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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突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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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并肩向凤翔宫方向走去,快到宫门口时,偶有宫人搬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进进出出,显得甚是匆忙。
王珩悠悠道:“太后皇上生辰,照例各地官员都要上供献礼,恨不得把各地奇珍异宝都进贡给圣上,不知今年有能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周慕白淡淡道:“皇上太后什么珍宝没有见过,每年进贡的稀罕玩意儿琳琅满目,不一而足,越是贵重的反倒不出彩了,还是别出心裁,有特殊意义的能合圣上的眼缘。”
王珩:“那倒是,慕白公子心思玲珑,我等凡夫俗子擅自揣测圣上的心意,反倒落了俗套,还是慕白兄的想法清奇,不落窠臼,滴水不漏啊。”
周慕白:“王兄谬赞了。”
三人一同入了席,周慕白与王珩相互拱手告别,方坐下。
周浔低声道:“齐小王爷一直在上面没得着机会,我们一直没法碰面,这样可行吗?”说罢,周浔往四周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又道:“王珩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有意提醒你贺礼的问题,我怀疑......”
周慕白的嘴角一直维持着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看起来得体而大方,此刻和周浔密谋大事,也不见他嘴角放松丝毫。
周慕白在周浔耳边轻声说道:“不用担心这个,我早打量过了,你注意到没有......”
周慕白突然附身过来低语本就吓得周浔打了个激灵,眼下在他耳边说话,气息拂得他耳根痒痒的,继而又有些发热发烫。
“注、注意到什么?......”
周慕白丝毫没有发现周浔的异样,手指轻扣着杯沿,继续道:“按照往年惯例,给太后的寿礼应从东边角门由宫人抬进去,一来,官员们上供的礼品多奇巧珍品,东角门离凤翔宫宴会的位置最近,这样输送既节省时间又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贡品受损的几率。可是,我们方才与王珩共同折返的那条路通着西角门。”
周浔当即明白了周慕白的言下之意。
西角门相对东角门偏僻了许多,因凤翔宫位置本就位于整个大内皇宫偏北的位置,西北侧是后花园和太液池,观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平素也很少有宫人来往,如果贡品从西角门输送进来,不仅距离远,石子路更是难走。
既然舍弃便利的东角门不走,刻意去走那逼仄还不甚安全的西角门,是什么原因能让那些搬礼品的宫人冒着这么大风险?
“有人把杨洛祥的贺礼掉了包。现在已过了向宫内输送礼品的时刻,大部分官员的礼品早应在申时查点完毕,这样做......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周慕白低头沉吟了一会,下了这么个结论。
周浔心一跳,忙问:“这怎么说?”
“淮州知县,”周慕白眉头都拧在一起,露出他思考的时候特有的纠结的表情,“淮州算是江南富庶之地了,年年地方上的成绩也不算难看。可偏偏这知县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行为拘谨,甚至感觉他在害怕什么,或者,他不想出现在这些人的面前。”
周浔:“或许是因为,杨大人的独子刚刚离世,心中悲痛郁结?”
周慕白摇摇头,“他所表现出来的慌张远远大于悲痛,我甚至看不到他的半点伤心之情。”
“或许,这也正好印证了我们的猜测。”
向圣上献礼的环节最是简单,按着公公手执的名单挨个上去,口齿清晰面带微笑地念出事先背好的贺词即可,献完礼,再听太后叨叨几句贺词,三喜宴便可结束了。
周慕白垂手站着,耳朵里充斥着各个大臣官员的名字、职称、礼物的名称,一遍一遍,像一驾马车在耳朵里轰鸣着。
“淮州知县——杨洛祥——扬淮织锦二十匹、刺绣二十幅、东珠十斛——”
杨洛祥颤颤巍巍上前致辞,却结结巴巴,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周慕白在底下心里一紧。
“太、太后福寿齐天,臣,臣之所贡......甚是粗俗,难表心意......”
只听得席间一阵清朗笑声。
齐桓站起来,向太后拱手道:“表姑母,淮州知县杨大人自去年季秋时节才刚刚上任,未曾参加过这规模的国宴,想来是有些紧张了。”
章太后三十出头的年纪,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她睨了齐桓一眼,抬手拨了拨头上的珠翠,懒洋洋道:“晋小王爷既打断了淮州杨大人的话头,必是有什么话要说了。”
齐桓朗声道:“杨大人献礼,本王本不应该打断,实在是失礼了,”说着,向杨洛祥微微躬身。
杨洛祥垂首站在大殿之上,身子抖如糠筛,战栗不止。
齐桓从席间走出,径直走到杨洛祥面前,温声道:“大人不必紧张,本王只是对您的贡品甚是感兴趣,不知道大人有无心情为本王介绍一二。”
周慕白在底下仔细听着,此时不仅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心想,齐桓你编话头就不能编得有理有据一点吗?还感兴趣?这么常见的礼品你没见过?鬼都知道你这是编了借口要说些什么.......
