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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论道石渠阁 ...

  •   宣和看得分明,谢晓手里那卷经书是江仲江大家注解版本的《礼颂》,学说划分上属于今文经一流。他便暗暗想着今天扮演这出好戏的约略是那些学术名家了,先生此行也绝不只是研学,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谢晓带宣和乘上轻轿,行至中途忽然撩开帘幕,指着外面一处檐角低垂、沉闷又高大的宫殿道:“这是天禄阁,所藏书卷不知凡几。若学习上有何不解之处尽可去此查阅典籍,报我的名字就好。”
      宣和拱手,“是,先生。”
      他知道谢晓果然是在注视着他的。关心他的学业,了解他的诉求,给了他现下最想拥有的——在谢晓之前,从来没有教习先生这样关注过他;原来被人放在心上是这么欣快的一件事,他是被看重的,而不是宫垣深处无人问津的一丛寂寂花树。
      抬轿的宫人渐慢,还未落轿便听水声潺潺,宣和想这该是快到了。
      果然,谢晓以手支颐,缓声轻笑,“好戏么,且看今日石渠阁。”
      石渠阁立于尧初,由当时的相国主持建造,主要是为收藏四处征集来的各类图籍档案,阁下四周围以磨制石块环筑成渠,渠中导水绕阁,对于防火防盗十分有利;后来也在此地进行学术讨论,时日一长,“石渠经论”便成为尧国学子以及世间各大名家最向往的学术集会之一。
      不过今日这场经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谢晓一手持书卷一手牵宣和,踏入阁中时众人争论正盛,隔着老远就能听到几个苍老的声音在你来我往地激烈谈辩。待走至众人跟前争执甫息,都执礼向谢晓一揖:“谢公。”然后众人的目光不免就往谢公身边那位额束白绫的陌生少年身上落去。
      “这位是……”
      宣和有些脸热,他站在谢晓身边,方才众人行礼时他避闪不及,竟生生受了,这时不免略感羞愧。
      “啊,宣和哥哥!”
      白晏?
      被骤然点名的宣和恍然抬眼,在一众列席参辩的名家学士中间坐着的,赫然便是尧国的国君和太子。
      “陛下,殿下。”宣和赶紧行礼,心里有点不安。
      石渠经论,为何尧帝也在?先生又为什么说,这将是一出好戏?
      有一位年岁较轻作学士打扮模样的人在边上眉头微皱,“宣和……”他眼睛一亮,“可是写《经注疏议》的赵遂宁?”
      宣和一怔,尔后微笑:“正是。遂宁是学生的表字,粗浅文字能入了列位大家的眼,是学生的幸事。”
      “遂宁谦虚了。”年轻学士笑道,“年纪尚轻却有此等见地,南越有此英贤才是幸事。”
      宣和嘴角泛出苦笑,“哪里哪里,过誉过誉。”
      这边两人稍作寒暄,那边白晏坐不住了。“宣和哥哥!”他招招手,“到这里来呀。”
      白骁本来被诸位学士的论述争辩催得昏昏欲睡,白晏这声喊倒把他惊醒了。他抬眼看明情形,先对宣和点头示意,再压下自家儿子乱挥的小手:“胡闹,你宣和哥哥要在谢太师身边服侍,过来像什么话。”
      宣和感激一笑。他自是不太情愿到那对白家父子身边去的。
      谢晓向白骁见礼后径自穿过堂前几位争辩正酣的学士到堂中一角落座,似乎是与角落近旁的一位老者相熟。
      “明微来了。”老者轻抚颔下长须,对谢晓笑了笑,“这赵遂宁,是你新收的学生?”
      “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教。”谢晓略一拱手,“清容兄,别来无恙?”
      “尚可罢了。”老者笑着摇头,“许久不见陛下,没成想却是在这石渠阁。”
      “这次该是要动真格。”
      “或许。”
      宣和被“清容”两字惊了一下,心想这位难道便是当朝太傅南井仪?
      南井仪一生征战杀伐,战功赫赫,在任兵部尚书时很有一番作为,后来年岁渐高重权尽卸,只领了个太傅的虚职留在朝中佐事,虽无实权,言语在军中依然极有分量。见面才知南太傅竟这般慈眉善目满面春风,完全不像是曾经叱咤战场的风云人物。
      可是石渠经论……好像跟军政不沾边罢?
      谢晓很快便帮宣和答疑解惑:“怎么,林霭磨你了?”
      “是啊。这小子自己不敢来,非得磨着我一起,我又听不懂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要不是明微你,我都不知道找谁说话去。”
      先前认出宣和的那位年轻学士就立在南井仪身边服侍,听到这话脸都红了:“老师……我不是不敢来。”
      南井仪笑看他,“我说的不对?”
      “这、这——唉!”年轻学士有口难辩的样子,一跺脚索性转过脸不解释了,对宣和道:“在下姓左,名云岫,表字林霭,现下不过是兵部一个小小笔帖式,平日里整理些文书,算不得要紧。遂宁,便唤你遂宁如何?”
