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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石中藏璞玉 ...

  •   宣和向谢晓问陛下在想什么,谢晓知道,但谢晓不会告诉他。
      白骁此时此刻,绝对在想赵宣和。
      大尧一向自诩泱泱上国,虽地处漠北,犹有广纳天下英豪之心,谢晓出身南蛮苑琼,也因海内盛有文名在白骁这里得到了优待。一介学士,授太子太师衔,换做旁人定要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了,可谢晓绝不会就此自矜自傲,他是很清楚白骁的想法的,在尧帝眼里,一切可招揽的不过是可利用的,要说推心置腹,弗如远甚。
      赵宣和文才几斤几两,谢晓教导他多日,心中有数。做为南越小皇子,赵宣和或许不被越帝重视,但他有能力、有想法,缺少的只是时间和引导,在谢晓看来是真正的璞玉之质。而要等到白骁发现这一点恐怕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尧帝看似开明实则保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整个尧国上下都奉若圭臬,不防备并不代表信任,完全是出于看不起——这种过分的自信乃至于自傲让谢晓深恶痛绝,他的母国苑琼便是长期被这样的态度对待着,十余年在外游学让他深切地懂得只有自身的强大才能换来平等与尊重,而这一点,他希望宣和也能懂。
      于是就如同南井仪对左云岫那用力一推一样,在赵宣和身后,谢晓推了一把,借石渠经论这一着,轻轻巧巧地就要将他推上尧国的政治舞台。
      “正是更漏时,夜长听露滴”?一想到那天宣和写的散句谢晓就想笑。这算哪门子的自怨自艾,他看这小皇子有些太闲了,不给小家伙找点事做还真以为是来陪读的么?
      他谢晓的学生,只配做个太子侍读?
      石渠阁论道,他带着宣和来就是好叫尧国的上层学术圈子知晓,他的新学生,这个来自南越的少年质子,肚里的存货不输给这帮故步自封的老学究;更是要提醒一下那位自大惯了的尧帝,假以时日,这块璞玉终将被打磨出夺目的光彩,端看尧帝愿不愿意去打磨,还是干脆连余光都吝于给予?
      “过几日经论结集,你去帮帮林霭。”
      谢晓似是随口一说,宣和却心生讶异:“可陛下——”
      “对你有益处,你只管去就是。”谢晓笑看他,“我说过了,你要习惯。”
      宣和躬身,“是,先生。”
      谢晓带宣和先回了东宫书院,阁中诸生渐散。左云岫留在阁中整理书卷,南井仪在他边上坐着喝茶,忽然道:“你觉得赵遂宁,如何?”
      左云岫不疑有他,脱口而出:“遂宁吗?他很好啊。”
      南井仪哼笑一声,没说他什么,心想你这傻小子能看出个好儿来,不添乱就不错了。
      他知道白骁很看重才德,如今谢晓借机让赵宣和展现出了贤能之处,石渠阁内论辩诸生,这份才情白骁一定会看在眼里,那接下来职衔的升迁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一个质子……南井仪忍不住冷笑,谢晓本人无权无势,任职太子太师这种虚衔也没什么,赵宣和可不一样,怎么说那都是南越的皇子,谢晓此举意欲何为?把赵宣和推出来就是要让他彻底“见光”了,就不怕引发陛下的猜忌么?
