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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青藜照天禄 ...

  •   更声遥遥地敲起了。烛火倏忽明灭,倒把宣和从经书中惊醒,恍觉已是迟迟长夜。
      他掩卷沉思,忽然一笑,心中尽是餍足。
      几日前论道石渠阁,末了谢晓让他帮着左云岫整理论道结果集编成册,名义上是打下手,实则是给他机会同左云岫深交,他知左云岫乃世家子弟,此举便是要与江州左氏交好,继而慢慢地熟悉更多朝堂中人。
      ——这些都是谢晓的意思,宣和自己最满意的,是在与左云岫的谈论中认识到自己在学识上的不足,他看过的书还不够多,而海内尽知,如今天下藏书最丰、最广、最全、最奇的,当属尧国天禄阁,也就是他现下所在的这座宫室。
      天禄之藏,名不虚传。宣和永远记得他初入阁时心里的茫然与震撼。宫人躬身引路,微烁的灯盏缓缓照亮阁中景象,沿着暗纹青砖盘旋向内,无数排书架高耸,书籍案册静静摆放,架不沾尘、页无杂污,一看便知是有专人勤加看护;天光从高窗中直下,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莹莹晶光,又拢住整片书架,显出一种巍巍不可亵玩的光采。
      放眼海内,越国名家众多,刊印书册也最勤,官府几次收录书册却尽皆毁于大火;南蛮诸国鲁莽好武,不以文道为重,自然少有藏书之处;只有尧国,国力雄厚,以雄狮之姿盘踞漠北,虽重武,亦常慕文士,广纳天下英才,集尽海内经书,藏于天禄,终使这天禄阁成为世间文人心中的“天下第一阁”。
      对宣和来说,再没有什么,能比进阁观书更令他欣快的了。
      他向谢晓告假入天禄阁观书,不想一时不察,竟看至深夜。匆忙吹熄烛火回到东宫,第二天却故态复萌,如此这般地过了五日,绍宁一下忍不住了。
      “主子您这是何苦?”绍宁拽着宣和不让他进阁,天禄阁是不允许进阁之人带侍从的。“熬了五日啦!主子您瞧瞧自己,眼睛肿得像个桃核儿,莫说绍宁看不惯,那太子殿下也要不待见的。”
      “无妨,无妨。”宣和也不恼,只去拉绍宁的手,“我今日一定早归,不叫你苦等。”
      “诶呀主子!书就在那里,又不会跑了,早一天晚一天的,能有什么分别?”
      “能早一天看到,这便是分别……”
      绍宁自然说不过宣和,气得扭头就走,宣和笑呵呵地从宫人手里接过灯盏,向阁中深处去了。
      自他进阁观书的第一天起,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催促着他,让他读快些、读多些,好像耽误哪怕半个时辰,便是巨大的损失。他不知这份奇妙从何而来,只知道实际情况确是如此,似一株常年渴水的植株,偶遇丰盈沃土,便要毫不犹豫、不顾一切地扎下深根,直到满腹餍足。
      越国宫城深深,关了他十年有余。其间他孤独地读书习字,也做过一些文章、博得一些文名,却始终不曾离开过那方巍峨又渺小的天地,去见识更广阔的风景。阴差阳错,有朝一日他竟也能观天禄藏书,了生平所愿,时也,命也,难以言说。
      如此,宣和已在阁中观书六日。因着要为左云岫打下手,所观书卷俱以古文经派、今文经派的众大家释本为主,好些书卷他都未曾在南越见过,因而读起来颇费一些气力,还有一些与他读过的释本在个别词句上有所出入,他就拿笔墨记下了,拿出去与左云岫讨论辨析。
      读得越多,他越是能明白当日谢晓同他说过的话。白骁的心思没有那么难猜,就放在那里,可要是合了他的意,却要自割腿肉,饲鹰救鸽——填君王的口,救自己的鸽,若是不救,只怕连割肉的机会都要没有了。可是自割之痛属实难捱,到头来集体装聋作哑,直将君王之意捧得神秘莫测,不敢逾雷池一步。
      这次石渠经论,也是一样的。宣和把自己择出来回头再看,白骁的意思简单明了:谁家学说能维护尧国统治,他自然就会用谁家;什么踩旧捧新,什么打压旧说,通通都是古文经派的一种托辞。每个人都知道学说的利弊所在,却不会真正站出来痛陈,涉及到彼此的学术势力划分,谁站出来,谁就是整个圈子的罪人。
      只有他,只有宣和,被谢晓推出来时茫然不知因由,却毫不犹豫地用所学做利剑,刺破了表面的一片升平祥和,霎时间四分五裂,刚巧,如了白骁的愿。
      先生……高妙。此时此刻,恍悟谢晓和白骁意图的宣和除了掩卷长叹,便只有对先生的敬佩。
      若没有那一推,只怕自己现下还在东宫枯坐空度时光,哪里有入天禄一观的勇气?
      更声又响。宣和合上书页放回原处,案旁灯盏被惊动似的跳跃了一下,有风经过案几。
      宣和微怔。夜阑阁深,何处来风?
      “我听明川说起过你。”
      这是一个苍老却不见衰颓的声音,略带温和笑意。
      ……明川?傅明川?出现在此处,还如此亲昵地去称呼礼部侍郎,难道是——
      “杜大人。”宣和长长一揖。“遂宁鲁莽,惊扰了大人,还请莫怪。”
      礼部尚书杜青藜自然不会责怪于他,从书架一边转出来,走近宣和身边的灯盏光晕中微微一笑,“小殿下,这么晚了,还不安寝?”
