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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风沙起漠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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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萧瑟。
一辆马车吱吱呀呀地奔赶在前往漠北尧国的路上,广袤的戈壁滩上独这一辆在不断前行,余下的只有漫天风沙而已。赶车的是位少年僮仆,惯受南方的湿润,皮肤在风沙的不断催逼下已有些皴裂了,眉目清清秀秀的,该是个被临时抓来赶车的书童,而不像老练的车夫。
“殿下,依此地图,下个城镇不远了。”
“好。”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撩开,手指细嫩修长,一看就不擅于困苦劳作。“今晚可到么?”
“许是能的。”
“食、水皆不足,今晚不到,便得饿着了。”
书童脆生生地应着,“绍宁明白。”
风挟着沙砾招摇地撞在车厢上,擦出细碎的声响。马车晃得厉害,昨晚他睡得并不好,恍惚间似是做了个梦。
他很久都没做过梦了。
梦里有京都的梨花,森森的宫墙,皇姐清冷哀愁的面容……和淋漓的血。
真真假假,他无从分辨,却清楚地明白,自己正在前往漠北的路上,且归途遥遥无期,此生怕是无望了。
梦里的梨花,是京都三月的梨花,象牙一样的嫩白,透着微微的乳色,别处没有;血,是他母后的血,殿前一撞,惊彻朝野,举国缟素。
大越前后皆敌,漠北尧国似春生野草势头正劲如雄狮盘踞,南面蛮子虎视眈眈只待进犯良机,南北战线同时拉开,搅扰得大越国力疲乏,更兼周边小国无时无刻不想着撕下一块肉来,国内州郡藩王自立,局势直如累卵,时有倾覆之虞。就在此种境况下,越帝欲与尧国新帝履约,完成先前约定好的和亲,将自己的掌上明珠、明德帝姬赵玉汝嫁与为后,以希片刻安宁,且有求得半晌庇护之意。
越国国祚百年,延绵至今没有过如此窘迫的境地,仕人的骄傲让越国人无法轻易低头,现在居然要靠和亲来换取喘息的机会,而且是艳冠天下、贤名远播的明德帝姬,这就更加难以接受。以皇后为首的外戚一系官员尽数反对和亲,奈何早有约定,尧国新帝初立,依漠北传书,新帝扫榻以待,只待帝姬入主后宫了。
尧国人有多荣耀,越国人就有多屈辱。朝会那日,皇后直入金銮殿跪求收回和亲旨意,越帝自是不允,皇后便在一众臣工面前公然指责越帝昏聩颟顸,有辱赵氏门风,越帝大怒,几番争执之下,皇后竟一头撞上殿柱,立时血溅当场。
他还记得母后生前最后一句话——想我赵氏堂堂天潢贵胄,理应持气节、端明纪,却落得要靠嫁女儿来换安平的地步,赵元丰,你可知耻么?!
母后是个有血性的女人,只是到最后也未曾让她完全如愿,国处弱势,怎会有拒绝的余地?
“主子!”绍宁惊喜地喊了起来,“城镇,是城镇!我看见砖墙了,今晚不用睡在戈壁滩上啦!”
“到便到了,叫什么,仔细风沙灌了喉咙去。”他从旧梦中醒转,听见僮仆告知消息脸上也殊无松快之意,“待一会进城,找个地方落脚安歇了再感慨也不迟。”
“是,殿下。”
殿前那一撞,臣工皆惶恐,跪地惊呼不起,他也跟着跪,头脑却是一片空白,一时不能接受母后的就此长别。越帝震惊之下倒是更头疼起另一桩事来,现下皇后自戕,做为帝姬生母,帝姬需要守孝披白三年,和亲之事唯有作罢,那与尧国的盟誓多半也要作废,对眼下的越国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战线本就吃紧,最后一根稻草只怕很快便要落下。
而就在此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母后,头脑忽然间清醒了。
几位皇兄都身有要职为父皇所看重,皇姐不能嫁,余下的小皇子又太小,眼下只有并无要务的他,需要为越国尽力的他,同样受了万民供养的他,理应站出来为父皇分忧。
于是他缓缓起身,跪在御阶之下,于满殿死寂中轻一叩首,道,儿臣宣和,愿代姐前往漠北为质,助我大越完成与尧国的盟约,请父皇恩准。
“殿下请小心。”绍宁扶着他步下马车,异国景致骤然映入眼帘。他一时怔愣,尔后很快反应过来,这已不是越地水乡,漠北风沙迷人眼,行人都不愿在外多停留,还是早些进客栈歇息为好。
“奇怪,怎么尧国都不派人来迎呢?好歹也是皇子,如此轻待太过折辱了罢?”绍宁小声嘀咕着,他着意咳嗽了一下,绍宁只得收声。
“许是文书路上延误了一阵,北地犹寒,风沙紧迫,若果真送迟了也是常有的。”他不想绍宁因此记恨,还是出言解释了,以免到了尧国绍宁不察失言。
不过已至尧国边境仍不见使者来迎,他心里多少生疑,依照约定此番原是和亲送嫁,就算国书临时改换了,也该有尧国使节一路相迎,而不是如他主仆二人这般一路驾着马车自行前来,难道尧国真如恶名所传那般高傲蛮横、对弱者不假辞色么?
