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病》矮油油

1、第 1 章

　　2008年4月5日，我决定出家。
　　我全部家当是一只磨破了角的背包，三套换洗衣服，半瓶茶水，一张身份证，几枚银色硬币。其实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走投无路了才决定出家混口饭吃，抑或是佛学中所谓的“缘”到了，顺其自然的便想在这座庙里终老。
　　按照身份证件上的记录推算，我今年该27了。可事实上，记忆还停留在17岁。
　　17岁，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醒来后，是一段度日如年的康复期，于是头发仿佛野草般疯长，不知不觉已经及腰。如果说，这就是三千烦恼丝，莫怪有些人宁愿长跪于佛前，落发皈依，当一名虔诚的信徒。
　　和基督教相比，我是更倾向于佛教的。因果轮回，很有一番宿命感。谁欠了谁，迟早要偿还。
　　然而寺庙的主持拒绝了我。
　　“施主前尘未了，这发，是断然落不得的。”
　　“或许我不过是孤魂野鬼，与繁华尘世格格不入，大师索性收了我，就当替天行道吧。”
　　“阿弥陀佛。”他合掌，“施主不过被凡尘障了眼，而今迷途知返，又何必妄自菲薄？”
　　“还请大师指点，如何能将尘埃彻底拂去？”
　　“那尘早已蒙在心眼上，但问施主，如何能拂呢？”
　　我默然。
　　依稀听到空气中飘散一声叹息，抬头，却只见佛祖悲悯的眼神。

　　终究，没能在寺庙住下。几个银色硬币，一元七角，显然不够换来一夜有屋有床的睡眠。
　　出寺门，并不打算沿原路下山。我极厌恶回头，只是一直走，不断走，往上走，翻过了山头——
　　忽而明白“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
　　山的另一头，风景静好。一望无际的绿野，清新扑鼻的茶香，如同浓墨重彩的画。唯有一张单薄红纸格格不入，仿佛被假象吸引而来的蝴蝶，在微风中发出双翼扑棱般的碎响。
　　索性到尽头一把扯下它，原来是份招工广告。
　　它是属于我的。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只属于你的蝴蝶，在某处等待着你去捕捉。

　　大片大片茶树上生满今年冒尖的一批新叶子，僧人们要赶在5月前将它们全部采摘，随后晒干，炒制，筛选。
　　俗话说，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一般人都爱喝容易入口的秋茶，然而和尚要的不是品茗的享受，而是茶的清苦，驱魔，提神，抑欲。因此，唯有采收春茶才是上选。
　　简单收拾好长发，一手执铗，一手捧篓，心平气和采我的茶。那把采茶铗在手中灵活翻转，如同有生命，有意识，是手指的衍生物。我觉得自己曾经做过类似的事，与利器为伍，终日收割。可事实上，记忆告诉我，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自己是新手。
　　寺里的老和尚本不欲留我，尽管在这个采茶的季节，他们急缺帮手，但我这人一副都市旅游者的打扮，显而易见是不懂做农活的。他们怕我越帮越忙，连我自己在应征时也心有忐忑。然而，原来某些事情之于某些人，就如同呼吸一般自然。脑海一片空白，身体依旧记得，或者说，身体包裹的灵魂依旧记得。它们在灵魂深处静静躺着，等待被人找出去。
　　和尚见我利落的采茶动作，一时有些惊讶。
　　我亦然。
　　惊讶过后，却不由得舒一口气。
　　至少这回他们不会再拒绝我的留下了。
　　——纵然不敢承认，但原来，一个人在一无所有时可以如此彷徨，害怕无路可退，无处容身。
　　就这样，多走了一段距离，却解决了未来几十天或更久日子里的食宿问题。或许，这便是佛祖的意思，冥冥中，一切自有注定。

　　古寺地处偏僻，平日里偶有附近信徒前来烧香祭拜。我安顿下来后，寺庙又维持了半个多月的平静，才被下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当时我正倒吊在晾衣绳上，惊魂未定。这座寺庙始终保留着一些古朴简单的生活方式，比如手洗衣裳，晒出阳光的味道。当然，对于从小只使用过洗衣机跟烘干机的都市人而言，这一部分生活只能用笨手笨脚来适应……
　　古井旁的排水沟里还漂浮着没冲干净的泡沫，晾衣时用来踩脚的梯子躺在一地水污中，阳光在雪白泡沫上折射出变调的虹彩，好似嘲笑我一手制造的狼藉。
　　颠倒的视野中，是一双略带探究的琥珀色眼睛。
　　那男人站在屋檐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东方古寺格格不入的异国风情。可笑的是，他一张口说出的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语：“你在练功夫？”
　　“不。”我摇头，很是茫然。
　　说的是大实话，秦卿27年的生命里跟任何体能活动都毫无关系。不能上体育课，不能跑，不能跳，因为父母会害怕。假如他受伤了，最糟糕的结果无外乎一个——
　　秦家将同时失去两个孩子。
　　我本就不擅长运动，在梯子上滑倒也属情有可原。可天旋地转后，等待我的不是摔个四脚朝天，而是倒挂在细绳上，活像没有什么重量的杂耍小丑。
　　又一个不解之谜。
　　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做得出这样高难度的动作。
　　简直……就像一种无意识的条件反射。
　　是本能。
　　男人一边拨开遮挡在面前的枝叶，一边向灾难的中心靠近。4月的阳光犹如明晃晃的碎片，伴随树叶的悉悉索索荡漾开来。这一场狼狈而滑稽的相遇中，唯有仲春的气息值得记忆。
　　“那么，”他歪着脑袋，似乎努力配合我颠倒的视角，“需不需要帮忙？”
　　我不觉眯眼想象，那必定是滑稽的画面，心生排斥，于是拒绝了。
　　——27岁的与世无争的秦卿，至少还保有一点17岁的秦卿的骄傲。
　　闭了眼，毫无征兆的双腿一松。记得科学家曾研究过，人类的思维速度是可怕的。如果一个人跳楼，在临死前一瞬间的坠落中，会想完一生的回忆。我的一生又会是怎样的呢？可大脑里居然空白一片。空白。这就是坠落时仅有的内容。只听到那个男人迈了一步，而我的身体已经遵循自由落体运动的法则投向大地的怀抱。就这么砸到地上，一身骨头都会散架吧。
　　然而，几秒钟后我睁开眼，确信自己是稳稳站在地上的。
　　居然安然无恙。
　　那个男人盯着我的眼里满是惊讶，想必他从我的眼中也能看出类似的情绪。
　　面面相觑。
　　“……你刚才表演的，真的不是中国功夫？”
　　“不。”低头看向掌心，看自己的身体，上面除了皮肤的纹路自然不会多出什么。
　　他嘀咕了句什么，或许在表达不满。
　　我实在没心情搭理。一个平凡庸碌的学生，经历10年植物人生涯，醒来后平白多出陌生的本能。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免要多些胡思乱想。
　　我不能那么做，那最终会使自己落入偏执的怪圈，一如之前任何一次意外。我的心理医生曾经建议过，这时需要让自己忙碌，让自己分心。
　　她是对的。
　　绕过摆明了一脸不信的外国男人，扶起矮梯，提过桶子，眼下还有个烂摊子在等着我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