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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蟊贼蟊疾 靡有夷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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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方练了一阵,天色已全明了,便返身走入书房,惠夫子已在其中等候。他年近六旬,须发皆白,一袭素衣,却也精神健旺。
惠夫子待陈方坐下,捋须笑问道:“方儿今日为何晚了?”陈方面上微红,低答道:“早间在园里看见陈福,情状颇为怪异。方儿练武之时心中总是挂念着,便多费了一番功夫。”
惠夫子笑问道:“陈福向来小心守礼,今日却是如何怪异样子?”陈方笑道:“他大早起来站在花树旁发痴,我呼了几声,他都不应。”惠夫子微奇道:“竟有此事?他方只五十余岁,竟然老得糊涂了。”
陈方心中仍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人到老时,真会如此么?”
惠夫子大笑,伸手抚着陈方肩头道:“陈福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如此情状也不奇怪。我等习武之人,自然不会与他一般。”
陈方道:“原来如此。只这几年时间,不觉之中,他竟已如此老了。方儿午间就去禀明父亲,今后少使他做事,安养天年好了。”惠夫子微微一笑,赞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读了孟仁人的书,越来越明理了。”
陈方面上略觉微热,脸一侧,尴尬笑道:“陈府这些老家人多年勤役,原本都是‘吾老’。夫子过奖方儿了。”
惠夫子见他语意甚诚,叹道:“难得你如此博爱。爱父母以推及他人,原是行‘仁’。孟仁人的书,你已全读完了罢。我这里有本《庄子》,你拿去读罢!”起身取了一本书来。那书也不甚厚,封面上两个大篆,正是“庄子”。
惠夫子先祖惠施藏书尤巨,庄子赞之“学富五车”,惠夫子禀承祖风,也是藏书甚丰,儒家经典之外,老庄、阴阳、墨、法、名、医各家典籍,他也多有留藏。他向来只令陈方读那儒家经典,陈方也曾借了其余各家典籍,午后晚间有闲之时,独自研读。
惠夫子先祖惠施乃是名家鼻祖,陈方向来甚敬,故此先自名家典籍读起,《惠子》一书已轶于秦末乱世,公孙龙的一篇“白马非马”,却读得陈方头痛欲裂。阴阳学之典籍,惠夫子就只藏有一部《易经》。《易》本在孔子所修的六经之中,惠夫子知其艰深,白日间也未命他细读,陈方闲时自也不会借去修读。《老子》论‘道’,其文玄玄,陈方只觉和阴阳、名学相似,只读了十几篇,便即作罢。法家与墨家的典籍,他却反复读了几遍。法家所论以法治国,墨家所崇“兼爱”,他心中尤其赞同。闲时暗自思索,儒家之言,以“仁义礼乐”治天下,又尚亲疏有别,法墨两家学说,与之实是格格不入,不由暗自心奇,何以惠夫子会准他读这些书籍,又念及惠夫子一介儒生,却有绝高武功,想他心中,原也不拘于儒学一术。
今日这番情况,却是绝非寻常。惠夫子所藏其余各家典籍,向来都是陈方开口求借,惠夫子今日明言令他读这儒家经典以外的书籍,十几年来,却是头一遭。
陈方接过那本《庄子》,想到《老子》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及什么“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都是些玄而无据的文字,就有些头大,嘴角稍动了一动。惠夫子见他面有难色,笑道:“《庄子》所述远较《老子》平易,你也不必畏难。”
陈方听了这“畏难”二字,急忙引身而起,垂首恭道:“夫子教训的是。方儿必当仔细研读。”
惠夫子笑道:“《庄子》中有些段落,和武学之道相近,你读了大有助益。《老子》、《易经》之中,更有一番武学道理,只是这两部书太过深奥,我也不甚明白,你年纪尚轻,也不必急这一时。我出去一阵,你便在此处读书好了。”
陈方应了,惠夫子出门而去。陈方翻开那部《庄子》,第一篇叫做《逍遥游》,讲的是大鱼化成大鸟,怒飞冲天。儒家所教,“敬鬼神而远之”,怪、力、乱、神,本为孔子所不语,陈方读了一半,连连摇头。
及至晌午,陈方将将读完了这一篇《逍遥游》和其后一篇《齐物论》,也不见什么武学道理,只是些列子御风而行,姑射山上有仙人,庄周梦为蝴蝶之事,笑叹了一声,合了那书放在案上,出书房去了。
他心中念着陈福之事,行到父亲房中,见他又在整理书册,便略述了陈福早间情状,陈堔初时颇有些吃惊,不一刻也就复了常态,允了陈方,今后不再使陈福做那劳繁杂务。
陈方心中甚喜,告辞回房而去。小翠与小棋正在屋中洒扫,见他来了,就问他今日为何晚了。陈方讲了陈福之事,小翠笑道:“想是这几日桃花渐渐开了,他犯了花痴!”
