷爷讲述的过去中从来没有它的影子,它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大概只有刀林剑雨的生活在它表面刻下的密密麻麻的划痕才能为它早年跟着爷爷走南闯北征战的日子作见证。而除此之外,这只怀表基本上没有别的损伤,可见被保护得非常好。
常念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爷爷去世的前一天。爷爷颤抖着手将这块怀表托付到常念的手里,这个可怜的老人病到后期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大张着嘴巴,撕扯着喉咙,原本虚弱无力的手握得常念生生发疼。
你很难想象一个一生叱咤战场和商场,即使在病魔面前也毫不示弱的铁血硬汉也会有这么痛苦脆弱的一面。
终于,他燃尽他仅剩的生命之火,道出了最后的诉求——
“……回……回去……”那一刻,爷孙两人泪如雨下。
造化总爱捉弄真心人。爷爷一生痴念于回国,可惜故国并不欢迎当年身为M党重要将领的他。而当祖国肯再次接纳他时,他已经病得不能动了。
在他去世几年后,常念终于带着他的遗物,带着他不能说出口的故事,回到了这里。
一个细微的声响打断了常念的思绪,似乎是有人拿小石子砸了一下老屋的外墙。也许是担心屋内的人没听到,几秒种后,那种清脆的“啪~”声又响了一次。
常念从西窗探出头去,路两侧的路灯今夜奇怪地并没有亮起,只有月亮朦胧的光华洒在路上。常念堪堪看到一个余影一闪,隐匿进了侧门的阴影里。
是谁?常念快速披上风衣,将怀表塞进口袋,准备去一探究竟。
就在常念走到房门前,准备开门的那一瞬,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的脸上漫上一个怪异的表情——疑惑、惊惧。沉寂的空气里,常念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以及——对面书房门打开的声音。这房子除了他,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才对。
紧接着,走廊上响起了一阵急切而又压抑的脚步声。
常念屏着呼吸,等脚步声渐远了些,才给了自己一个深呼吸,然后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同样压抑的步子,怕互相惊扰了一般,穿行在这幢屋子里。
来到西侧门,常念藏到了一丛芭蕉树后面。层层叶片给他做了很好的掩护,同时也挡住了他的视线。常念只听得那人打开门轻轻学猫叫了一声,紧接着,有细微的对话声传来,然后门又被关上了。常念微微探出头去,侧门边已空无一人。常念赶紧跟了出去。
月光将前面并肩而行的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宛如两条溪流,从脚跟开始流淌,在空寂的街道上蔓延,蔓延——最后融汇在一起,不分彼此。
常念远远地跟在后面,尾随着来到了镇口的河滩边。
常念躲在一大石头后面,借着月光水色,终于将那神秘的两人看了个大概。这两人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左边那人一身衬衫马甲,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靴子来回碾着脚底的石子,整个河滩都回荡着石子“嘎哒嘎哒”的呻吟声。痞气十足,常念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另一人凤眸带笑静立着,一袭长衫将他勾勒得很是秀气,恍如河面上吹过来的一阵温润的夜风。
沉默是一种情绪的沉淀。
大概是终于把满腔的烦闷在石头上发泄出来了,那个一身西式装束的男子开口了:“ 林玉生啊林玉生,你说说我对你怎么样?”
“二爷对玉生是最好的。”林玉生笑意盈盈地应道。
可惜被称作“二爷”的人根本不领情,反手就在林玉生的脑门上戳了一下:“还笑,我要不让人来找你,你就不主动来见我是吧!还非得坚持大半夜出来。”
林玉生闻言收起了笑容,眉头微敛,神色一瞬带了些黯然:“我听说,老夫人把你给训了,还不准你出门……都是我连累的你。”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瞎往自己身上揽什么责任!”
