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之谎》雪寅

13、第 13 章

　　菲蒂已经来这“福归”有一周了，所有的工作都逐渐步入了正轨。她也因为这种步入正轨，而明白了储存在大脑与芯片中的，“安定感”这个词汇的现实含义。

　　可这“安定感”却又算不上完整。要说其中唯一缺少了什么的话，就要数她至今没能见到自己的所有者的遗憾了。但这也是她没办法的，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仿真人，她是不能为了自己而干扰所有者生活的。

　　菲蒂是仿真人，还是私人所有的仿真人。而紫级之所以被称为“仿真人”，是因为他们在拥有“人”的基本特征的同时，还因芯片、手环与体内纳米粒子的存在，有着机械智能的特征。所以，照常理来说，大量使用仿真人的单位，都是有着可以直接载入芯片的岗位相关程序的。有了这种程序，仿真人们不需要任何岗前培训，就可以直接上岗。

　　而显然，福归没有这种程序，所有东西都得靠跟着前辈现学。不过好在有着芯片的紫级能够过目不忘，短短的两天，就足够他们掌握任何一个岗位所需要的任何技能。

　　菲蒂就在这两天培训、一天实习后，成功成为了福归的正式员工，独自负责了一个时段的一个区域。甚至，在今天这个第八天，担起了培训一位名叫“宋兮”的新员工的重任。

　　说到这个宋兮，她应该算是菲蒂有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比她自己还奇特的紫级。这种奇特还得从她的“设定”和“权限”谈起。

　　根据所有者的设定，仿真人的私人信息是有不同公开程度的。而这位宋兮的公开程度则是被设到了最低。菲蒂除了知道她的生理年龄和出厂日期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无论是她的所有者身份，她的自主权限限级别，还是她的诞生方式。

　　虽然不知道这些真实信息，可在这半天相处下来，菲蒂却有了些猜测。

　　首先，她的自主权限应该很高。虽然不见得到了菲蒂自己这种最高级别，但至少是在八十以上。菲蒂会这么猜也不因为别的，只是从前辈们那儿听到过个有关自主权限的顺口溜：“三十以下，宅中待；五十左右，主人旁；八十以上，到处晃”。

　　然后呢，她的诞生方式。菲蒂觉得，她肯定和自己不同，不是人工培育的。也就是说，她是降级而成的紫级，在降级之前，是个真真正正的人类。菲蒂会这么判断，也是听多了前辈们的闲聊的缘故。

　　人工培育和降级而成的仿真人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是经验，是情绪，是“人”的气息。换句话说，降级而成的仿真人，虽然在手术后，同样情感缺失、记忆空白，却比人工培育的仿真人更像“人”。

　　而宋兮就比菲蒂像“人”，至少菲蒂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宋兮比她会和老板、客人相处，表情比她更丰富。更重要的是，她有着一种仿真人不该有的——好奇心。

　　就好比现在，餐馆的清闲时间，店里没客人。她宋兮一边向菲蒂学着怎么制作手工甜品，竟然还在一边竖着耳朵听墙角。听的不是别人的墙角，偏偏还是老板一家三口在隔壁屋的争吵。

　　“什么？你不打算退役？！你的服役年限不是上个月底就到了吗？”

　　“是到了，但我想留在部队。我刚通过了军官考核，决定就这样去当职业军人。”

　　“职业军人？！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你爸妈我们省吃俭用，给你预购了升到黄级的疫苗，不就是为了让你退役后能够不被级别限制，找个安稳的工作或者继承家业，有个好未来？你这是把我们的苦心都喂麦考族了？”

　　“你知道你服役这三年，我们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们看到新闻里像是伦纳基地沦陷那样的事情，有多么害怕你也那样被麦考族吞了，尸骨无存！！”

　　“我隶属警务部，又不是防务部，根本就和麦考族打不上照面。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在瞎担心个啥。”

　　“什么警务部防务部法务部，到头来都不一样？一旦出了什么事，还不都是让你们这些级别不高的年轻人去送死？你现在看起来不用和麦考族接触，那如果前线的人不够了呢？你姐姐当初一个医疗部的，连军人都不是，不也因为支援曾经的地面居住区，死了？”

　　“如果哪天真轮到了警务部官兵支援防务部，那估计防护圈已经缩到了咱家门口，城中城都要沦陷了。到时候，反倒是得我担心您俩。”

　　“啊呸呸呸！我们家有你姐姐一人将生命奉献给人类，就够够的了。现在我们就只剩下你一个了，我不管你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总之，马上给我退役，滚回来！”

