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录》波拿椰12

3、第三章

　　我不禁有些唏嘘，我不过病了几日，没想到人间已过去五年。
　　我凝眸望向祁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这几年过得可好？”
　　祁玉笑着回道，“都好，谢谢仙女姐姐惦念。”

　　我心安神定，转念一想，又拧住了眉头，狐疑地看着他。
　　夜神大殿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屈辱痛楚，都只会温和谦润的笑着。这样的笑颜，既是他的面具，也是他的铠甲。
　　我望着面前人的温润笑颜，心骤然收紧，上手撩起了他的衣袖，“不行，我不信你！”
　　我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他的手臂，很好，白净细嫩，就是瘦了些。
　　我又欲上去掀开他胸膛的衣襟，祁玉吓了一跳，跳离我两步远，背过身去整理着衣裳，复而转头，一脸惊恐，“你做什么！”

　　我看着祁玉一脸错愕恐慌，心下也着急了起来，害怕被他厌弃，忙摆摆手，咧出一个（自认为）人畜无害的笑容，“哎呀，我……那个什么……你这个孩子，不是就这个臭脾气么，受了委屈就忍着，心里难受也不说，我不看看不放心。”
　　祁玉闻言，眼神当下就软了起来，对着我又是行了个礼，“祁玉谢仙女姐姐关心。姐姐不必多虑。”
　　“别别别！”我以手拦住他，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那行，以后有人看不起你，你就告诉我，我揍扁他。”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面目狰狞地向空挥了挥拳头。
　　祁玉哑然失笑，我看了心内也欢喜。

　　过了一小会，他忽然紧蹙眉头，欲言又止。
　　我心又悬了起来，忙追问：“怎么了？”
　　祁玉仰头望向我，一双好看如墨玉的双眸水光盈盈：“祁玉万事皆安，只有一事……”
　　“你说你说！”这孩子，老是这么不坦率，可急死我了。
　　“若是仙女姐姐能常常来看看我，便好了。”
　　我点点头，这自然是应该的。若是我不来了，祁玉受了欺负要向哪里诉苦呢？我可不比月老那个臭老头，在人间处处都有寺庙祠堂。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我可以顶蓝实仙官和羽霓仙官的班。他们两个原同是月老殿前的司夜星官，近来新婚，正好商量着想请一段时间假去游历山川湖海。如此以来，我还有额外的加班补贴。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算盘，敲敲打打一番，抬头回祁玉道：“好！那我就每月来看你一次。”
　　祁玉笑着应好。

　　我坐上马车，快马加鞭地赶到下一个地方。马背颠簸中，我想起方才祁玉夸我什么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心中美滋滋的。我变出一面铜镜，想看看自己今日究竟长得是何等的国色天香。
　　只往镜中看了一眼，我便呆若母鸡。
　　镜中那个面白肌瘦，满头乱发的人！尼玛是谁呀！
　　我回想起祁玉真诚的眼睛，眉头紧锁，顿觉大事不好。
　　这孩子，不会是给人药傻了吧……

　　自此以后，我小心翼翼地瞒着月老，守着我和祁玉的约定。加班加点地往人间撒着糖粉，当然了，每每下凡便来宫里看他。仙界内相熟的都打趣着我怎么病了一场，倒成了仙界劳动模范。我只嘻嘻哈哈地应着：“自然是希望早日把那个好吃懒做的老头顶下来呀。”
　　事实上，当然是为了祁玉这个小鬼头。
　　我每逢两三个时辰便去找祁玉，可对于他来说是一月一次的相会。每次见面，我都掏着心思给他找一些同龄人中意的玩物，从拨浪鼓和布老虎到四书五经和竹剑。
　　时光一点点地过去，我陪着他看书写字，舞剑挥拳，也陪着他一点点的长大。我瞧着他吧，也觉得他长势惊人。遥想第一次见面还是个哭包子，第二次是个硬要装大人的奶娃娃，现在却一点一点的张开了，也……愈发像夜神殿下了。

　　身段颀长纤直，肌肤素净白皙，眉眼秀丽多情，最令人挪不开眼睛的，是通身清贵华雅的气派和永远如清风般和煦的微笑。
　　祁玉从未哭丧着脸对我抱怨过什么，望向我的眸子总是盛着温暖的笑意，缓声道着一切都好。我虽愚笨，也知道他的状况怎么可能会好，思来想去，却也没有细问。毕竟，这就是夜神殿下啊。
　　我也能感觉得出来，祁玉翩翩君子为皮，铮铮铁脊为骨。外表云淡风轻，却在卯着劲地拼命往上爬。他住的宫殿是越来越好，陈设越来越华丽，警备也越来越严格。最开始的时候那个小破屋子我简直出入自由，后来我也得花些心思换身宫女衣服，支开旁人，才得近他的身。

