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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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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浔在昏暗的光线中蓦然发现举着一根大木棍的周慕白,一脸愕然地望着他。
周慕白才反应过来,忙将木棍放下来,向外警觉地张望了几眼,把周浔牵到屋子里。
“是父亲让你来的吗?”
周浔抬头看了看他,“......不是。”
周慕白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
周浔默默地,不言语,两人就这样相对着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月光冲破了乌云的重重阻碍,清辉透过木窗斜射进来,淡淡地洒在周慕白的脸上,周浔一瞬间看清了周慕白的脸。
他皱眉道:“你嘴角上有血。”
周慕白大手一挥,想作出勇敢不羁的洒脱劲来,只不过这番动作用力过猛,显出一副特别的滑稽,“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再说,我早就不疼了!”
周浔没去理会他大言不惭的“英雄气”,只瞪了他一眼,仿佛才想起来似的,“......我听说你在这待了好几个时辰了,应该饿了......绪娘把晚上的夜宵锁在小厨房里,我趁她送羹的时候拿了一些出来,你快吃吧。”
周慕白低头,果然发现周浔手上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
周慕白颇有些不好意思。
在他那尚为幼稚却不失善良的小脑袋里,阿浔始终是一个需要他去保护的弟弟,他初来乍到,又不善口舌,府里上上下下人多口杂,他受了欺负怎么办?他受了欺负不会给自己辩白怎么办?
周慕白一直自信地认为,是自己一直在守护周浔。
而周浔此番行为,是解救一个饥寒交迫的落魄小子,周慕白忽生出一番主客颠倒的窘迫感来。
不过这种尴尬来得快去得也快,饥饿的肚皮很快就主导了周慕白的思想,他迫不及待地从阿浔手中接过布包,那布包里装了几块马蹄糕和桂花糕,周慕白随手抓过几块就急忙往嘴里塞。
不出周浔所料,周慕白狠狠地呛住了,弯下腰费力地咳嗽起来,原本受伤的胸骨隐隐作痛。
周浔伸手去拍他背,好不容易给他顺上一口气来。
周浔没好气地说:“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又没人和你抢。”
周慕白抚着心口道:“......不好意思,我实在是饿得很......”
周浔把地上的碎屑渣仔仔细细地拈起来,“义父说了,不让旁人给你送吃的,我这几日看时机帮你送几次,千万别露馅了。”
说着抬起头,眼中一片平静。周慕白望着这个男孩漆黑的眼睛,好似世间万物都能溺毙在其中一样。
周慕白回了神,抬手挠了挠头,清了清嗓子:“咳咳,呃,那谢谢你了。”
周浔闻言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用谢我,是你维护我在先,理应报答。”
周慕白很是诧异,他或许觉得这样一番话在一个垂髫小孩的嘴里被一本正经地说出来,显得有些好笑。
但他还是忍住了笑意,“阿浔......以后在府里你跟着我玩,保证没有人敢欺负你。”
周浔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眸子在月光的浸染下,显得熠熠生辉。
周慕白还在发热,两颧红红的,眼睛也突出血丝来。
周浔有些担心,“要不要去请医师来?”
周慕白摇摇头,冲他的方向眨眨眼,“我多休息就好了。”
周浔满心忧虑地倒下来,脸冲着周慕白的方向。
周慕白缓缓开口,“阿浔,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周浔冷冷淡淡道:“我小时候不是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吗?有什么好说的。”
周慕白:“我是说......你来周家以前的事情。”
周浔掩面打了个呵欠,“我不记得了。”
周慕白:“你来到周家的时候都八岁了,我跟爹发现你之前......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周浔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安静地好像不存在一样。
周慕白试探地唤了一声,“阿浔?”
周浔这才稍微换了个躺姿,“我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我爹是个落魄秀才,每日到城门口摆摊写字,画扇面,勉强能维持家用。后来......熙宁大案爆发,波及到很多人,我也不知道我爹是怎么......后来我记得许多官兵冲进我家乱砸乱枪,我娘拼死护我出来,自己却......”
周慕白:“然后呢?”
