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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日影懒天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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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得很,自那日宣和莫名其妙遇到长公主后便再没听过她的消息了,也不知她来书院所为何事、去了哪里,不过宣和日常活动范围有限,若长公主在东宫以外的地界做了什么他自是很难得知的,东宫里的人都待他较为疏远,幸好还有绍宁能陪他说说话,不然他真要生出难以消磨的孤寂来。
安平无事地过了些时日,有天白骁来告诉他,南越那边发丧了。
“你心里难过,这白绫便带着罢。”白骁看着他,咽下了那句“你带着还怪好看的”。
“我……无事。”宣和以为他是嫌弃自己戴孝有碍观瞻,心中更添一分愁绪。“等七七限期一过,便可取下。”
白骁没想太多,“随你,都随你。”
越国既是发丧,帝姬不远嫁一事便成定局,再瞒不住了。尧国对那场盛大却没有任何后续的婚宴表现出了诡异的安静,南越则根本不知晓那场乌龙婚宴的始末,地距遥遥,远隔千里,越国皇族上下鲜有人去关心赵宣和的命运,纵是有,那些微薄的念想终被淹没在一声轻轻的叹息里。
与先前的预设相差无几,除了王都的百姓偶尔还会谈论起婚宴那天都城铺天盖地的披金挂红,尧国的人们似乎早将这事忘干净了。世间之事大多认定眼见为实,当知情的保持沉默,不知情的渐渐也就不再关心。
南越皇子入王都为质,藉由此,尧国宣布了与南越的和谊。对此,反应最激烈的越国南面的南蛮子,他们初始担心尧会对越有所驰援,转念一想,漠北尧国距离江南何止千里,若真是战事吃紧,根本来不及从兵力上做出援助,要说这和谊最大的效用大概就是暂缓了越国面对北方邻居的重重压力,可以专心一意地对付南面的蛮子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以月罗、苑琼为首,随着国内一系列改革措施的开展,南方诸蛮的实力与日俱增,早不是昔年瘴雾横生下的蛮荒之地了。他们越发地觊觎起江南江北一线肥沃湿润的土地来,凭什么越国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子民就可以占据如此沃美的土壤?凭什么越国那些衰败腐朽的君王臣子可以统治如此广阔的领域?上天生有不公,便由力壮的来统领势弱的吧,将那些辽阔土地通通纳归己有,到那时便合乎道理了。
于是一片风雨飘摇中,越国的生机竟是愈加渺茫稀薄了,而这一切,千里之外、尧国皇宫深处的赵宣和,仍然一无所知。
宫垣深深,他一介太子侍读,浪涌潮生之时,落到他手上的,也只是一线细雨而已。
书院的书库藏书并不太多,主要是为白晏准备的,以他目前的年岁还学不进什么高深的学说,再加上太子每日还要去尧帝的御书房——启明阁里去伴君,白骁会手把手地教他些旁处学不到的东西,留出来读书的时间就更少了,眼下白晏长到八岁上,书库里那些书还有没翻过几页的。而这些书,大部分宣和早在越国时便读过,剩下几本经过这些时日的学习,竟已被宣和全数看完。
谢晓近来很忙的样子,宣和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书已阅尽,谢晓微怔,继而神情放松下来,说是接下来一段时日经常地要外出游学,白晏这边要他多留心管带,他会抽空检查太子的学习进度。宣和满口应下,心中暗想难道尧国的学术之争真如传闻那般愈演愈烈了?连先生都要避匿不愿站队,看来已经影响到朝堂之上、党派之间,是时候论定出一个结果了罢?