陈方忙斥道:“小翠乱讲!也不怕小棋去陈福那里告你的状!”暗觉她话语可笑,面上也无甚么不喜之色。陈福之妻王氏素来待小棋极好,陈方不愿直斥小翠,故此出言相吓,小翠一吐舌头,扮了一个怪相,忙拉着小棋出去了。
小翠小棋来时将午饭摆在了几上,陈方匆匆用了,翻出近日读的《韩非子》,又读到《五蠹》这一篇上“带剑者聚徒属”而“犯五官之禁”,乃是危害国家之蠹虫,想起薛况,不由连连点头,心中又想,我素喜韩非的法家之学,只他这篇《五蠹》中说儒者也是国家蠹虫,不知道惠夫子知了,会作何想。暗笑一声,直读到深夜,方才合衣卧去。
第二日清晨,陈方突被屋中一阵乱响吵醒,睁眼来看,只见小翠批头散发,满面惊惶之色,立在床前。陈方心中微奇,只听小翠尖声说道:“我屋中闹鬼了!一切东西全乱了!”陈方仍有些糊涂,小翠喃喃自语道:“难不成是我昨日胡言,神灵降罪了?”
陈方听她又讲这鬼神之事,心下暗哂,道:“你尽信些无凭之事。惠夫子藏书之中,有部《庄子》,讲的尽是这些鬼神之属,不如你借来读了,日后你口中神灵,也好有个姓名。”小翠见他出言相笑,不由脸红,突又恍然奇道:“棋姊姊又未冒犯甚么人,她的物事怎也乱了?”陈方微微一愕,想到昨日陈福奇怪样子,猛惊大叫道:“定是有人夜间来袭了!”
小棋正巧走进,推门时“嘎”的一声怪响,小翠吓得大叫一声,跳到陈方床上,待得回过神来见是小棋,脸上已羞得通红。
小棋早前被小翠叫醒,匆匆梳理了一下,便赶来陈方屋中,此时鬓角仍有几缕乱发。陈方连忙起身随去查看,只见二女屋中物品乱置满地,夜袭之贼显是有恃而来。
陈方忙去唤来惠夫子,惠夫子走入之时,也微吃了一惊,随即淡笑问道:“也未丢失甚么东西罢。”
小翠小棋匆匆看了几下,屋中器物虽乱,却也并未短少了什么,各自点头。惠夫子笑道:“不知是何方小贼如此大胆。今夜我当留心,若这小贼再来,定不放他轻易离去。”
小翠小棋素知惠夫子功夫高极,听他如此一诺,俱是眉间一舒。惠夫子口称有事,出门去了。陈方却暗觉今日之事绝非平常,忙去各人屋中查看,果然陈兴陈晋屋中,也已遭了盗贼翻动。仔细思索这两日经过,忽然想起月前与薛况相斗之时所得那管竹笔,心中大奇,难道那竹笔会是甚么宝物,竟引得盗贼如此大胆来袭?忙转回二女房中,见小翠小棋正在整理地上物品,便问小棋道:“月前我送你的那管竹笔可被盗了?”
小棋摇头道:“仍在我这里。”起身从枕下取出那竹笔。陈方见她如此惜藏那竹笔,必是爱惜之至,踌躇片刻,终于问道:“可否借我一看?”
小棋道:“本就是你的东西,说甚么借与不借。”便将那竹笔递于陈方手中。小翠一番整理,屋中器物已各自归位,心情大好,不由在旁笑讥道:“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小棋忙啐了一声,出门去了。
小翠轻笑连连,又自案上取了一管朱漆长笔,交到陈方手中,低下头去,轻声说道:“静女其娈,贻你翠管。”话语之中,笑意盈盈。
陈方淡笑一下,却无心与她再闹,握了两管竹笔,回到自己房中。仔细看了甚久,那管竹笔通体晶莹玉润,除此之外,却也无甚么异处。皱眉再看一阵,心中迷惘,想到昨日早间陈福欲言又止的奇怪模样,急忙向他屋中行去。
行至陈福所居之处,只听屋中一阵嘈杂声响,却是陈福正与他家中王氏吵闹。只听王氏大声道:“三十年前就是如此模样,如今又要有大祸了!”陈福斥道:“只是一般小贼,你乱讲些什么!”王氏驳道:“一般小贼?我且问你,两日之前,你在园中站了半夜,我被制住在这屋中,也是一般小贼么?三十年前那小贼也是如此,老爷不是死了么?”
陈方甫一听到屋中二人谈话,就是一阵心惊,听到这一句,大呼出声。王氏和陈福听到屋外有人,俱都噤住了口。陈福出门来看,见是陈方,面上一副惊容,引了他进屋,王氏也甚吃惊。陈福跺脚道:“你方才说些甚么?一派胡言!”王氏微怒,竖眉叫道:“你尽去作你的缩头乌龟,这祸就可以避过了么?你们瞒了他这么些年,如今大祸临头,你仍不将真相相告于他,难道反而是为他好?”
陈福重跺数下,却没了言语。陈方问道:“三十年前究竟何事?请陈伯实全相告,方儿感激不尽!”陈福见他如此,知道已不可再加推脱,终于流下泪来,叹道:“我已瞒不住你了。那人又来袭了!……大家全凭天命了!”
