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病》闻晓白

41、过时(4)

　　自从那天去了养老院，梁浩就总想到那里，也不知是因为他心里还有疑虑，还是因为那天看到的状况让他总有些牵肠挂肚。
　　终于赶上一天半顺不顺路，他处理完事情就拐了个弯去了养老院。然后，他就听到了老张去世的消息。
　　仿佛是个惯例，老人一去世，平时不见人影的儿女就如同浇了粪的庄稼，一个个全冒出来了。按照安排好的剧本，老张的儿子儿媳也要求养老院解释老人死因。梁浩觉得，这养老院要真没什么事，还真是流年不顺。不过，也不能全怪家属，最近好几个去世的老人来的时候都算是身体健康，来到养老院没多久就去世了，难怪家属怀疑。
　　但是这次出乎意料地，老张的儿子接受尸检，说不能让人死得不明不白。由于不是刑事案件，尸检自然不会交给刑侦方面处理，梁浩特地给检验单位打了电话询问结果。王宁虽然觉得梁浩在这件事上有点走火入魔，但一来他自己也有些疑虑，二来梁浩的直觉一向很准，他也就没有说什么。
　　检验的结果让人吃惊。老张死于巴比妥类中毒。根据闵超群的解释，巴比妥类药物是一类镇静催眠药。国外有些安乐死用的也是这类药物。这种药物致死量一般是治疗量的十几倍，由于致死量大，中毒过程长，一般不会是他杀，不是自杀就是滥用造成。
　　“不过巴比妥类药物的毒副作用大，还有成瘾性，现在很多医院已经不用了，这家养老院怎么还在用啊。”闵超群说。
　　梁浩又问：“养老院给出的死因是肺功能衰竭，这跟检验结果矛盾吗？”
　　闵超群想了想说：“倒也不矛盾。肺功能衰竭是结果，造成衰竭的可能原因有很多，药物中毒也是其中一种。像巴比妥类中毒，还有你上次给我看的洋地黄中毒，都有可能造成肺功能衰竭。这个哪怕是初步尸检都检验不出来，因为血液中存在巴比妥类药物并不能说明是致死原因，必须经过浓度鉴定，达到致死量尸体特征又符合才能断定死因。这个换成是没经验的法医说不定都能弄错了，哪能指望个个都跟我似的，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梁浩一听这人又要飘，赶紧拦住：“但是养老院自己也能弄错吗？”
　　闵超群顿了顿，说：“正常来说，巴比妥类的致死量远高于治疗量，但如果长期使用，会造成耐药性，治疗量与致死量就越来越接近。这种情况下，就不好说了。所以，这个要看病史。不过，介于现在巴比妥类的临床应用已经减少，这么大剂量的使用巴比妥类，有滥用的嫌疑。”
　　“你是说，养老院有可能是在掩盖真正死因？”
　　闵超群怒道：“你刚才没听我说话吗？养老院给出的死因其实没有问题，而这个致死原因他们不解剖其实也无法确定，所以他们就是给出了个稳妥的说法而已。但是治疗期间他们有没有违规操作，他们自己又是不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这就不好说了。”
　　闵超群说的理直气壮，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向来说话云山雾罩的，弯都快拐到罗马去了。
　　梁浩头疼的挂了电话，又开始向办案的民警了解情况。
　　民警告诉梁浩，根据养老院出具的记录，医生开药的剂量完全在正常范围内，且药房配送的药物都是严格控制的，像巴比妥类药物，根本不可能一次性达到致死量。所以他们推测，老李很可能是自杀。
　　这个结果听起来有些荒谬，不仅梁浩觉得蹊跷，死者的儿子也接受不了。
　　“我爸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老张的儿子不能理解：“是不是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医生很镇定地说：“我们院里很多地方都安装了摄像头，您如果觉得我们在照顾老人时有什么不当行为，可以查监控摄像。您也可以去问其他老人，我们是怎么对待老人的。”
　　医生这个反应，明显是对这种事的处理轻车熟路。梁浩怔了一下，原来摄像头还有这个作用。
　　老张的儿子满腹狐疑地看着医生：“如果不是你们做了什么，我爸为什么会自杀？”
　　“老年人随着身体机能退化，很容易产生恐惧悲观的情绪，甚至会导致老年抑郁症，这都很难说。”负责老张的医生解释说。
　　“你胡说。”老张的儿子气得声音都变了：“我爸那种人怎么可能得抑郁症？”
　　医生耐心地解释道：“您不要觉得抑郁症都是情绪低落，不爱说话，老人脾气暴躁也有可能是抑郁症导致的，只不过这种症状跟我们平时理解的不一样，很可能将真正的问题掩盖过去了。您父亲确实有明显的焦虑和激越反应。我们当时会用巴比妥类药物也是针对他的焦虑失眠。”
　　听了医生的描述，老张的儿子气焰弱了一些，喃喃道：“我爸他……”
　　“但巴比妥类不是抗抑郁药物。”一个声音忽然插进来。
　　梁浩循声望去，是辛然。
　　医生顿了一下，说：“我们当初没有想到抑郁症上，也没有按照抑郁症治疗，确实是我们的工作失误。”随后又替自己辩解道：“但是患者的症状不典型，确实不容易判断。”