尧国地处漠北,学风严谨守一,国内原先的经文学说比较古旧,依据的经文典籍能上溯至百余年前,世称“古文经派”,以宣和的学识来看,此派本土经文学说充斥着陈腐气息,越对经文进行阐释便越显出过度阐释,行文晦涩难懂,实在不适合广泛教习传播。越国地偏江南,学风锐取激进,新兴的经文学说通俗易懂,依据的经文典籍十余年前由名家大师汇编修改过几次,传入尧国便被称作“今文经派”,行文阐述切肌入骨经沿经文脉络逐步深入,生动又不失条理,可惜这些今文经典籍被越国官府集中收藏后却因火灾反复焚毁,如此几次三番典籍流失大半,越国本是今文经的发源地,竟渐渐地比不过尧国的藏书量了。
宣和慕名来此求学便存了这个心思,有些典籍在眼下的越国是遍寻不得,而尧国却有,不入尧地、不见典籍,安有不来之理?但这些典籍都统一收藏在尧国宫城某处,他又离不得东宫,想读也读不到,经文典籍近在咫尺亦远隔天涯,求而不得,宣和心中真是徒生怅然。
古文经派和今文经派的学术之争是必然,这其中牵涉到朝堂之上经论博士的博士点设立以及每年官府拨下的种种供给,若是哪派学说大占上风,自是会得到尧帝的青睐,不仅是一份殊荣,更是实打实的利益所在,是学说上一定要争取的地位之一。宣和来之前就听说了这些牵涉众多的繁杂争斗,不曾想竟比传闻中更加激烈,能让谢晓这样的学问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他有心相询,待看到谢晓似笑非笑的神情后又收了心思,不想让先生看出自己对这些争斗感兴趣。
要说宣和真不关心那一定是假的,到底是皇族出身,天生的政治动物,嗅觉灵敏,早从千丝万缕中嗅出些不一样的气息来。偏还不能问,他只是个小小的太子侍读,有些事,轮不到他太关心。
谢晓因故外出,白晏高兴地不得了,久困的鸟儿出笼一般要飞起来了。宣和故意板着脸操起谢晓那把厚重的戒尺挥了两下,白晏初时惧他威严,很快便识破了宣和冷淡面皮下的良善本性,越发地放肆起来,整日整日地贪玩不读书,气得宣和抓住他衣襟挥动戒尺往那浑圆的小屁股上狠狠打了两下,书院上空顿时响起太子殿下鬼哭狼嚎的哀鸣之声。
宣和被白晏气势惊人的哀嚎吓了一跳,低眼看去,但见嚎声不见眼泪,纯属干嚎,宣和立时明了是被这性情顽劣的小太子给骗住了,戒尺挥动又是两下,直打得白晏连连讨饶赌誓下次再也不敢云云,这才放开手,小太子眼睛珠子一转,兔子撒泼一样转身就跑,忽忽一下就跑了个没影。
拿着戒尺的宣和忧心忡忡地想着,白晏不会……找他父皇去了?这要是治我一个大不敬,我可怎么办?
到底是尧国唯一的太子殿下,似这般用戒尺责打,确实是不行的罢?
还没过上一炷香的功夫,白晏就回来了——被他父皇提溜着脖颈回来的。看那番形容,怕不是从启明阁一路抓着回的东宫,不知让多少侍卫宫女看了乐子。
一见尧帝进来,宣和欠身便拜,不敢去看小太子衣衫不整的狼狈模样。白晏哼哼唧唧地小声哭着,被白骁拧着眉头冷眼一扫,立刻不吱声儿了,泪眼朦胧地望向宣和祈求援手,宣和则小心低头,一下不知该怎么向尧帝解释了。
“晏儿还小——”
宣和心里一凉。
“——所以格外顽劣,宣和,以后你多费心了。但凡有错处你只管教他,不必留他情面——他才多大,要什么情面?”
“……”宣和一揖起身,“是,陛下。”
启明阁还有要务,白骁不便久留,跟宣和匆匆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书院,把哭哭啼啼的小太子留给了他。
宣和叹了口气,“太子殿下。”
尧国尊贵的太子殿下哼了一声,把头往边上一扭,打定了主意不看他。
“晏晏。”宣和轻声唤他,“晏晏,你看着我。”
白晏悄咪咪地把余光分了些给宣和,想知道他打的什么坏主意。
“你有很多书可以读,这是多么大的福气啊。”
白晏不解其意,怔愣着转头看他,“福气?”