      “更深露重,大人也没有入睡呐。”
      “孤本整理不完,我可不敢睡。”
      宣和也笑,“是吗?大人辛苦了。”
      礼部尚书三月不上朝,放在哪国都是奇事,更何况是因了“整理孤本”这种原由。据说三月之前杜青藜曾在朝会上公开与白骁意见相左且坚决不改,白骁一时不能拿他怎么样,他倒好,转头就托病不朝。杜青藜历任两朝也算元老,白骁只能三请四催好言相劝,人是回来了,就回了一天,为的是上奏章表明要整理经文孤本的决心,于是自此变相告假,白骁停了他的俸他也不在乎,孤本一理就是整整三个月。
      在宣和看来,杜尚书此举,除了避祸,不做他想。只是不知这祸从何处起,他怎么一点端倪都看不出?
      “小殿下,要下雨了,我送送你。”
      宣和再怔。月朗风清,何处来雨?
      杜青藜没解释,自然而然地拎起案上灯盏,走至宣和身边一副要引路的架势。见状宣和哪敢推拒,老老实实地跟上杜青藜不疾不徐、缓急适当的步伐。
      “你初来我大尧,难免有诸多不解,想来太子太师不会吝啬,必将倾囊以授。”
      “是,先生待我亲厚,遂宁铭记于心。”
      “只是有些事,谢太师不会明说,须得你自己多费心——小殿下,你懂罢?”
      宣和立刻便道:“遂宁愚钝,请大人指点。”
      “呵呵,明川同我说起前几日的石渠经论,那时的赵遂宁可一点都不愚钝啊。”
      宣和苦笑,“大人莫要取笑遂宁了。”
      他正要再问,转过一道走廊,却是已近天禄阁大门。门外灯火通明,亮光遥遥地照进来,杜青藜收起灯盏,似有憾意:“路短话长,可惜、可惜。”
      这便是打定主意不会开口了。宣和会意,没奈何地一拱手:“那么杜大人,遂宁告辞。”
      杜青藜微笑应声,目送宣和出门,转身回去,身形渐渐没进一片黑暗。
      白骁要求在月余以内见到成品,时间紧、任务重,左云岫带着宣和加急整理,终于做成一本《五经杂议》和别册《议奏》,准时送到启明阁的御案之上。白骁略略一翻,左云岫向他汇报了一些整理过程中的心得和建议,白骁不置可否,却在左云岫走后单独留下了宣和。
      “去过天禄阁了?”
      “是。天禄之藏,浩渺无计,令人心折。”
      白骁很轻地笑了一下,“那日石渠阁,你说得很不错。”
      宣和心里忽地一震。“……浅薄之见,恐是贻笑大方。”
      “那帮家伙,嘴里不尽不实的,不像你,还知道同我说几句真话。”白骁起身,走至立柜前拉出一个抽屉,“宣和,你来。”
      宣和依言过去,“陛下?”
      “喏,拿着。”白骁抛出一个牌子,宣和赶紧接住,那是一个坠了流苏的雕漆檀木腰牌,牌上刻字,宣和仔细看去,却是一个“骁”字。
      “……”宣和双腿一软,直直跪了下去,“陛下,微臣不敢。”
      “我要你拿着。”
      “……微臣不敢!”
      白骁懒懒一笑:“朕给你,你不要?”
      宣和感觉冷汗从全身上下一齐发了出来,明明之前白骁好声好气地对他说私下里可以不用太拘谨,此刻却忽地拿出君王威仪来,偏压得他气喘心悸,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到了。
      “谢、谢陛下恩典。”
      “拿着这块牌子,以后你大可以随意出入启明阁。”
      “是,陛下……”
      像盛夏时捧一块初从地窖里取出的冰,怕冰化了又觉得这冰实在冻手,宣和捧着腰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糊里糊涂地回了东宫书院。
      而等着他的,却是一道天降旨意——
      质子赵宣和,从太子侍读,被加封为翰林待诏。
      很突然的,宣和想起那日天禄阁夜读,神出鬼没的杜青藜对他说过的话了。
      “有些事,谢太师不会明说,须得你自己多费心”……先生早就知道,是吗?
      先生大概……是为我好罢?
      只是就算是翰林待诏,也不该拥有这块牌子。定下神来的宣和重又拿出白骁给他的牌子细细查看,很明显,不是每一个待诏都有随意出入启明阁的权限,这个特权对自己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白骁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宣和下意识地攥紧腰牌,一如那日白骁温柔拭过他脸颊的锦帕。
      先前的白骁对自己再好,都不过是一种对弱者的亲昵怜惜,而今日再见,怜惜渐去、亲昵犹在,却多了一分欣赏,与认可。
      用人不辱。宣和明白,那份怜悯便是一种羞辱,现在白骁决意用他,自然不会再有怜悯。
      他低着头,仔细地将那块檀木牌子系在腰间,抬首忽见白晏居然就在门外。
      白晏的眼神也变了。他用一种古怪又疏离的目光凝视着宣和,陌生而奇异。
      宣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初见白晏时那个叫群虫自相噬杀的残忍情状一下闯入脑海,继而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
      这位太子殿下,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先前他要留住自己,便能做出百般天真姿态;现在自己要走了,他便立刻撕破伪面,不愿留下和缓余地。
      “晏晏……”
      白晏没有说话,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大尧庆元二年五月二十,南越质子赵宣和受封翰林待诏,同年六月初三,长公主领旨离开王都,前往封地汝南。

      【卷一·入尧,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一章 青藜照天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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