      就算陛下心宽,他可没那么大度。南井仪微微阖上眼,可算是将那个带有绥靖意味的名字彻底记在了心里。
      正如谢晓所料,白骁此时此刻,确是在想赵宣和。
      这一场石渠经论,其实对白骁来说过程如何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他也并不关心什么古文经派、今文经派的学术之争,那些东西在他眼里只是一种说辞,他要的,是一种能服众、更合理、合他的“理”的说辞。听来听去,还是今文经派那一套比较合他胃口,比古文经派更能维护稳定且少有诡谲,于是就用了,就这么简单。
      太学的博士点不是不能加,每年调拨去礼部的经费不是不能给,那些学术斗争白骁通通都看在眼里,不过——那又怎么样?人总要争利,再清高自持也不例外,这样的事是很正常的,所以白骁不会阻止,只要不过分,白骁都会默许。
      但他万万没想到,谢晓会把宣和推进来,直推到他眼前。
      白晏受谢晓教导长大,谢晓的想法,白骁是很清楚的。这个举动更是明显,就差拿话挑明了,谢晓是想他知道宣和的能力,至于之后怎么用,就全看他定夺,是珠玉蒙尘还是大放光明——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宣和……那位清贵灵俊的小皇子,怕是仍被蒙在鼓里罢?这些斑驳沉杂的心思,顶好不要叫他知晓,他敬谢晓为师,若是一朝恍悟今日种种,难免不会与谢晓生出龃龉。
      白骁站在东宫书院长长的走廊里凝望着屋内正读书的白晏与宣和,半晌叹了口气,有无奈,有释怀,有慨然。
      赵宣和,果然不只是南越深宫里的一株弱质梨花,更是一块留待打磨的石中璞玉啊。

      这日白骁还在启明阁批折子,就见白晏蹬蹬蹬地跑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惶恐的侍女清蘅。
      “怎么放课这么早?”白骁搁下朱笔,白晏小团子一样滚进他怀里去了,“谢太师不在,你就不听宣和的话了。”
      “才没有呢,是宣和哥哥有事,才让我来找父皇的。”
      有事?白骁有些好奇,宣和能有什么事?
      他看向清蘅,清蘅略一低头:“小殿下已从书院返回东宫寝殿,闭门不出,不知为何。”
      “父皇,宣和哥哥到底在做什么呀?”
      白骁摸了摸白晏的小脑袋,“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们一起去找他好不好?”
      “好!”
      一路行至宣和寝殿之外,忽听得一阵低低的抽泣声。白骁心里一动,算算好像将有七七之数……依南越礼法,今日该是南越纯懿皇后的断七罢?
      “晏儿。”他松开白晏的手,“你先回去。”
      “可是父皇,我们还没找到宣和哥哥啊。”
      “宣和就在里面。只是我忽然想起有话要同他讲,等下我去看看他在做什么,然后再告诉你便是。”
      白晏不吭声了,仰头看了他父皇一眼,被清蘅牵着手带走。打发了儿子,白骁放下心来凝神去听寝殿里的动静,哭声已经停了,紧接着传来一串脚步声——下一刻,殿门一开,白骁直直对上了开门少年的双眼。
      “……”
      少年当然认识白骁,吓得立马要叫出来。白骁也知道他是服侍宣和的书童,当下竖起食指轻贴嘴唇示意他噤声,小书童赶紧照做,双手死死捂住嘴,生怕尧帝一个不高兴便要砍掉自个儿的脑袋。
      “绍宁,我不是厌你。”寝殿里,宣和忽然幽幽开口,“只是今日,我听不得哭声。”
      原来刚刚不是宣和在哭。白骁了然,对那书童摆摆手,小书童识趣地悄声离开了。他提气放轻了脚步走进殿内带上门,宣和没有回头,面向供着瓜果的案几垂首跪坐,额间束起的白绫尾部落在肩头,顺着领口滑入宽大的衣内。
      “今日断七,不知皇姐可有去看望母后。”宣和拈起三支细长的檀香约做一束,“儿臣不孝,母后莫怪。”
      他将香点着了仔细置入鎏金炉中,“其实儿臣知道,母后您并不欢喜见我。”
      白骁在宣和身后眨了眨眼,毫无一丝窥探他人隐秘的羞愧。
      “只是生成这样,是儿臣的错么?为何父皇冷待,您也要疏远儿臣?小时候您时常抱着儿臣去看太液池后盛放的梨花,难道都只是儿臣的一场惚惚幻梦么?”
