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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岂弟君子 莫不令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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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后元六年,颖川城中,一派清新气象。颖川乃是中原重镇,南北长近九里,东西长愈十里,与天下诸城一般分为东西两市。西市多为贵族富戚所居,东市则是贫民百工集市之所。城中更有一道南北横亘数里的高墙,庶几将东西两市完全分开。
春秋之时,颖川是陈国故地,一城之中,倒有半数姓陈。陈姓各家多聚居于东市,冶铁、铸铜、制陶、琢玉,各自为生。西市陈姓只有陈堔一户,几代以来人丁不兴,却是颖川首富,与东市陈姓各家向无往来。
战国七雄之中,有韩一国都于颖川,故此颖川城西另有几个韩姓大族。城东一地,仅有晁家渐凭官贵,其余近万陈姓小户相互联合,声势却也不弱。数十年间,颖川各姓安守本分,向无嫌隙。只是三年之前,东市薛齐家中二子薛况习了武功,一番强取豪夺,家业渐大。这薛况向来欺软怕硬,城东陈姓小户尤受其欺,虽不至倾家荡产,却也苦不堪言。
这一日天气放暖,薛况又引了几名武师在东市游窜,众人见了,纷纷疾避而走。薛况恣意大笑,偶有几个店铺不及闭门,都被他强行榨取,几名武师有如仆从一般,手捧讹来之物,面上却也是一派骄然自得之色。
薛况引着这一行人转遍了东市,收获甚丰,尤其一管竹笔,晶莹通绿,笔身上细细一排文字,刻的是当今大辞赋家枚乘的《柳赋》。薛况素来附庸风雅,一时兴起,便持了将那竹笔,当街大声颂读起来。随行武师各个面露痴聆之色,只听薛况边走边读道:“忘忧之馆。垂条之木。枝逶迟而含紫。叶萋萋而吐绿。出入风云。去来羽族。既上下而好音。”他读到此处,脚下突的一滑,不禁上下颠倒,“咚”的一声巨响,坐倒在地。那本是人家门前一块薄冰,他只顾全神颂那《柳赋》,未加留意,这一跤跌得直是个七荤八素,待得回过神来,身后已是摔的生疼。
众武师大哗之下,各抛了手中物事,冲前问长问短,街旁门中一个女子见薛况这“既上下”而发出的“好音”,只觉滑稽无比,再也隐忍不住,噗哧一声,轻笑出来。
薛况平白摔了这一跤,正自无处着恼,闻声大怒站起,也不顾掸拂身上灰泥,径直向那女子冲去。街上众人原本避在远处,见他如此,忽都嘈杂大叫起来。薛况闻声定神一看,自己所摔之处,原是陈隆门口,那女子满面惊惧之色,却是陈隆长女陈彤,大怒之余,竟不由暗自得意。原来城东陈姓虽以万计,却多互为兄弟戚族,陈隆这一户,几代以来一直是长房长子,隐然便是城东陈姓族长。薛况向来想辱陈隆立威,苦无合适籍口,却也不敢妄动。今日滑倒在陈隆门前,直是良机天赐,他怎甘轻易放过,抢前抓了陈彤右手,恶声道:“你这无良女子胡乱泼水成冰,如今伤了行人,快教你父出来赔罪!”
陈彤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吓得面无血色,期期欲晕,陈隆闻得门前吵闹声音,自后院急奔而出,见爱女被薛况捉住,怒极道:“你这小儿,怎生如此无礼?”薛况冷笑道:“你在门前泼水成冰,害本公子跌倒,反而说我无理?”陈隆闻言,见他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一副狼狈模样,便已猜知事情经过,强压了笑意道:“原来如此,我先赔个不是,明日定当送些良药到府上,权作赔礼。”四围陈姓众人低声相和,陈隆微一欠身,便来领薛况手中女儿右臂。薛况无奈放了陈彤手臂,眼光四顾,突然一跌坐倒,大叫道:“我已伤了筋骨,不能动弹了。你一声‘赔个不是’,便能轻易了结了么?”陈隆见他如此无赖,大声道:“你还要如何?”身形微颤,竟压不住语中怒意。
薛况大叫道:“我要你背我回薛府,亲向我父谢罪!你女儿是泼水元凶,我要她伺我养伤!”