“对,福气。”宣和俯下身,慢慢整理好白晏衣领处被他父皇收拾出来的散乱褶皱,“你看,你有读不完的书,想读多少就读多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多少人梦寐以求,你唾手可得,为什么不去好好珍惜呢?”
“可是……”白晏迟疑,“看书很累啊,背书更累了,戒尺打人又很疼。”
宣和哭笑不得,“那我以后再不用戒尺打晏晏了好不好?”
“真的?”
“只要你潜心进学,我便发誓。”
“可是宣和哥哥,看书还是很累啊。”
“看书累,是因为你还不解书中真意。多看几遍,多问几处,慢慢的就会懂了。”
白晏还是不太信,谢晓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话。
“我以前,”宣和顿了顿,“我是说我还在越国时,很多书我想看,却看不到。也没有先生认真教我,全凭我自己领会,学得很是辛苦,哪里有现在的快意?”
“为什么?”白晏扯了扯他的衣袖,问得一派天真,“书就在那里,想看不就看了?先生那么多,还会找不到吗?”
宣和笑了笑,蹲下来摸摸小太子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很好。
“我有很多兄弟姊妹,比起我,我的父皇更在乎他们;宫中有很多先生,比起教我,更愿意去教导他们。晏晏,你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要幸运得多了,这是一份天赐的福气,弥足珍贵,你该明白。”
宣和的话语低沉而温柔,那时的白晏并不能立刻明白,却牢牢记在了心里,将他这般兼有失意与几分释然的模样烙印在了脑海中。
大概宣和哥哥以前……过得并不如意罢?
经此一事,白晏倒比以前乖巧很多,偶尔起了玩心,见宣和在那里专心凝神读书写字,心中就不由生出几分难得的愧疚,不愿读书也硬逼着自己读下去了,时日一长颇见成效,谢晓回来检查进度深感欣慰,夸白晏较之以前进步良多,乐得白晏喜上眉梢,满脸的骄傲飞扬。
“宣和哥哥!”他从谢晓那里背书回来受了夸赞有些飘飘然,往宣和怀里一扑,“你在写什么呀?”
宣和竟是少有的走神了,被小太子扑个满怀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要去收起案上四散的墨纸。白晏笑嘻嘻地捂着不让动,宣和无奈,“我胡乱写的,这也要看么?”
“要看要看,宣和哥哥写的定是顶好的文章,我要看。”
宣和抵不过他,“真是胡乱写的……”
白晏背对着宣和掀开手掌,那纸上墨痕淋漓地写了几行字。
“日影缓将移,天光懒如镜。
玉阶久未扫,尘积草木晞。
庭下生秋兰,星罗布似棋。
正是更漏时,夜长听露滴。”
白晏大声朗读两遍,抬起头很诚实地表示:“宣和哥哥,没看懂。”
宣和一笑,“没什么的,只是我随手一写,不用当真。”
谢晓刚进门,听白晏在那里读诗心里忽地一动,有了些计较。
正是清晨,宣和到书院时但见香炉青烟袅袅,太子书案上书页散乱,显是已至,想那小太子竟是转了性甘愿早起温书,坐了半晌却仍不见人来。
莫不是偷懒又回寝宫睡回笼觉了么?宣和疑心生起,将要起身去寻白晏时门外步声缓缓,一身青衣如故的谢晓走了进来。
“先生。”宣和一揖到底。
谢晓嗯一声算作回应,到案上取了一卷经书转身走出两步,停在了宣和面前。
他向宣和伸出手:“来。”
“先生?”宣和不解其意,还是乖乖伸出手。
谢晓牵住宣和的手引他站起来,“跟着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