　　“申请已经通过，身份上已经是职业军人了，没法改了。我月底就得去报到，这次回来，只是和你们说一声而已。”

　　宋兮如果只是这么一直听着也就算了，可她听到这儿，竟然还扭头问了菲蒂一句：“隔壁是老板一家？老板的儿子是在警务部当兵的？叫什么名字？”

　　“……”

　　现在，菲蒂觉得，宋兮不但是个信息公开程度低、自主权限高的家伙，应该还是个额叶切除手术手术没切干净、芯片和纳米粒子质量不好的残次品。

　　不过，这么一想，好像也说的过来。毕竟像这种有缺陷的仿真人，价格一般都不高，所有者买来肯定不会放在身边服侍。相反，调高自主权限和上交金额百分比后，扔出来自生自灭，才是最为合理的投资方式。

　　这一方面是因为能买得起仿真人的一般都是贵族、贵族支系，受所有者身份的影响，紫级的工资反倒要比普通人要高上好几翻。另一方面则是紫级不受人权法案保护，所以能够被合法的用于一些灰色产业。

　　可这样话又说回来了，菲蒂自己的所有者到底是个怎样的贵族？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奇特的心理，才会买了自己这个价格昂贵的高级人工培育仿真人，却扔到街上不理不睬，自主权限最高、信息公开程度最低，就连上交金额百分都调到了最小？

　　这已经是菲蒂有生以来，第三百八十一次出现这个疑问了。而这个疑问反复出现所带来的副作用，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多余感”。

　　她生在这世上，就像是多余的一样。

　　“阿嚏！”一旁，宋兮的一个喷嚏将菲蒂从那“被主人抛弃的多余感”中拉了出来。

　　也不知道，这喷嚏到底是墙角听久了被人骂的后果，还是被自己的仿真侍从惦记久了的条件反射。

　　没错，宋兮，就是给自己弄了个紫级伪装身份，找了个餐馆打工赚钱还债的王洛兮，也正是她身旁的菲蒂心心念着的神龙不见尾的“主人”。

　　说来也滑稽，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抬头不见低头见，打了一天的照面，却连对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

　　无权知道的菲蒂也就算了，王洛兮，机智的王少校，尊贵的王女士……完全是忘记自己还有个仿真侍从了。

　　就在王洛兮和菲蒂忙着闹身份乌龙的时候，隔壁房间的争吵却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到底是争吵双方谁妥协了。

　　福归老板夫妇两人对“军人”这项职业的讳莫如深，王洛兮并不是不能理解，尤其是在听他们提到已经有一位女儿牺牲了之后。毕竟，在王洛兮的记忆中，她的父母也是死于麦考族感染的，她的父亲于防卫战中牺牲，而母亲则是当着她的面化为了白骨。

　　同样是至亲之死，老板夫妇从此对与麦考族擦的上边的职业都避之如虎，可王洛兮却选择了与麦考族密切接触的当兵这条路。这种截然相反的结果，在王洛兮看来，只是立场的不同罢了。一个是白发送黑发的后悔与自责，一个却是黑发送白发的……“血海深仇”。

　　没错，王洛兮在潜意识中，一直将参军的理由当作了“报仇”的。可实际上，每当借用仿生机甲的双眼直面麦考族，借用机甲的身体，与它们厮杀的时候，她却又发现，她的任何一枪都不含丝毫仇恨，而每当一个麦考群落死在她的枪下时，她也没有半点大仇得报的快感。

　　她一直很理智。有时连自己都会觉得，自己理智到有些孤独，有些冷漠。

　　就好比伦纳基地一役，面对眼前飞速的生命流逝，面对父母之仇，她的情绪很是平静。从发现入侵，到违抗军令，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在理智地指挥，冷静地作战，试图用最小伤亡换取最大胜利，守护、乃至夺取本就属于人类的东西罢了。

　　“本就”属于人类的东西。蓝天大海森林，本就是属于人类的。这是深刻于王洛兮灵魂中的认知。

　　可作为一个生于长于这个人类屈居一角的年代的人，蓝天大海森林乃至地球本身，又怎么可能“本就属于人类”？虽然历史上是这么写，可从她出生起，人类就已经屈居地球小小一隅了啊。蓝天大海森林，难道不应该只是童话故事吗？

　　在西北要塞的时候，王洛兮就深知自己与身边人的不同。因为，他们是藏着恐惧与仇恨，努力的想要保护人类仅剩的安生之地，偶尔妄想一下童话成真。而她，却是带着怀疑与冷漠，想要找到或夺回将童话和现实相接的桥梁。

　　而现在，当看见普兰克上将带来的那个视频后，她知道，那座桥已经露出了其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