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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云霭出林岫 ...

  •   在入石渠阁以前,宣和真的以为谢晓只是来带他看戏的,没想到先生其实是想叫他上台去演一场。
      “人先有情爱,再知礼节,若将那些所谓的‘小情小爱’都弃若敝履了,何谈谨严守礼?连最本源的人情都不理,还能算作‘人’么?”
      “左兄言重了,”宣和耐下性子,“遂宁并非此意。情常固然是根本,然既有家国,则家国礼法高于一切,情常虽难以替代,却非至高无上,是不能逾越礼法的。”
      左云岫一挑眉,“那,遂宁可知我大尧律里有一条‘亲亲相隐’么?”
      “血亲之间,若犯有过失的,不可互相告发问罪。‘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语出《新论百篇》。”宣和朗声,“各派大家都有对《百论》作阐释的,依遂宁看,此条律令确是情常影响了礼法的体现,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规制?官府论断当依礼法,而非个人情常,若以情常代替礼法,家国定将祸乱四起。”
      “就是说,礼法才是根基么?”左云岫眉心紧锁。
      宣和微笑,点头,笃定:“对。家国礼法,凌驾于一切之上。”
      左云岫并没有被宣和说服,却一时难以辩驳,垂着头陷入了深思。宣和离陈纬元较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那边传来的一声嗤笑。
      “无视人伦情常,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可笑的礼法。”陈纬元一挥大袖,带起的风拂乱了宣和额间的白绫。“呵,小殿下,你们南越便都是这样学的么?”
      看那绫带散乱在宣和肩头,白骁微感一丝不悦。宣和闭了闭眼,正待反驳,便见谢晓假意咳了一声,“遂宁近来在我门下学习,怎么,陈大学士认为我教得不妥?”
      陈纬元强笑,“这个,不敢不敢。只是小殿下有此言论我实是不敢苟同,人生而有情,却非生而有礼法,孰高孰低,高下立判罢?”
      “道还分先后?”宣和甚至忘记去整理自己被拂乱了的白绫,“先如何,后又如何?”
      “那么庶子又为何要违心地将儿子过继给长房?先如何,后又如何?”
      “你!”宣和气急,“诡辩!”
      陈纬元轻哂,“先与后,还是得分罢?”
      “咳,”南井仪忽然开口,“容我这个老头子说两句?”
      宣和发现包括陈纬元在内,很多人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清容先生,”陈纬元向南井仪恭敬行礼,“请。”
      原来不止是谢晓称南井仪的字,似乎石渠阁里这些学士都这样喊他,也许是一种约定俗成。宣和好像有点明白为何今日石渠经论南井仪也在场了,他是行伍出身,与白骁关系不同寻常,一发言便是代表了白骁的态度,现在他既开口,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值得推敲了。
      “你们说的经文,老头子我都听不懂,什么《礼颂》什么释义,全没学过。但有一点,我觉得赵遂宁说得挺对,行军治军是一定要按大尧律来的,人情那套在军中一概不顶用,谁给我讲人情,我先把他拖出去打二十军棍。”
      阁中响起一阵错落不齐的笑声。
      宣和暗自松了口气,看来白骁是支持今文经派的。
      “非也,非也,老师您怎么能当面撒谎呢?”
      ——还是左云岫。
      宣和不知道这位左兄是吃错什么迷魂药了,尧帝和太子当前,竟也有这般勇气站出来反驳。他相信左云岫一定注意到了谢晓手里拿的那卷经书是今文经派的《礼颂·江公注》,也不可能完全不清楚自己老师的心思,却还要坚持自己的主张,实在是……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我大尧马上得天下,陛下也曾在您军中,当年‘五原会战’前夜军中哗变,老师您真的是依大尧律处置的吗?”
      此话一出,阁中为之一静。
      太/安静,宣和一下觉得连空气都凝滞起来,压得他无法呼吸。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只是偷眼去看白骁,白骁的脸色平静得可怕。
      五原会战,如果宣和所记不错,是七年前尧对越的一场对战。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白骁不昔违抗军令导致哗变?
      一片死寂里,却是南井仪打破了沉默。
      “我撒谎?左林霭,你小子也太不尊师重道了。”南井仪慢悠悠的,“大尧律是大尧律,陛下说的每一句,都是金科玉律。”
      宣和:“……”
      左云岫犹不服气,“就是说,若陛下向您讲人情,您便会听信?”
      “若陛下仍说自己是我手下带的兵,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但在当时,他是君,我是臣,他的话就是我要守的礼法,你懂么?”
      宣和一震。南井仪这话说得分明,将君臣、礼法、伦常的关系高低一摆,便十分容易理解了,也将白骁的态度表示得清清楚楚。
      先前还说什么“不懂经文”,南太傅哪里是不懂,这可是太懂了些。
      话已至此,左云岫再有不满也不敢发。他对着白骁长长一拜,“陛下,是臣冒犯。”
      白骁并不看他,只是微一歪头,招了招手:“宣和,你过来。”
      宣和茫然地走到白骁身前,“陛下?”
      白骁没说话,抬起手,为宣和理顺了额间白绫,动作轻柔温和,神情谨严认真,仿佛是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似有一丝热气从白骁的指尖传到宣和不经意被触碰到的面颊,恍惚中宣和与他对视,眼里只余下他看着自己的、专注的面容。
      石渠阁内比刚才更安静了。参与论辩的学士们忽然发现,陛下自入阁起拢共就说过两句囫囵话,每一句,都与这个名叫赵宣和的南越质子有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宣和的身上。
      继而又都看向了谢晓。
      赵宣和除了是谢晓新收的学生外应该一无是处罢,凭什么能得陛下青眼?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他的研习侧重,主要是今文经。
      今日石渠经论,到这里似已有了注定的结局。
      “张祭酒?”
