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为谁春》王美雪

17、报之以琼瑶

　　新一轮广告拍摄的地点在市郊，新设计师很有想法，选了一处废弃的庙宇，古旧的断壁残垣，带着宗教仪式的美感，和最现代化的科技产品来一次古今冲击。
　　服装是美术跟品牌借来的，一套丝绒西服，只有最小号，舒望春个子高，裤腿短了一截，看起来有些滑稽，幸好只需坐着，画面里也看不太出来。
　　全组人从一大早就开始忙了，置景、布置、调整灯光、安排机位等等，大家各司其职，忙得不可开交。舒望春按照裴双双说的开工时间到的，结果等了一上午都没开始，也没人理他，裴双双自己也还没到，他只得找个无人的地方站着干等。
　　中午放饭，裴双双终于到了，她是陪着法国客户一起来的视察的，舒望春见到裴双双，本想上去打个招呼，她也看见他了，淡淡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就算行过见面礼了，然后转身去跟客户说话，再也没往他这边看过一眼。
　　舒望春也就没再上去。
　　布置的时间很长，真拍起来却快很多。整个广告要传递的意思就是，一个人戴上这款耳机，瞬间高山流水、古刹佛音，音乐里的意境真实到让他身临其境，仿佛有真人近距离现场演奏一般。这种方案强调的是画面的高级感，所以能入眼的每个细节都要做到精致有品味，耳机的售价本来就不菲，务求令有购买能力的用户从中找到相匹配的高贵感，从而产生购买欲。
　　前几天已经拍过几个景别了，分别是在海边拉提琴，在摩天大楼顶层弹竖琴，在下着雨的高校操场弹吉他。寂寞感、疏离感、青春感，裹挟着仰之弥高的影像氛围而来，客户也很满意，裴双双自己也很满意。
　　今天要拍的是最后一个景别，古刹钢琴，崭新蹭亮的钢琴放置于古老残败的背景中，还未拍，只是离远看，便有了苍凉悠远的意味。这座寺庙应该也曾经鼎盛过，坍塌的墙面还残留砖红色，屋顶掉下的一角雕着莲花图腾，枯死的大树枝桠上绑着很多许愿用的红布条，只是年代久远，那红都黯淡发灰，也不知曾经的信徒们有否最终如愿。
　　弹奏者只需露出一个背影，所以舒望春无需化妆，由发型师弄整齐头发后，便可上镜。他演奏的是一首中国古韵风格的曲子，婉转悠扬，却哀而不伤，凄而不凉。
　　裴双双是习惯在心里把人分三六九等的，手捏她想要的资源、她得哈着的那种人，是上等人，和她平起平坐、偶尔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的，是平等人，一穷二白让她无利可图的，是下等人。不客气说一句，舒望春要不是因为那副合她胃口的皮相，还有性方面的契合，在她心里就是个下等人，现在嘛，比下等稍强些，中下等吧。可每当他一弹钢琴，整个人就仿佛有魔力，连带背影都笼着光，变得高尚伟岸起来。裴双双从来也不是热爱音乐的人，也听歌，但鉴赏水平仅限于“好听”与“不好听”这两种最浅显的评断，可世间任何一种艺术，追究到极致，无非就是“好看”与“不好看”，“好听”与“不好听”，让懂行的人看出门道固然重要，让不懂行的人也能欣赏才是雅俗共赏。
　　从这个标准上来讲，舒望春应能算一个好的演奏者吧，连裴双双这种势利眼，都因那手技艺而提升了他在心里的分数。
　　舒望春弹完一遍，摄影机要换个角度，需要重新布光，裴双双踩着高跟鞋去看回放，碎石满地磕磕绊绊，她险些摔了一跤，舒望春过去要扶她，法国客户先他一步，一手把着裴双双的腰。
　　裴双双用英语和他道谢，他笑眯眯，那只手又往腰下移了一点，裴双双笑得很勉强，但还是笑着。
　　舒望春静静看了她一会，走开了。

　　拍摄于日落前顺利完成，自然是要聚餐庆祝的，更何况客户也在。本来有一两个年轻的小妹妹对舒望春印象不错，但他冷冰冰不苟言笑的样子，生生让这讪没法搭，所以也没人邀请他一同吃饭。舒望春搭顺风车回到市区后，就脱离了大部队，连一声招呼都没跟裴双双打。
　　裴双双正觉得他失礼，收到他一条微信，内容是没头没脑的一个问题。
　　——你一会要喝酒吗？
　　她回了一个字：是。
　　他就再没后话。
　　裴双双心想这真是个怪人，心里刚给他提升的分数又降了回去。
　　下车的附近有家餐厅，做的是宫廷仿膳，主要针对外国客人，裴双双就把晚饭地点定在了这里。她和几个高层在包间吃，剩余人在大厅。
　　这种场合，自然是喝得多聊得多，但吃不饱，一顿饭吃完，已经接近午夜。裴双双在门口与人道别，法国客户要求以法国礼节吻别，她强忍打人的冲动献上两边面颊，任由口水扫射，而后一甩头发仪态万方地转身，一转身就耷拉下脸默默骂娘。
　　她被灌了不少，以她的酒量早该醉了，但硬提起一口气撑着，到现在才敢松懈，登感头晕噁心，走路都是飘的。
　　初秋的夜风凉飕飕，一吹，人清醒了些，可还是难受，也忘记车停哪，好不容易找到车子，才想起不能酒驾，强打起精神用手机APP叫代驾，页面显示需要等待。
　　她晕得厉害，不顾仪态蹲了下来，从包里拿出薄荷油来提神，凉凉的油擦在太阳穴，舒服了些，却也辣眼睛，她闭上眼，等劲头过去，再睁眼，看到一双白色高帮匡威。
　　鞋子应该有年头了，洗得很旧，却干净。她想起自己念书的时候也爱穿匡威，求时髦，从不绑鞋带，松松垮垮塞进鞋帮里，他倒好，系得一丝不苟，直绑到最上那个孔。一个人的性格，往往能从细节处见端倪，嗬，年纪轻轻，老古董，她想。
　　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天气有些凉了，穿的却还是头一回见面那身短袖运动服。裴双双去过他家，知道这也许已经是他最体面的一身休闲服。
　　她看着他，他不说话，她就也不说话。
　　他终于先开口，“喝了多少？”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却说，“你是专门来等我的吗？”
　　他顿了顿，说：“我刚在这附近吃完饭。”
　　她笑了一下，这个借口她当然不信。
　　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一个男人怎么想她，她永远比谁都清楚，尤其当这个男人跟她还有某种超乎寻常的关系。
　　他问道：“你醉成这样，怎么回家？”
　　“叫代驾。”
　　她说完查看手机，这个点数竟无人应答，加价也没用，于是抬头看着他。
　　“舒望春。”
　　“嗯？”
　　“会开车吗？”
　　“嗯。”
　　“那么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