若文书早早送到,那该有与他地位相称的礼节相迎;若文书未至,联姻的仪程也该是有的,总不会尧国新帝对口口声声想要求娶的帝姬便是这般轻慢态度吧?
“可是主子,咱们那车厢里搁了好些书,现下进了尧国国境,离王都尚遥,有大片戈壁横陈其间,需得带上大量补给,只怕这马儿负重不起啊。”
思及此间他也有些无奈,“便在附近马市买上一匹权做替换,书是万万不能扔的。我千里迢迢来此,虽为质子,求学之心尚在,听闻这尧帝为太子聘了谢先生为太子太师,那谢先生可是智计无双的大学者,此番前去若能请教一二,定是受益终身的好事。”
阶下一拜,越帝初初并不明了他的心意,只是皇后新死、帝姬守孝顿时便打乱了原先的安排,一片混乱中要想破局,他的选择竟成了最优解,就御笔一挥同意了他的请求。改换联姻的国书即刻着人发往漠北尧地,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领命离开越国的第二天尧国的联姻国书已至,两封文书一前一后一去一回,到底尧、越两国相隔过远,且皇后新丧事发突然,居然拖到了这个地步。
他离开京都那日,举国上下尽皆缟素、一片哀戚,无人前来送行。他与绍宁二人一车一骑沿着玄武大街向北缓步行之,身后不远处,大越纯懿皇后的灵柩正在哀切的泣鸣与漫天的白色蝴蝶中向南抬进帝陵,准备入葬。
本该按礼制停灵满七日方能入土,只是纯懿皇后乃是自戕而亡不便多留,也就没能给他这个守灵的机会。
终是儿子不孝,还请阿娘不要怪罪。他摸了摸额间扎的那条白绫,越国礼法,守孝起码七七为限,不满则是不敬;此去为质,戴孝虽然略显失礼,只是失恃之痛,想来堂堂尧国漠北上尊应该不会太过介意罢。
“约略还有多少时日能至王都?”
“至少十日。若是碰上风沙尘暴,且还得拖上几天呢。”绍宁为他打湿手巾,他接过了小心拭着身上的尘灰,“唉,主子,不是我说,怎的咱们出来也不多带几个人,殿下您可是千金之体,瞧这一路奔波,您看着可是清减了好些。”
“你以为此行为何,那是来做质子的,又不是来享福……你能主动跟来我已经很欣慰了,万不愿他们来陪我受这些苦。”
他领命离京当日正是先皇后入葬之时,哪里有人还有闲心关照,带着僮仆只身远行,也就是他的皇姐、明德帝姬赵玉汝在城外郊亭处以杯酒相赠,敬他大义,敬他无畏。
此去千里,远隔故旧,弟弟可怨?
不怨。
天家贵胄,陪读为质,弟弟可恨?
不恨。
便以此酒赠之,祝君安平,姐姐会守好这个家,等你归来。
盼能如愿。
他知道这一去再难归来,只是饮了皇姐一杯酒,就好似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斩断他与故国的羁绊,要去便能去,要回便能回,他是受大越万民供养的天家子,还有谁能阻隔他们?
“等到了王都,若有人为难,须记谨言慎行,这里不比京都,素闻漠北民风剽悍,人人擅武,你可打不过他们。”
“知道啦,怎么主子益发啰嗦了,我是那般莽撞之人么?”
“是为你好,在京都你怎样说话我都能护着你,现下是在尧国,行差踏错了我却是护不住的,到时便来怨我无能么?”
“……殿下真是爱说笑,绍宁不敢,绍宁以后谨小慎微些便是。”
风沙四起,广袤的戈壁滩上独一辆马车在官道上坚定前行。而在距尧国王都百余里之外的一处官驿中,一名驿卒从醉酒中惊醒,突然发现自己大意之下遗漏了一份重要的文书,却是从南越发往尧国的国书。
驿卒一身酒意被一身冷汗尽数取代,想了半天,决定将这份延误的责任推给势弱的南越,尧是不会出错的。
于是当一心前来陪读为质的越国十一皇子赵宣和与其书童走进尧国最大的城市王都之时,闯入他们视野的,便是他们的新帝即将大婚的喜帖布告,和铺天盖地的满目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