林玉生摇摇头,道: “他们说的都没错。二爷您是贵人,玉生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跟我走太近会辱没您的清誉的。”
“都是屁话!”二爷提起嗓子一声怒斥,吓了林玉生一跳。那神情,林玉生毫不怀疑如果说那话的人现站在这里,二爷定会一记铁拳揍上去,“什么上九流下九流的,那都是老头子们留下的迂腐思想!这世上,谁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高低贵贱,不过是人的欲念作祟。以这种理由看轻别人的都是傻瓜,而因此看轻自己的更是傻瓜中的傻瓜。”二爷一番义正辞严的说教完毕,才想起自己口中那个“傻瓜中的傻瓜”就在自己的面前呢,马上又放软了语气,“所以,你千万不要轻看了自己。要我说,你可比那些自诩尊贵,却全依仗前人荫庇的富家子女们活得有意义得多了。”
“可是……”
二爷像是知道林玉生想说的,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哂笑了一下:“那就让他们说去吧,我们又不是为他们而活。再说,这镇上估计也就是你,是真心实意地喊我一声二爷,称呼我娘一声老夫人。其他的,谁不是心底里藏着一丝鄙夷,一个被弃置的妾室和庶子,背后闲话都能拾起一箩筐。”
林玉生一时默然,那样的闲话他也曾耳闻过几回。尽管老夫人和二爷对镇民一直颇有照顾,但人就是这样,通天的功德都及不上黄豆大的污点更能为他们所津津乐道。
一时没人说话。在这种静默中,常念却是心跳如鼓,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从他的心中萌发出来,二爷、林玉生、戏子、牡丹园……
就在这当口,二爷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咱们就别玩沉默浪费时间了。我送你的那个簪子和手串还喜欢吗?”
“嗯。”林玉生眉目扬起,显然很是开心。但随后又显出点为难的神色,“那么珍贵的东西,玉生真是收之有愧。”
林玉生此人人如其名,生得那真是如玉般剔透玲珑。此时得这月色的辉映,一颦一笑间更是宛如仙人天降,把那对面的人都看呆了,痴痴道:“美玉配美人,当属于你。”
“……你要是女的该有多好。”无意识下轻如呢喃的一句话,让两人俱是一怔。
二爷顿时清醒过来,尴尬地转移话题:“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东西你就安心收下吧,你上台用的簪子不是被我弄断了吗。而且我就是花了个加工费而已。那玉,是我从后面山上捡来的。当时就觉得这个做成簪子应该挺适合你。”
林玉生似是还陷在那句话里,又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笑容道:“ 那就谢谢你了!对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可怜了已经在石头后面蹲了半天的常念,他忍不住动了动自己酸麻的双脚,却不想这一下不知踩在了哪块松动的石子上,顿时一个趔趄,人往右侧倾倒过去,常念死命攀住了藏身的石头才没让自己滚出去。可他放在口袋中的怀表却突然滑落出来,砸在石堆上的声音在这黑夜里甚是清晰。常念吓得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生怕漏出一丝呼吸。好在那边两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常念心下一松,刚舒了一口气却是卡在半路。刚才那个叫林玉生的似乎往这里瞥了一眼,然而速度太快,常念突然又不确定了。
事实证明,常念今晚的心路历程注定是不会平静的。当他摸索着从地上捡起摔落的怀表时,刚卡在半路还未完全下去的那口气又被提了上来。怀表的表盖大概在碰撞中被摔开了,此时胸脯大开地将表盘暴露在夜色中。而令常念神色惊异的是,表盘中已然停止转动的指针,现在却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
“滴答、滴答……”怀表充满活力的行走声出现在常念耳畔,渐渐地变成了二重奏。常念扭头,明亮的月光下,二爷提在眼前端详的怀表赫然跟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滴答、滴答、滴答……”
常念感觉自己像坠进了时间的长河,时间流动的声音贯彻耳畔,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至一道巨浪将他淹没……
“啊~”常念低呼一声坐了起来,那种被时间挤压的窒息感还清晰地萦绕在身畔。常念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在卧室里。窗外天色欲晓,常念一把扯下了被汗水透湿的风衣扔在床上,他的思绪有点乱。
枕头边,落着一只表盘敞露的怀表。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