此言一出,围观陈姓众人不由大哗。颖川之民素来争讼好辩,似这等无理之求,便是常人也绝难相应,陈隆身为一族之长,当着陈姓众人,更无答允之理。他抬眼四顾,略定了心思,怒向薛况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况冷笑一声,暗使眼色,众武师身形连闪,一刹间便制住了人群中十几人。这十几人俱是陈隆戚族,方正因为薛况言语无礼,高声大叫,此时一为薛府武师所制,立时痛吟不止。陈隆见状心中暗惧,自揣今日之势,薛况一行武功高强,本族陈姓之人虽然众多,打斗起来却绝非敌手,怕只枉伤些人命。只他身为一族之长,绝不愿在薛况面前示弱,也再不说话,强项仰天不理。
薛况坐于街边,口中不住叫骂。此时仍是冬日,地面阴冷无比,薛况坐骂了一阵,渐觉无趣,正欲命众武师掳了陈隆父女离去,忽然一阵嘈杂,围观人群自远处辟开。陈姓众人为薛况凶暴所吓,早已不敢言语,这时竟然连声惊喜呼叫。薛况侧身望去,只见人群欢呼声中,渐闪出一条道来,一个白衣青年腰悬长剑,昂首走入。
这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一副儒雅神色,却不稍掩矫人英气,竟是西市陈府公子陈方。
这年冬日异常寒冷,陈方读书习武,已在家中熬了一冬,今日稍暖,按不住少年心性,便悄自出来游玩。陈府中人与颖川其余陈姓极少来往,向有仆从相随之时,都不愿陈方到东市游玩。今日如此良机,竟得独自出游,他自是非来东市不可,可巧正遇上陈姓族长遭难。
陈方匆匆问候几句,见薛况跌坐在地,知他必是无礼取闹,也不见礼,出手解了众人穴道,朗声问道:“你为何在此撒野?是今日天晴,虫蛇出蛰了么?”他家中乃是颖川首富,言中虽是一番讥讽,薛况却不愿得罪,急辩道:“陈隆使人泼水结冰害我摔倒,怎说是我撒野?”陈方见他衣冠不整,笑问道:“你一个习武之人,怎会无故滑倒?你这一跤,必是早有图谋。”众人低声而和,薛况大声辩道:“方才我正全神读枚乘的《柳赋》,未加留意,才中了陈隆的埋伏!”
陈方双眉一扬,奇问道:“你居然会读《柳赋》?我且问你,那《柳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薛况这一番胡闹,左手仍是紧攥着那竹笔,耳听得陈方言中颇有讥笑之意,忙低向那竹笔看了一眼,又假做沉吟,半晌大声道:“那最后一句是‘终无增景于边撩’!”
陈方大笑道:“你错了,是‘终于增景于边撩’!”
薛况慌忙之中看得本不真切,闻言忙抬起左手,将那竹笔近置眼前,一番细看,那《柳赋》最后一句确是“终无增景于边撩。”他心中暗喜,正要出言相驳,忽然陈彤一声轻笑,围观众人也交头接耳,轰然大笑起来。这“于”、“无”二字差得甚远,薛况不知众人为何发笑,一时微愕,面上满是疑惑之色,随行武师中一人心思较捷,知是陈方有意改了词句嘲笑薛况,忙道:“他是说公子跌倒于此,成了街边一景!”旁边围观众人之中,原本有些不敢出声相笑,此时听了薛况手下直白道出,再也无法忍住,一时之间,哄笑声大了一倍。
薛况数年间横行东市,何曾受过今日这般折辱,闻言猛地恶从心起,怒吼一声,拔剑向陈方冲来。薛家众武师也纷纷拔出刀剑,将陈方团团围住。
陈方淡笑道:“你想倚多为胜么?” 解下腰间长剑,也不拔剑,右手握了剑柄,以二指夹住剑鞘,向薛况微微一摆,朗声道:“动手罢!”