　　最要命的是，娃娃大了，脑子里也多了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要问些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祁玉十四岁时，板起脸怪严肃地问我：“仙女姐姐，你为什么老是在晚上才来看我？”
　　我干咳两声，绞尽脑汁想出个理由：“这你就不懂了吧，仙女晒多太阳，也是会变黑的。”
　　祁玉显然不买账，疑忌地看着我：“姐姐，你怕不是话本里的狐妖精怪，来采我阳气的吧？”
　　“噗！咳咳咳……”我口中的清茶还不曾咽下就整口喷出。我抚着胸膛顺着气，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采你个大头鬼！你好好的史书兵书不看！成天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祁玉自觉理亏，眼神在面前地地板上游离不定。
　　我来了气势，趁机补刀道：“要吃你我一开始就把你吃掉了！童子还大补呢！”
　　祁玉抬起头来同我辩驳：“书上说，男子束发弱冠之年，阳气最盛，精魅最喜。”
　　我一时语塞。
　　“祁玉并无责问姐姐之意，仙女也好，鬼怪也罢。姐姐都是对我最好的人了。真心待祁玉者，只姐姐一人。”
　　说罢，祁玉又温暖地朝我笑笑。

　　我看不下去，一记暴栗敲在他脑门上，凶着声音道：“不许想乌七麻糟的事了，书看了吗？剑练了吗？”
　　我看着祁玉捂着脑门，心内不觉暗自叹息。
　　这臭小子笑得这么好看，这么……让人心疼，再加上这幅好皮相，不知要让城里多少贵族商贾家小姐竞折腰。
　　再这么招摇，必然会招风流债，惹多情劫。
　　我后牙槽发痒，你知不知道你要历经七苦这一世才算完啊，如今你上赶着招惹情劫是怎么回事啊？
　　越想越气，我伸手又在祁玉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祁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向我要了生日礼物，我心内惊喜，以往问他想要什么，他都是‘随意’，‘皆可’，‘姐姐给的都喜欢’。祁玉向我要生日礼物，不，向我要东西，真真是头一遭。
　　他说，“姐姐可愿意听祁玉讲讲前尘往事？”
　　自然求之不得。

　　我们秉烛夜话。床幔飘动，红烛摇晃，檀香袅袅。祁玉端坐于我对面，细细把他十六年来的遭遇尽数付于我听。讲自幼出身卑贱，宫婢侍卫皆嫌恶他，欺凌他。讲他如何被母后皇兄欺压嘲弄。讲他父皇如何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祁玉忍着痛，却不敢哭闹。他见过他的皇兄皇弟们哭喊着向帝后撒娇，他心里也羡慕地紧。他知道，他没有这样的权利。本就讨人嫌，再哭闹，只会越发让人厌恶。他能做的，不过是咬牙忍痛安静立于一旁，期待父皇眼神余光看到他，会不咸不淡地道一句：“倒还挺懂事的。”

　　祁玉娓娓把多年辛酸道来，神色却如常，倒是我，不禁潸然泪下。
　　祁玉接着又说，他想活着，所以只能算计人的心思，揣测着人的脸色过活。他不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只能说是走投无路。日夜苦读，细观时事，拉拢大臣，这样努力了多年的祁玉，总算慢慢地能让父皇正眼打量他，提起他，再也不是‘偏殿的那一个’，而是‘朕的儿子，祁玉’。
　　祁玉道：“如今，太子人选，只我和大皇子，四皇子还有七皇子。”

　　我用袖子粗暴地抹去脸上的泪痕，望着他，说出口的话仍是杂着浓重的哭腔：“做……做得好！姐姐为你骄傲……”
　　祁玉掏出一方丝帕为我拭去残余的泪痕，幽幽地道：“姐姐，你曾说，有人欺负我，就狠狠地揍他们，不知这话还算数吗？”
　　我一听来了精神，我等了这么许多时日，日日期待着能一展身手。现在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兴奋地坐直身子，蠢蠢欲动：“当然了！要骨折要半残你发话！”

　　祁玉闻言，浅笑一声，笑意却如春日的雪花一般转瞬即逝。
　　他摇摇头，看着我，慢慢地说，“大皇子，四皇子，还有七皇子。”
　　“我要他们死。”
　　我眨着眼睛，放佛没听懂似的望着祁玉。
　　祈玉笑容温暖清润依旧，黑曜石般的双眸里却藏着清冷又疯狂的锋芒。白玉造就的剑，终究还是剑，看上去如何温润也是，终究也有锋芒，也有嗜血的时刻，也有出鞘的一天。

　　“姐姐若为难，便算了吧。”半响，祁玉瞧我不发话，浅笑着收回了目光，语气没有失望也没有埋怨，平常的如同在说‘街口老刘今天休息，我们去别家吧’。
　　“不……”我艰涩地开口，“我的祁玉第一次向我讨诞辰礼，自然不是难事。”
　　祁玉望着我，郑重地拜了一拜，眼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