杨洛祥哆哆嗦嗦抬头看了齐桓一眼,那小王爷的笑容无懈可击,看着和这个年纪的温润少年人无甚差别,只是那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一片冰冷之色。
杨洛祥双腿一软,仓皇地跪下,“回晋王爷,臣所献之物......皆为淮州特产,淮州盛产棉与蚕丝,所以臣想着趁三喜宴,进贡一些与太后......”
齐桓双眼微不可见地眯了一下,“哦?据我所知,桑蚕织品、绣品乃是扬淮地区最为常见的礼品,淮州知县历年来已进贡过不少次了,大人你新上任方一年有余,为何不多花些心思弄些真正奇巧的东西呢?还是说大人你根本没把太后与皇上的寿辰放在心上?”
“臣怎敢不把圣上寿辰放在心上?臣只是......”
“杨大人何不坦诚一些,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你想送的,不是吗?”
此话一出,大殿上下一片安静,方才热热闹闹的氛围不复存在。
“你原本想进贡的礼品,可以说本不是礼品”,齐桓话音未落,便利落地伸手擒住了杨洛祥的手腕,向外一翻,一张薄纸自他宽大的袖袍间缓缓落下,杨洛祥的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在大殿下站着的王甫之脸色也在一瞬间变了。
“什么东西?”章太后皱了皱眉,示意齐桓将那张纸呈上来。
齐桓双手奉上,静静地等着太后浏览。
章太后读完,神色倒也平静,不过近在面前的齐桓清楚地看到太后眼中浮起一抹怒色。
“王大人何在?”
太后身边的公公向殿下传话道:“宣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大人觐见——”
王甫之年四十,鹰目宽鼻,满脸横肉,身材十分高大,他目不斜视走上殿来,跪下道:“臣请太后安。”
章太后徐徐站起来,走下来,“王大人,哀家一向念你是朝中重臣,为这大宁的江山也卖了半辈子的辛苦。”
“臣不敢。”
“是吗,前年初夏,淮州突降大水,县内的主干河流都决了堤,此次洪涝之灾影响深广,江淮一带灾民泛滥,哀家给淮州播的赈灾银两和粮食,你自己盘剥了多少去?”
王甫之脸色阴沉,不发一言。
齐桓在旁边看着,自觉这种情况须得火上浇把好油,得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便缓缓道:“杨大人身上揣着钱粮转运的记录登上殿来,必是有什么话想说了。”
那杨洛祥磕头如捣蒜,却始终不置一词。
齐桓冷笑一声,对着王甫之道:“王大人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私吞了钱粮不说,还能落下一个治理有功的好名声,本王实在是佩服。”
转身对太后道:“表姑母明鉴,淮州知县杨大人明显是畏惧强权不敢置喙,但他既然能将关键证据拿上殿来,想必是有为朝廷着想的决心的。臣想替杨大人在这求个人情,但凡他能说出实情,臣请保障杨大人及其家人安全,以免被他人所控。”
章太后面露尴尬之色,她速来与王家勾结,在朝中多加庇护,本来是朝中人人皆知的。王甫之平日里私下搞的小动作她不是看不见,如今齐桓揪线头似的把这事摊开来说,还将王甫之摆到明面上批判,实在是难以权衡。
然而,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即使是做个样子,她也得做下去。
不然,如何堵这悠悠众口?
章太后颔首,“哀家允了,杨大人,你说便是。”
杨洛祥颤颤巍巍地抬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纵横,还挂着两行浊泪。
“臣无能,实在是无能......”杨洛祥抽抽噎噎,那声音低沉而沧桑,混着说不清的痛苦和悲愤,“大概是前年冬季吧,我刚被调任为淮州知县。那年淮州多灾多难,先是夏初的一场大水淹了农田,谁知又经历一场大旱,到了秋天,百姓们颗粒无收......我眼睁睁看着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
“我整日里吃不下,睡不着,一闭上眼好像就看见那些饿死的农民的脸,那些成片成片的农田被水淹了,大水漫过村庄,到处都是死人,都有哭声。”
“后来大水没了,雨也没了,可是,死去的人,也回不来了。”
说到这,杨洛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猛地变了调,几乎像是从喉咙里嘶喊出来的哭声,好像只有这么用力的哭,才能弥补上那些生离死别的痛。
“我夫人当时怀着我的第二个孩子,都已经八个月了,眼见着还有两个月就临盆了,我日日等着转运使来送朝廷的拨款和粮食,我每天都上书陈情......我知道我等不来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百姓还等着我去救他们哪......”
“我和我夫人把家里能省出来的粮食和银两都捐了出去.......可谁知夫人她......孕中本就缺乏休养,再加上整日劳心伤神,她难产了......我夫人就这么去了,带着我的孩子......”
杨洛祥委顿在地,一把鼻涕老泪都流到了地上。
齐桓心里哀叹一声。
天地不仁,芸芸众生,何其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