周浔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后来我逃出来,正好赶上一波外迁的难民,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走,结果路上遇上一伙人贩子,将我卖给了一家黑店。”
“后来我在黑店里每日被强迫做工,还总是挨打,那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日日夜夜都想杀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店主。后来我早就没有了时间概念,记不清到底过了多久......长州爆发了瘟疫,当时和我一起的小工都陆续发病了,我就故意装病,可能他们也害怕了,就将我和那些死人一起运到了环鹰山的乱葬岗。”
“我在山上住了几个月,像野人一样生活,冬天差点冻死在山上。等来年春天时,就碰到了来山上春猎的你和义父。”
周慕白半晌无声,过了一会伸手去抓周浔的手腕。
周浔甚是不自在,“你干嘛?”
周慕白声音闷闷的,“你以前,受苦了。”
周浔在黑暗中满不在乎地苦笑一声,“这算什么。”
周浔轻轻把脸侧过去,眼圈慢慢有些发红。
那些刻入骨血的记忆带着浩荡之势沉甸甸地压过来,周浔觉得似乎有些喘不上气。那段颠沛流离、生不能、死不得的过往被时光染上了一层恶臭和血腥,以至于他每每回想起来,就带着彻骨的厌恶和恶心。
在举目无亲的时刻,他以一个最懵懂的孩童的身份被锁在了最肮脏的腌臜之牢,他满目只有鲜血、黑暗和无休无止的极度疲惫。
他没有享受到一个孩子应有的快乐和无忧。
一切罪恶的源泉,就是那场轰动全国的熙宁大案。
熙宁,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取繁华昌盛,和平无忧之意。
而这个年号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巨大讽刺。
先帝齐隆虽然是个有雄心的皇帝,但不代表他是个有能力的皇帝。耳根子尤其软,在位的二十年间,大大小小的后妃不知吹了多少枕边风。
这熙宁大案,就发生在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
齐隆本就生性软弱昏聩,在位后期更是奸忠不分,被后宫左右。朝纲混乱,党派之间相互倾轧,民间动荡,又赶上淮南地震,疆北作乱,一时间大宁王朝外忧内患不绝,顷刻间大厦就被掏空了根基。
周家那时尚握兵权,周道谨本固守疆北,怎奈皇帝受了王氏一党挑唆离间,说是若使周家再掌禁军大权便会谋生叛上之心,于是齐隆连下十三道御旨命周慕白班师,还以周家老小的性命作威胁。
周道谨无奈只得回到长州,从此疆北不断受到胡人侵扰,边疆国土竟被蚕食大半。
而齐隆这个糊涂的君主,也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周道谨回长州三日后,永帝驾崩。
顺风上位的章太后钻了乱世的空子,掌握了大权。
周道谨在边关多年,纵然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如今乍然回了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一时根基也不稳定。
此时,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的有两大家族。
一是颇受章太后眷顾的王甫之一家,王甫之此人心机深沉,专爱鼓捣一些暗里的阴手,不仅贪财好色,且对朝中重臣多加打压,几乎恶贯满盈。
另一家是长州叶家。
叶家早在永帝登基之初就坐稳了朝中之位,叶煊为大宁王朝三代老臣,本是个忠心耿耿的老翰林,结果却在这时翻了船。
起因是叶煊所作的一首诗,本是一首极为寻常的写景抒情诗,却被朝中一边倒地弹劾,称其包藏祸心,意欲倾覆太后政权。此案本不应是个严重的案子,可章太后好像吃错药了一般,将曾经凡给叶家写诗、出版的文人都清查了个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就这么着,关外悍贼猖獗,关内民不聊生,而这帮蝇营狗苟却好似瞎了聋了一般,只顾窝里斗得开心。
熙宁元年,叶家被抄家。
此时朝廷还未曾给叶家定罪,而就在抄家当晚,叶家起了一场大火,无一人生还。
而就在这个时候,白夫人也因故去世了。
周家与叶家世代交好,叶煊和周道谨乃至交,此时周道谨丧友又丧妻,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大漠边陲,周道谨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精神气,华发一夜骤生。
周慕白还记得那个晚上,周道谨一个人跪在白夫人的小佛堂里,低垂着肩膀,斑白的须发凌乱地散在肩膀上。周慕白被几个仆人婆子拉着,不许他靠近佛堂。
他只看见父亲佝偻着腰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瘦削的肩胛骨耸起,过了一会,便一抽一抽地抖动起来。
周慕白自小就是被白夫人带大的,周道谨远在疆北,几年都回不来一次,尚在幼年的周慕白对父亲的印象很是模糊,连话都没说上几次,更别说看见他哭了。
周慕白顿时悲从中来,不顾旁边人的拉扯,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