陈方听他语无伦次,忙请王氏取了碗水给他喝下。三人坐下,陈福渐渐平静下来,小声道:“三十年前那场祸事,今日我便向你讲了。将来若有人问起,你切不可说是自我处听来的。”王氏忽然冷哼一声,道:“这点小事,你仍是一番缩头模样。”
陈福驳道:“老爷与惠夫子都不许大家再提此事,你还说是小事?”陈方知他素来小心怕事,忙劝道:“我绝不再与外人说。烦请便即相告罢!”
陈福向他眼中望了一阵,终于说道:“你祖父是三十年前故去的,你还记得罢!”陈方点头道:“传闻他是重病死去的。”陈福继续道:“他确实是重病而死。只是当年之事,绝不似你所知那般简单。”
陈方大惊,王氏催道:“你便讲就是了,乱罗嗦些甚么?”陈福也不看她,继续道:“那年夏日,有一夜我等几名仆从在园中劳作,不知觉间却在园中寐了一夜。”王氏又道:“罗嗦。”陈福怒道:“我只与他说这一次,自然要说仔细!”
陈方忙向王氏摆手,王氏撅了嘴,气鼓鼓地伏地收拾屋中物件。陈福续道:“此事甚奇,却无人说得出甚么名目。次日夜间,又有几个家人在园中寐了一夜。大家心中惊惧,老爷却不愿报官。”陈方微微一奇,旋即便知陈福口中“老爷”说的是他祖父陈泽,耳中听得陈福说道:“第二日清晨,陈晋发现大堂中器物被人挪动,府中大乱了一通。哪知那盗贼见事情已然败露,竟然变本加厉,夜间大翻各处物品,再不遮掩。老爷终于报告官府,引了几个守卫前来,只是那盗贼功夫甚高,几个守卫都被他制住,羞辱一番,立在园中。”
陈方听闻那仇敌武功高强,不由心中一紧,只见陈福喝了口水,轻咳说道:“当时老爷推想缘由,陈府上下素来与人相安无事,只有惠夫子十年之前来到府中,来历未曾深究。我当时正值壮年,又是三代在你家为仆,老爷就派了我去惠夫子原籍查探他的底细。
“惠夫子家在山东曲阜,我四方询问,只探得他父亲早亡,自十岁起在孔家借读。他尚有一弟名惠徐,一直居于曲阜。我又打探了几日,并未查出甚么可疑之处,心中挂念老父,于是匆忙赶回。老爷原以为是惠夫子在府中作乱,本想查明他底细后报官将他赶走,听了我的一番回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陈方心想三十年前惠夫子方只三十岁,自齐地无凭而来,祖父相疑于他,却也不奇。陈福又道:“却不料当夜府中就生了大事。次日清晨,前庭忽然现出一大滩血迹,大家心中惊怕,惠夫子却报称他曲阜家中有事,向老爷告假数月。老爷正乐得他离开陈府,便就准了。哪知他走后第三夜,你父却自府中消失不见了。”
陈方胸口怦怦跳动,不由得猛立起身,大声问道:“竟有此事?”陈福见他满面怒色,忙道:“少爷如此激动,我不敢再说了。”王氏却在一旁插话道:“教你罗嗦!”
陈方稍微定下神来,见陈福又有些惊怕之意,连声说道:“方才我太过失态,对不住陈伯了。”陈福连声道:“不妨,不妨。只是此事与惠夫子毫不相干,少爷勿要动怒。”陈方点头,握住陈福右手,示意他再说。陈福又道:“少爷失踪当日,老爷急忙报了官府。县令池大人派人快马去追惠夫子,又差游檄吴近领了一群官差在颖川四处查探,如此乱了半月,两边都无任何消息。老爷思念少爷,当日就忧心成疾,呕血一病不起,请了个郎中来,……也未能救回。”
陈方泪水夺眶奔出,不由紧握了几下陈福右手。陈福见他如此激动,心中叫苦,只盼立时讲完,急急说道:“那官差在驿道之上换马狂驰,终于在济南追上了惠夫子。惠夫子闻讯大惊赶回颖川,你祖父已经身故。他回颖川的当夜,那盗贼就派人传来消息,约他出城一战。次日晨惠夫子领回你父,只是他也身受重伤,左手三指被削去了。”
陈方向知惠夫子武功绝高,这时骤闻那仇敌竟能重伤了他,吃惊之余,心中微有些忧惧,不觉间渐放了陈福右手。陈福搓揉几下,又道:“三十年前之事,我已全盘相告,少爷你……”陈方知他必是欲嘱那守秘之事,点头应了,却听得王氏突然说道:“乱讲!缩头乌龟!你这也算是全盘相告么?”
陈方闻言心中一惊,陈福大声喝斥王氏道:“出去!出去!”连推带搡,竟将王氏赶出门外。王氏在陈府随侍夫人罗氏多年,本身略有些地位,陈福向来有些怕她。此时陈福不知何故忽然动怒,王氏却也再不敢出声。
陈方待陈福回到屋中,方要相问,小翠却推门走入,笑道:“原来你在这里。惠夫子唤你去读书呢!”眼光四顾,望见屋中零乱模样,却也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