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尘埃》月幺儿

4、送你

　　周六下午，一高放学。然而孟杳觉得，周末过得要比上学时还要累。

　　孟杳与妈妈住在老城区的弄堂里。那弄堂在百年前算是外国人的租借地，而如今却与繁荣沾不上一点边，唯有老弄堂里几颗驮着背的法国梧桐和红砖的古旧小洋楼才能证明其曾经的辉煌。
　　孟杳的妈妈——方庭归便是其中一栋小洋楼的所有人。

　　方庭归早年丧夫，独自一人带着尚在襁褓的孟杳和亡夫的几大箱子书回了故乡石函，将自己所得的父辈遗产出租，以此为生。十来年过去，方庭归好歹有了些积蓄，便在自家前院开辟出来，经营起了家书店。

　　孟杳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出了早年丧夫这回事以外，运气的确是好。方庭归带着孟杳这么多年下来，不说大富大贵，好歹生活质量处于中产阶级的水平。

　　同时，孟杳也很奇怪，自家的那个书店怎么开了三年还没有倒闭。

　　快傍晚的时候，孟杳拖着一个二十寸的小行李箱踏进了门可罗雀的书店。

　　彼时，披着薄衫的女人正低垂着双眸在收银台上写着什么。女人看上去很年轻，可能静好的岁月待她温柔。

　　孟杳走进书店的动静使女人抬头，她看到孟杳时，眼中是有光的。

　　“木木回来啦。”

　　孟杳将行李箱拉到了柜台里面，再与女人拥抱，她的声音在吴语的强调中变得软糯：“妈妈。”

　　方庭归眯眼笑着：“快去洗澡，衣服给你放在床上咚。”

　　“晓得啦。”

　　*

　　纵然孟杳觉得自家书店早应该倒闭，但依旧三年如一日地在书店里当一个小小的侍应生。

　　孟杳洗完澡以后便一边整理书架，一边和方庭归讲起学校里的趣事，如此又到了傍晚。

　　西边的日光透过窗户纸，照到了一排排实木书架上，精装的大部头在暖黄的日光下反射出书名。孟杳靠在书架上，一遍一遍地对着书名。

　　“《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她嘴里念叨着罗尔斯泰的巨著，脑海里却想着《西厢记》里的情景。

　　比如崔莺莺与张生私会。

　　“……没有这本书。”方庭归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语气是少见的不耐烦，“小伙子，你每星期都来，可是我这里真没有这本书……”

　　“我知道你有渠道的，我可以给你两倍的利润……”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而这声音却让孟杳有点耳熟。

　　孟杳用笔在手中的小簿子上画了个勾，偷偷走到里柜台最近的书架后面，隔着几本书往柜台看。

　　一个高瘦而又熟悉的青年背对着她站在母亲面前。

　　“这种原文书很难弄到。”方庭归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很麻烦。”

　　青年毫不犹豫地说：“我会付钱的。”

　　方庭归沉默了，她的身高比青年矮了快二十公分，但气势很足。将要四十岁的女人瞟了一眼青年清俊的面容，又瞟见了偷看的孟杳。

　　女人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却依旧温柔：“木木，你书统计完了吗？”

　　孟杳脸红了红，用手握了握簿子和笔，才从书架后面走出，面上的表情有丝尴尬：“……差不多了吧。”还没等方庭归说话，孟杳又继续道，“家里不是有许多原文书嘛，让他去找一找不就行了么，说不定有其他译本呢……”

　　青年听闻，偏过头看她，眸中闪过讶异。

　　“我还记得你暑假里刚拜托骐温姨寄了几箱书回来……”孟杳目不斜视，看着母亲道。

　　方庭归抿着嘴回看她。

　　孟杳语气却忽然轻了下去，弱弱道：“是什么书呀……”

　　“《Fast Date Processing with Spark》。”青年吐出一串流利的英文。

　　孟杳恍然大悟，于是她向母亲介绍道：“妈妈，他是我们学校的。”

　　“他是高中生？”方庭归讶异道，“高三的？”话罢，又转头看青年，“这本书是有路子可以弄到原文。”

　　青年与方庭归对视，面上轻微地显出欣喜，而语气却又是异常的冷静了，他道：“请问您需要什么呢？”

　　“送给你。”方庭归微微一笑。

　　“嗯？”青年面上出现一丝茫然。

　　方庭归给出理由道：“我觉得你是个很有前途的人。”

　　*

　　青年的身影在书店门口渐渐消失。夕阳洒在他走过的弄堂上，反射出一层淡淡的金光。

　　孟杳从阁楼上匆匆走下，手上还拿着一本只有几十页厚的书。

　　“他刚走呀。”方庭归抬头看她一眼，“好像是要往兰馨小区走的。”