      太学祭酒张濂应声出列,“陛下。”
      “如今太学有多少经学博士?”
      “回陛下,十四个。”
      “唔。”白骁点点头。
      回过神来的宣和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奇异目光,玩味好奇中带一丝深究。他有些惴惴,躬身道一声告退,白骁没有阻拦。
      回到谢晓身边,看他的人变少了,宣和没忍住长舒了口气。谢晓笑睨他:“第一次参与论辩?”
      “是……”
      “害怕吗?”
      宣和诚心实意:“有一点,后来就好了。”
      “要习惯。”谢晓说,“以后,你会面对更多、更大的场面。”
      宣和不解,“先生,我只是一个——”
      他只是一个侍读而已啊。
      “你是我谢晓的学生。”谢晓把书案上他一路握在手里带来的那卷经书递给宣和,“妄自菲薄可不行。”
      宣和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是,先生,遂宁明白。”
      白骁的态度很明确了,至少对今文经派,起码是友好的。祭酒张濂试探着要给今文经派加几个博士点,被礼部侍郎傅明川驳回了,理由是每年朝中拨给太学的财资有限,若是额外设立博士点,则预算超支,这是暂时负担不起的。立时便有学士阴阳怪气地嘲讽傅明川说你一个礼部侍郎就不要替户部尚书操心了,气得傅明川一甩袖子起身欲走,左云岫似乎与他私交不错,拉着安慰两句,好歹是把火气压了下去,没有出现学士论辩反将礼部官员气走的局面。
      “只能增派?不能将现有的几个位置划给他们么?”左云岫问张濂,“张大人,此事尚有转圜余地罢。”
      “这……”
      “分一到两个,不能再多。”宋渭博士一直没说话,倒是他门下的陈纬元,仿佛成了古文经派的代言了。“此种释义刻薄之流,实难登大雅之堂。”
      左云岫听见这话,心里有点不太舒服。他隐去自己微拧的眉,转头问宣和,“遂宁,你认为呢?”
      “嗯?”宣和一愣,然后很快看了眼谢晓,谢晓轻轻点了点头。“左兄,真要听我说么?”
      左云岫笑道:“若请谢公说,也无不可。”
      “‘有事,弟子服其劳’。”宣和也笑了,全然没有先前初入阁中时的慎微自轻。“要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濂眼皮子一掀,“哦?”
      宣和向张濂行礼,眼睛却直盯着那边的白骁,“古派与今派,彼此间论谈多有冲突,既是如此,何必强求调和?不若分而行之,两不相干,岂不美哉?”
      左云岫一听,这话说得就过分了。“怎么,不愿来——还是都想要?”
      宣和并不接他的话,只向张濂再行一拜,“请张大人定夺。”
      “如果全换了……”这么大的事张濂当然做不了主,眼神不自觉扫向谢晓,“怕是,不太行?”
      “宋师,您以为呢。”谢晓轻笑道。
      古文经派的中坚力量、太学经学博士之一,宋渭,此时方才悠悠开口:“老夫以为,这位子……是一个,都不能让。”
      宣和冷冷道:“释义晦涩奇诡,也敢据位以傲?”
      宋渭哼了一声,兹当没听见,并不与他争辩。
      阁中种种争执暂息,每位学士都知道,博士点之争已到紧要关头,全看白骁想增还是想分,分多少、留几个。
      “老杜怎么又不在。”白骁忽然说。
      傅明川浑身一抖,“陛、陛下,杜大人……还在整理经书孤本。”
      “三个月了,还没整完?”白骁微哂,“朕看他这个礼部尚书做得十分惬意啊,还敢对朕避而不见?”
      显然傅明川是想辩解的,嗯啊半天也没憋出个整句来。白骁懒得理会他,“张祭酒。”
      “臣在。”
      “划五个出来。”
      “是,陛下。哪五个?”
      “你自己看着办。”白骁想了想,“我看那个《礼颂》的注本,原来的就不怎么样。换新的吧。”
      陈纬元脸色涨得通红,又迅速一白。
      “太子太师,以后带晏儿学新的。”
      谢晓起身一揖,“是。”
      “把今日的记录整理出来。”白骁扫了一圈,南井仪老神在在地笑笑,伸手一推,差点没把左云岫推个跟斗,后者抬头一看白骁就在眼前,慌得要磕巴了。
      “臣、臣……”
      “就你了。”白骁牵起白晏的手,“左云岫,你来整理。月余以内,朕要在启明阁看到这本注集。”
      “是,臣定当尽心竭力而为,不辜负陛下的期待!臣……”
      “……啰嗦。”白骁嘴里嘀咕着,那边左云岫还在长篇大论地表忠心,这边白骁已经带着白晏走出老远了。
      白骁离场,阁中立时热闹起来。古文经派自然不会忍受平白无故便丢了五个博士点,这都是明晃晃的利益,说没就没,趁今文经派诸位名家都还在,几欲抱团破口大骂了。宣和自我说服大半天,依然不愿承认白骁的行为在于权衡,这好像太简单了点。
      “为什么?”他问谢晓,“先生,我不明白。利益相争势同水火,陛下难道不晓得吗?”
      “陛下的心意,谁能猜到?”谢晓只是高深一笑,“遂宁,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九章 云霭出林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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