      “左兄请随意。”
      笔帖式虽官卑位低,却不是随便什么“不得要紧”的人都能做。要考笔帖式很简单,升迁快不说,还能接触到大量军政要务,初入仕的年轻人没有谁不想从笔帖式上起步的,而且走笔帖式的路子可以在文官武职上直接转换,要进中枢,这将是一条坦途。
      只是这么好的位置注定要被权贵世家瓜分。宣和望着年轻学士上下一番打量,这位左兄把头发紧紧地在头顶扎成髻,缠了一块黛青网巾,是文人常见的装束,袖口紧束、腰配短匕,又作军士打扮,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但在他身上就显得很和谐;身量修长,宣和要微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手里拿了支笔,好像正在案上记录着什么,宣和看了两眼,应该是之前论辩时列位名家的一些观点与发言。
      姓左,年纪轻轻就在兵部做笔帖式,除了江州左氏子弟,不做他想。
      “左兄这字,甚好。”
      间架端正,笔力老道,行文顺畅,非从小习练不能得。
      左云岫有些羞赧的样子,“是吗?约略是我经常抄写文书,手比较熟。”
      宣和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近旁端坐的南井仪与谢晓对视一眼,心想林霭这傻小子,三言两语间早露馅了犹不自知,人家都看出来了还遮遮掩掩的,实在不像话。
      “……《礼颂·毛公注》有云,‘父子天伦不可夺,君臣纲常不可逆’,庶子就不该享有父子之情了吗?这委实不讲道理!”
      “《江公注》里说了,整个氏族的血脉传承才是最为要紧的,长幼有序,尊卑当立,礼节就是氏族传承的规矩,不守礼则不成人,如何传承下去?当然应该过继!”
      宣和是中途进来的,无法立刻知晓列位学术名家辩论到了哪一阶段,听左云岫小声与他解释了才明白这一场辩题的始末。
      辩题很简单:一个大家族里,长房无后,庶子该不该将自己唯一的儿子过继给长房?
      依照毛立平毛大家注解版本的《礼颂》,古文经派认为,庶子不该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长房;而今文经派则依照江仲江大家的注解认为应该过继。这个问题看似简单,背后却折射出两派学说立场鲜明的处世态度,今日石渠经论当然也不仅仅只为论题思辨,更是针锋相对的一场斗争——争地位,争利益,争日后谁更有话语权,是要一举把控学术风向的。
      古文经派发根于尧,是名副其实的本土派别,一直牢牢占据着太学中的经文博士点,而在野的今文经派发展相对较晚,之前争过几次,总也评不上博士点,古文经派又着力打压,今文经派著书立说奋起反抗甚至引起了朝野纠纷,这才有了这次石渠经论。
      宣和凝神听了场中几位学士的发言,正自思考,忽听其中一位古文经学士面向白晏道:“敢问太子殿下,‘圣人不破伦常’,您以为该当何解?”
      白晏一懵:“啊?”
      宣和眉头微拧。此句经文出自《礼颂》,毛公注和江公注却有不同的释义,是两派分歧明显的几处之一,这位学士此时把这句单独拎出来,分明是要看下任尧帝的态度何如。
      说不定,更是要试探白骁的内心意思,端看尧帝想取谁、舍谁了。
      一时间,列位学士的目光纷纷转向太子,面对众人的殷切期盼,白晏支吾半天才道:“这句经文……谢太师还没教本宫呢。”
      “……”众人恍然,怎么谢晓进来半天还没说话?这不是班门弄斧了大半天么?
      “谢公。”那位向白晏发问的学士对着谢晓执礼一揖,“宋师门下陈纬元,请教谢公高见。”
      谢晓心想宋渭那老顽固也配称师?面上一点不显,四平八稳地笑笑,启唇道:“遂宁,《礼颂·人伦篇》,你可学过?”
      “回先生,学过。”
      “那你认为,此句何解?”
      如果说先前问起宣和还是考较功课,这一句就是要把他结结实实地推出去了。宣和心里一惊,“这,遂宁愚见拙语……”
      那叫陈纬元的学士打蛇随棍上,“但说无妨。”
      宣和还是有些迟疑,“若依注解——”
      “遂宁,”谢晓打断了他的话,“我要你说。”
      “——是。”宣和无奈,心知今日这是避无可避了。他走进堂中,向诸位学术名家躬身一揖,再转身看向陈纬元:“‘圣人不破伦常’,此一句中的‘伦常’应作前文中的‘古礼’解,伦理纲常都是古礼中的一部分,小情小爱都应为之让步,换成更大范围、更有力的伦常来规制人的一应行为。”
      陈纬元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哦?难道不作‘人伦情常’解?那人都不该有情爱了么?”
      “自然不是,只是人伦情常微小,圣人不必以此为例,来特意说明其轻重多少罢?”
      “这……”
      陈纬元语塞,角落那边忽然传来高声,“为何不必?遂宁,此言差矣。”
      宣和一怔,“……左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八章 论道石渠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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