　　“谢谢妈妈！”孟杳嘻嘻笑道，“我走啦。”

　　方庭归轻轻“嗯”了声，又垂头看自己的书，在孟杳离开书店之时，才忽然想起什么地喊了一句：“早点回来，要吃晚饭的！”

　　孟杳重重地应了一声，跑出了弄堂。

　　一个高挑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兰馨小区前的公交站上立着，他看看车来的方向，又时不时地掏出裤袋里的手机看一眼。

　　拿着书的女孩在离着车站几米处停下，深深地吸了口气，紧紧抿住嘴，抓紧了手中裹着塑料包装的书，想了想，又不太放心，就把书抱在了怀里。

　　她走近公交站台，抬脚走近了青年，鼓起勇气，轻声说：“我在家里找到这本书了，我妈妈让我给你送来。”

　　青年立马抬头看她，一眼就看到她抱在胸前的书，然后看到她紧抿着的唇。

　　他又不得不放缓了语气，缓缓道：“谢谢。”

　　孟杳将书递给他，仰头问他：“你坐哪路车回去？”

　　“456。”

　　女孩惊喜地笑了：“那是去东明湖的欸，你是住在那里吗。”

　　青年接过书，徒手将书面的包装纸扒开，翻到了内页，仔细地观察着出版社和作者，嘴上漫不经心地答道：“去市图书馆。”

　　听到这个回答，孟杳的笑有些暗淡了起来：“哦。”

　　一时间，她竟找不到其他的话题了，于是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孟杳的目光远远地追逐着马路尽头疾驰而过的汽车，放在衣襟边缘的手指紧紧绞着那轻薄的布料。

　　青年的余光可以督见女孩眉间恍然不安的神情。他的心情忽然有些烦躁，随意地将书塞进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手机不停地刷新着网页，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无比地希望公交车可以快点来，可是就是这样，有时候你越想让一件事情发生，它就一直平静无波。

　　他闭了闭眼，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眉间，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他心中的烦躁，可是一睁开眼就又看到女孩柔和的侧脸。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孟杳抬眼紧张地看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从喉咙里吐出一句含糊不清地的话：“我想随时都可以到顶楼自修。”她一旦开了口，声音就渐渐大了起来，她指控道，“你有时候都不让我进去！”

　　青年皱紧了眉头，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恰好也是这个时候，一辆空无一人的公交车从远方慢悠悠地驶来。

　　“你不能后悔呀！”孟杳仰头盯着他，语气认真，“你答应我的。”

　　青年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样也不是很烦。他点了点头。

　　公交车这时候精准无误地开到两人面前，青年从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孟杳朝他的背影招了招手，于是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却并没有发现，那辆慢悠悠地公交车上的唯一个乘客，正透过玻璃窗，静静地注视着她愉快的模样。

　　*

　　公交车缓缓驶向夜幕，在一个人影稀疏的站点悠悠停下，见无人上下车，又缓慢地闭了车门，又悠悠地往黑暗深处驶去。

　　车上唯一的乘客用左手扶着明黄色的立杆，目光注视着车窗外变换着的霓虹灯。

　　色彩斑斓的灯光透过清晰可鉴的玻璃窗略过他额前的碎发，细碎的光影打在他的眉间。恰好这时候公交车穿过一段闹事，车内的声音似乎也被带着嘈杂起来，他微皱了眉，莫名的情绪倏忽闪过——似乎是落寞的情绪。

　　“……市图书馆——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机械的女声随着公交车的降速响起，他将肩上的包带网上提了提，侧了侧身子，转向了车门。

　　他下车时，图书馆前大灯的灯光洒落他一身。

　　他抬头望了一眼在光影下显现出一个轮廓的图书馆，又低下头，往前走去。

　　*

　　“高兴了吧？”方庭归夹了一筷子香蒿，语气中带着些无奈，“那本书在我们这里可算是‘孤本’了，你倒好了，二话不说就送了出去。”

　　孟杳头也不抬地扒着白米饭，声音讷讷：“不就是为了中午写个作业嘛，那人老是霸占一个教室，要不是这样，才懒得理他。”

　　方庭归看了她一眼，却也没再说话。

　　晚饭过后，孟杳自觉地刷了碗，之后便一头闷进了物理书里。

　　一个星期前的孟杳对于物理很是轻视，然而最近的物理课老师讲的越来越深，速度也越来越快，孟杳跟的很吃力。

　　方庭归默默为她热了一杯牛奶，放在了书桌边，低声道：“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