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病》矮油油

3、第 3 章

　　人总会犯类似的错误，以为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度过漫长的岁月，对它了若指掌，于是从来不去留意它的细节。对人，对事，对物，亦是如此。
　　小时候，我没有起过自己偷偷出去玩的念头，曾经以为只要乖巧听话，父母喜欢这样的孩子，迟早会带我走遍家乡每一寸土地，发掘它的有趣之处。直到长大了，一个人远走他乡，听起陌生的旅游者谈论那个城市的种种，我才发现自己从来没去感受过，没用心看看它。
　　对我而言，那是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尽管我在那里出生成长蜕变，把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光都留在那里，却又不了解它。我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把流年遗落在哪些角落了。
　　迟早有一天……
　　童年刚刚开始，秦家孩子的天真已经一去不复返。
　　或许正是把往事记忆的缺憾引以为诫，我醒来后，开始更加在意身边的细微末节。既然我还能继续活下去，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吧？秦卿之前17年的生命是为了父母、为了手足、为了那个家而存在的，如今失去了他们，剩下的生命又要为什么而活呢？
　　不断的回忆，回忆自己在疗养院里的日子，回忆在一无所知中睡过去的十年，或者回忆更久以前日渐模糊的童年。很多画面，灰色的，凌乱的，找不出任何关联的充斥大脑……
　　半年前心理医生停止对我的药物治疗，建议我四处远游，治愈心灵。心如止水的旅途，漫无目的的行走，我所要寻找的只是活下去的价值。觉得自己也许能在这座深山古寺中找到什么，于是停下了脚步。
　　当然，乔会来这里的原因一定与我不同。任何一个会独自来中国旅行的外国人，多少对这个东方古国怀有憧憬之情吧。他要住寺庙，想学功夫，无非为了实践另一种生活，他心目中的东方生活。我也并不想把他拘在高墙围起的狭小院落，仅仅体验一下养花泡茶的清静古意。
　　将心比心。我不希望乔将来回到远方的故土，回想自己漂洋过海去了某个国家，它留给自己的印象却只是头顶一块小小的四方的天空。
　　他曾经来过这里，他有机会感受得更多，更真实。

　　早上4点，我叫他起床。夜色依旧深沉，并且凝了雾气，远方显得更加混沌不清。不过我知道，通车的盘山公路从头环绕到尾，人还不至于迷路。我指向大概的方向，几重山后有一处小有名气的景观：“你今天走到洗剑石，然后再走回来。”
　　怕他找不到地方，我大概形容下那附近还有些什么，并且写下三个字：“洗，剑，石。路牌，地标，都有这样的三个字。实在不行，路上碰到别人再问问。”
　　虽然乔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处事方面绝无问题，可这里毕竟是偏僻的南方山区，再者，中国的方言又何其多。我不担心他的自保能力，只怕他走失。
　　他点点头，收起字条：“就这样？”
　　平日我给他布置的训练不止一件，不过今天不一样，我说：“等你回来再看吧。”
　　从望苍寺到洗剑石，往返一趟，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晨练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我之前那样，要走到太阳落山才回来，所以暂且保留些余地。
　　如果他看得到林间曙光、漫山茶花、冷泉溶洞、野鸟戏水、古刹夕阳……那么，用一整天的疲惫去换取满目风景，值得了。
　　等乔穿好适合走山路的鞋子，我把事先准备好的水与食物递去，他看着那包东西，愣了愣，接过。之前，我从不会给他准备什么，或许他也意识到这次训练不会很快结束，但他没再多问。
　　我交代的训练，不管看起来多么无意义，他都不曾质疑，更不会拒绝。其实我一开始就坦诚过：“我教不了你想要的功夫。”
　　他只道：“你不教，怎么知道？”
　　每次要求他做这做那，我不是不心虚的。后来感觉他用朋友的态度与我相处，多少让我自在一点。
　　4点23，乔做好准备，出门了。我在门口送他：“一路平安。”就算他走马路，孤身一人，深山老林，总还是要注意安全的。
　　他背对我的身影顿了一下，这是他今早第二次怔愣。然后转过脑袋，琥珀色的眼睛奇怪的望了我几秒：“嗯。”
　　乔终于出门了，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值得他奇怪了。
　　刚才……我好像一直把他当作第一次离家的孩子对待？又是担心，又是叮嘱，自己想想都觉好笑。他一个大男人敢独自来这么遥远陌生的国度了，搞不好见过的世面对我多几倍，哪有我指手画脚的余地？
　　莫非，真的渐渐习惯在他面前以师父自居了？那个一脸大胡子的家伙，年纪只怕比我大一截呢……

　　下午2点，日正当头，我正在晒茶，一只浑身湿得像是刚从湖里爬出来的高大野人挡住了眼前的阳光——
　　“乔？”难以置信，“你怎么就回来了？”
　　他递给我一个瓶子，是早上我递给他的装水的塑料瓶，里面多了一条鱼。细小的斑，透明的鳍，貌不惊人。
　　“洗剑石下面，池子里的。”
　　嗯？用来证明他到过目的地的证据？“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相信你的。”我们之间属于最单纯的人际关系，并无任何利益与欲望的牵扯，我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去怀疑他什么，“刚才只是表达我的惊讶，我之前去过洗剑石，步行来回要10个多小时，算进在洗剑石附近逗留的时间，我以为最早你也要傍晚才能回来。”
　　“我走山路。”
　　不止山路，只怕还走了兽道吧……这倒可以解释他满腿泥泞与草腥源自何处了。
　　“为什么要这么赶呢？我又没限制时间。”无奈，对上他疑惑的目光，我一时语塞，不好解释自己当初的意图。
　　满地茶叶，晒到微热，弥漫淡淡的香，我又给它们翻了个边。乔已经洗好，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看起来竟还精神，我便带他去后山。寺庙所在的山上有泉水，我不知乔平时晨跑会不会发现这里，不过泉水位处山阴，他未必知道这也是看日落的好位置。
　　我曾经想过，一段朝起暮归的徒步旅程，足以让乔感受大山里的美妙祥和。
　　事与愿违。
　　那么，再给他补上一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