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乔(Joe)成了我的徒弟。
徒弟。这个词还是寺庙里的主持说出来的。老和尚显然不知如何应付外国人的盲目热忱,原本摆出禅学佛说将他拒之门外,一如当初对待我那样,然而,跟外国人说这些如同对牛弹琴。
这个麻烦最后被当作皮球踢给了我。
尽管如此,我也没把他当徒弟。且不说我的迫不得已,光说乔这个人本身,便不具备什么尊师重道的美德——
我仅有的生活空间正在被他毫不客气的侵占。
他高大的块头。他长途旅行所带的行李。他每日煮咖啡飘散的浓郁香味。他沉睡后发出的微微鼾声。
相比之下,我这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只能被挤到角落里去。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自己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陌生人的入侵,或许令以往的噩梦复苏了。
夜里,时常听到人的声音。说话,奔跑,挣扎,哭叫。我曾试图听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周却淹没在无比的喧嚣与纷乱中,我又瞎又哑,只能逆来顺受。惊醒时,夜色依旧,隐约的鼾声与熟悉的血腥徘徊不散。习惯性的探手到枕头旁摸索安眠药,自然一无所获。于是整夜整夜的失眠,早晨萎靡成一滩烂泥。
我的脸色一定很糟糕,乔有一次忍不住说:“你不能餐餐只吃素菜了,反正你也不是这里的人,不要为了规矩就破坏营养均衡。”他似乎是误会了。
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
我的体质不好,并不仅仅因为失眠和茹素,在十多个月前,我还是一个植物人。他想象不到,我现在能站在南方的山野,听风,赏日,采茶,念佛,这些人们做起来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于我,都已是上天莫大的恩惠。
“能醒来,就是好事啊。”我的主治医生不止一次这样感叹。
是嘛,醒来就是好事?我在10年前,在还是17岁少年的时候,曾经自暴自弃的想,如果一辈子别再醒来,一了百了就好了。世事总不如人所愿,而今不得不重新面对人事全非的世界,我只觉得倦怠——
没有什么好事会平白落到我头上的。
以后余生,是福是祸,谁又能一早定论呢?
寂静无星的夜,哪怕一点点光亮都是对它的亵渎。
整片大山陷入沉睡,唯独我被隔离在外,异常清醒。不敢点灯,摸黑翻出茶和茶具,一端热水瓶,却是空的,于是我又摸黑往屋外走。失眠的夜里,习惯泡茶,既然不能闭眼,不如让自己更清醒些,以免落入噩梦缠绕的陷阱,更加无路可退。
没有光线指引,一如盲人,我本来自信能凭记忆找准方位烧一壶开水,却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感官知觉。许是长时间的植物人生涯多多少少损害了我的神经系统,我的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敏锐。一直在翻箱倒柜,却也一直在扑空碰壁……
“你在做什么?”
寂静中突兀响起的人声吓得我呼吸一窒,本没做亏心事,被他这么一问,又莫名的难堪。
踌躇片刻,含含糊糊说出实话:“……想烧水。”
“嗯?为什么不开灯?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他没睡醒,倒是比平日里多说些话,嗓音瓮声瓮气,但并不影响我听清语气里的关心之意。
我有些意外,说白了,我们也不过萍水相逢,指不定哪天就各奔东西,所谓师徒,只让人年老时多一分唏嘘与回忆罢了。
啪的一声,灯泡的钨丝在电流中发亮。
我摊开手掌勉强挡起刺目的光线,透过指缝,眯眼望见一抹人影走过。然后听到一些动静,流水声,磕碰声,点火声,就这样聆听乔帮我烧水的声音,悬空的心竟有了着落。
曾经在黑暗中沉浸十年,可惜,自己没有本事习惯它。
一壶水烧开,我逐渐适应了灯光。乔坐在方桌的对面,眼睛已经清明,但脸上倦容挥之不去。
我知道他白天有多忙多累,因为那是我以师父的名义指派他完成的训练。说实话,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够教他的。你有方法教另一个人学会如何让心脏跳动吗?心跳是一种本能,功夫之于我,也是一种本能。只好装模作样的让他去提水,长跑,运茶,爬山,站马步。日常琐事,用来锻炼身体总也没坏处。
已经近一个月了吧,我没有教给乔一招半式。我以为这个对中国功夫心怀憧憬的人会对我这刻薄吝啬的师父心生埋怨,他却一句怨言也没有,不经意间,用行动传达善意,倒显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又接些冷水,把开水兑进去,我估摸着水温该有80摄氏度了,便拿过一支瓶,投入一枚压制成球状的茶团,缓缓注入热水。做完这些后,抬头正对上乔的目光,他一直纹丝不动维持背脊笔挺的坐姿,想必连注视过来的目光也是目不转睛的,反而让我有些不自在。
“你去睡吧,我想再坐坐,喝些茶。”
深更半夜起来,大张旗鼓了半天,喝下这些茶,估计今晚也不用睡了。乔知道茶跟咖啡的共同点,望着我的目光多出几分不解。外国人极注重隐私,他不会随便多问,但也没有依我所言回去继续睡。我不再管他,一个20多快30岁的大男人,该怎么做,该做什么,心里自有分寸。
一夜寂寥,一室清冷。
对面的视线如流水,不知不觉,从我身上滑落到泡茶的瓶中。
瓶子是玻璃制的,颈口细长,瓶身肥大。我特意选用这种透明的瓶子泡茶,它不会使泡出的茶更美味,但它能完美展现茶叶舒展的全过程。
看到乔入迷的眼神,我临时起意,想与人分享这种茶的美妙。一如几个月前,另一位萍水相逢的旅游者在分别时,把这种茶作为礼物送给了我,或许那个人的初衷便是如此——希望有更多人和他一样领略茶中传达的意喻。
“这个叫茶苞。”
“跟寺里的,不太一样。”
“嗯,不是这边的现茶,是已经加工过的。用80度的水,它会在5分钟内演绎出全部的价值。”
什么样的演绎?我无法再说下去。茶苞在水中舒缓变化,寂寞无声,淹没心神。
仿佛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碧绿的针状茶叶悄然向外伸展,尚未完全绽放,包裹在中心的花茶含羞带怯,露出半抹玫瑰色。
5分钟,犹如一辈子,由含苞到怒放。
轻巧的花骨朵像风筝似的上升,被浮力托起,悠然朝水面飘去;大捆的针叶绿茶则被地球引力束缚,静静在水底盛开。
它变成了一株水底植物。没有根,甚至没有生命,却依然优雅动人。
“茶艺?”
我稍微斟酌:“算是……茶的艺术品吧,但并不是传统茶艺。”
赏茶,有时比品茶多一些意味。千回百转,难以言喻。不过既然泡出了一瓶茶水,总还是要喝掉它的。
“来一杯吗?”
乔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