　　梁浩闻言不禁有点惊奇，这种时候承认工作失误，不是明摆着要让人讹上了吗？
　　果然，老张的媳妇偷偷用手捅了捅老李的儿子。
　　出人意料地，老张的儿子忽然愤怒了：“我爸都死了，你还想用他来赚钱，你有没有良心？”
　　不仅他妻子，在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只有辛然不为所动，似乎还想说什么，被梁浩一个眼神制止了。
　　老张的儿子发泄似的说：“要不是你成天价说这说那，我怎么会把我爸送到养老院？”
　　“哟，出了事就成了我的不是了。当初不是你同意的吗？”老张的媳妇也生起气来。
　　“我就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同意。”老张的儿子吼道：“他要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身边没个亲人，怎么会想不开？是我害了我爸。”
　　老张的儿子说着，蹲到了地上，双手掩面，半晌没有再说话。
　　所有人都被这狗血的剧情走向震撼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张的儿子哽咽着说：“我爸他一辈子要强，到头来被我这个不孝子送到这种地方，他怎么接受得了？”
　　从老张儿子的自说自话中，梁浩了解到，老张是个鳏夫，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其实挺不容易的。谁成想，这个儿子结了婚以后发现父亲跟妻子没法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在妻子的怂恿下，将老人送到了养老院。儿子开始还每周都来看看，每次来都挨老张一顿臭骂，后来就越来越不愿来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没法朝夕相处，只能用来怀念。
　　梁浩对这神展开的剧情非常无语，又不想去安慰老张的儿子，就那么看着他顿住地上哭得涕泗横流。
　　一场闹剧在老张儿子的痛哭声中落下帷幕。梁浩示意辛然跟他到院子里，低声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觉得说死者患有抑郁症太过武断，缺乏依据。”
　　“你觉得这个说法有问题？”
　　“人已经死了，无从判断。但我总觉得，刚才那个医生的说法似乎只是凭着专业优势和对老人状况的了解找的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
　　“以你对死者的了解，你觉得医生说谎的可能性有多大？”
　　辛然回忆了一下：“但从表征来说不是没有可能。我只是觉得他在这种情形下抛出这样没有依据的猜测有些不正常。”
　　“所以可能是他在治疗过程中存在重大失误，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掩盖过去。在这种情况下，他承认自己的疏忽，有两种可能。如果家属是来讹钱的，一定会抓住这个疏忽不放，不会再牵扯其他。如果家属真的是来讨个公道，那么他承认了错误承担相应责任，事情也就到此而至了。”梁浩想了想，又说：“细究起来，他这个疏忽情节并不严重，但是由于他的失误出了人命，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善了，其实他要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能让他甘愿付出这个代价的，是什么事？”
　　辛然摇摇头：“未必。他虽然是负责的医生，但老人精神状态这种事他能了解多少？如果是看护不严的问题，那么责任应该在整个院方。”
　　梁浩愣了愣，说：“也可能他是让你的质疑逼急了，没多想。”否则一个医生哪有胆量把责任推给院方，还混不混了？
　　“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确实有问题。”
　　能让辛然一句话逼急，说明这个医生太急于掩盖某些东西。究竟是什么？
　　梁浩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说过你不是学医的？为什么你对药这么熟？”
　　辛然微微一顿，随口答道：“碰巧。”
　　梁浩噎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梁浩花了不少力气将医院提供的医疗记录搞了出来，发给鉴定科进行鉴定。很快鉴定科就发来了结果。
　　“头儿，这份记录里巴比妥类药物的用量和发放记录没有动过手脚。”
　　梁浩听完蹙了蹙眉头，怎么可能？他之前一直怀疑是医生在药量的掌握上出了问题，才急于掩盖事实。但如果药量没有问题，老张又死于巴比妥类中毒，难道老张真的是自杀？如果是这样，医生又在担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