      白骁心想,宣和这般好看也要被责怪,那若长成自己这样岂不是要被骂死了,赵元丰什么审美,真是奇怪得很。
      “儿臣时常在想,人与人之间总有分别,却不知分别如此明显。五皇兄只要写一幅字就能博您的欢心、皇姐只要采一支花就能见您的笑容,为什么只有儿臣……只有我,您避而不见,连话儿都不愿与我说?”
      “对了,一定是我在您眼里还不够好,所以我每日勤加练习,写字、读书……那些太傅不愿教,我就自己去看书;宫人们避我如避蛇蝎,我就自己习练——我明明都已经那么努力了,您为什么,不能回头看我一眼?”
      “若我果真不堪至此,您又何必将我养大……”
      话至此处,宣和忽然没声儿了。白骁有些恍恍然,他从来不知宣和在南越竟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这爹不疼娘不爱的,纵是锦衣玉食又有何用。
      ——看宣和这弱不经风的身子骨,怕不是连锦衣玉食都没有。赵元丰也太过分了,儿子若都是这般养还了得,养坏了多可惜。
      “断七一过……儿臣便尽全礼数,不再戴孝。”
      话有泣声。来尧国日久,白骁从没见宣和哭过,忽听他话尾犹带哽咽,没来由的,心里一下有些刺痛。
      “第一杯,敬天地……长恨天养不足尽,难教岁暮留恩慈。”
      淋漓浊酒混着几滴清泪,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地。
      “第二杯,敬祖上……殷殷贵胄煌煌声,佑我先妣久安平。”
      白骁看见宣和手里斟酒的杯子颤得拿不住,隔了好久方才再度开口。
      “第三杯……敬母后。数却平生少牵连,别去两地,莫、相、知……”
      莫相知,莫相知。阴阳两地隔,再不许相思。
      白骁刹那间便明白宣和之前种种倾诉埋怨不过是借口。失恃之痛本难平,怎是浅淡时光可以了尽?
      悲意太甚,宣和哭得眼前一片幽幽重影。他知道今日之后,江南故国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通通将要远去。三月里太液池后纷飞的梨花、幼时母后亲为他绣的香囊、城外郊亭皇姐赠他的薄酒……越国巍巍宫墙、城郊款款清溪,都将成为一场荼蘼旧梦,自此再难相见。
      白骁站在宣和身后,一时无话。以他的立场,此时上前安慰只怕会起到反效果,还不如不说,等宣和自己缓过来。
      正想着,就见宣和意欲起身却因久跪难以用力,一个踉跄就要摔倒。白骁赶紧上前伸手抱住,宣和泪眼朦胧间无心辨识,只道是绍宁在侧,顺势便靠进白骁怀中。
      “……”白骁受宠若惊,也没细想,手下一个用力便将宣和打横抱起,这下宣和哪里还能认不出,只惊得魂要飞走大半。
      “你、你——!”眼中水雾霎时散去,宣和动也不敢动,惶恐地回想白骁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那些胡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白骁一路将宣和抱到床上,见他满面泪水,还给他递了张锦帕。
      “陛下……”宣和小声嗫喏,接过帕子却不敢擦,白骁以为他害羞拘谨,直接拿过来为他一点点拭净了脸上泪痕。
      “宣和,你不要哭。”白骁温声,“都过去了。”
      宣和手心里紧攥着那张锦帕,半晌才道:“嗯。”
      然后他抬眼看向白骁,“陛下,您……你可以,扶我一下吗?”
      白骁依言扶他起身,只见宣和走回供着瓜果的案几前取下额间白绫,先前被紧束的满头青丝登时散了一后背。他将那白绫置于烛火之上,呼吸之间便燃了起来。
      “别了,母后。”宣和喃喃。
      别了,故国。
      白骁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忽然有种极踏实的感觉。
      这一朵自南越远道千里而来的白梨,终在此刻,落地生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章 石中藏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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