围观众人见薛府诸人气势汹汹,陈方只孤身一人,虽是极盼他得胜,暗中却不禁冷汗涟涟。薛况见己方势大,顿又现出狂傲之气,道:“略略教训一下就可以了,也不必伤了他。”左手一摆,众武师齐向陈方攻来。
众人一阵惊呼,却只见白影飘闪,薛家众武师同时倒下,耳中“唉呦”之声连连不绝。薛况大惊看去,只见众武师各自捂住右胯环跳穴,口中不住呻吟,面上神色却也不如何痛苦。众人一阵惊喜,大声欢叫。
环跳是胯间要穴,一朝被制,便难站立行走。薛府众武师围攻陈方之时,原本左右各向,陈方本可顺手制其膝间曲泉,使其跌倒,他却瞬时之间闪纵于围圈内外,以剑鞘传力,专拣了众人右胯环跳制住。如此功夫,自是高极。他剑不出鞘,又使了如此法子制服诸人,本有炫示之意,实盼薛况见机自量,知难而退。哪知薛况本是亡命之辈,心中发横,仗剑便攻了过来。陈方闪避几合,薛况仍是毫不领情,一味狂攻,招招尽是亡命以搏。陈方笑道:“薛兄是嫌方才跌得不实,未曾尽兴么?”看准薛况长剑来势,使了一个“粘”字诀,轻轻一带,薛况脚下一滑,又轰然倒地。
围观众人哄笑之余,采声大起。陈隆心恐薛况日后报复,忙劝陈方道:“多谢陈公子相救,今日之事便到此为之罢,也不必伤了和气。”陈方家教甚严,本也不愿与人结怨,闻言点头收剑,上前去搀薛况。薛况方才那一跤带了本身全力,不比前次,只觉眼前金星乱闪,一根尾骨几乎坐断。他性子狠烈无比,不等陈方走近,驻剑咬牙站起,踉跄又向陈方攻去。
众人齐声大呼,陈方摇头暗讶,纵身相避。几合之后,薛况招数渐疾,近旁一个老者闪避不及,竟被砍伤了右臂。陈方怒道:“你自取其辱,休怪我不留情面!”剑鞘疾点,薛况自脚底涌泉而上,照海、昆仑、承山、承筋、阴谷、曲泉、承扶、环跳,十几处大穴一一被制,节节摔下,终于又重重坐到冰上。此时他人已近狂,虽然跌坐地上,仍是挥剑急攻。陈方又制了他左臂及胸腹间几处大穴,薛况便有如木人一般,只余了右臂猛挥长剑,向陈方右腿狂砍。
陈方跳避两下,心中暗叹,右手剑鞘猛扬,向薛况右腕神门穴上点去。剑至中途,却不料薛况这人天生禀异,手肘关节竟能向外侧大偏,陈方剑鞘堪堪触其手腕之时,薛况手肘突然外翻近尺,陈方长剑便陡然落空,耳听得一阵帛裂之声,右腿一凉,已被薛况削伤。他惊怒之下,微一定神,长剑疾指,连环三式,分制了薛况右臂玉衡、瑶光、曲泽三处穴道。薛况右臂终于垂下,长剑落地,呛然响了几声,口中仍是不住怒骂。
众人忙围前来看陈方伤势,陈方疾点了几处止血穴道,拱手向众人笑道:“只是些皮毛之伤,并不妨事。烦劳哪位叔伯前去薛府,请薛家老爷领人回去。”
人群中几人高声应了,满面喜色,匆匆离去。众人围住陈方,不住赞他武功高强,仗义行侠,聊解陈姓众人多年之恨。陈方连声谦了几句,忽又然看见薛况别于腰间的那管竹笔,俯身将其拾起,高声问道:“这管竹笔是哪位家中的宝物,却被这薛况强讹了来?”众人互相询问,不一时一老者自远处走入人丛,笑答道:“是我家小儿自梁国得来。枚乘本是世间高士,公子如此才华,枚大夫的绝伦文章,自当送与公子。”众人听他此语,俱都点头称是。陈方连声推辞,众人只是不允,连陈彤也出门相劝。陈方又推让几句,想到那薛况之父即将前来,不愿与之照面,便恭谢了那老者,领了竹笔,往城北家中行去。众人感他相救,倒有一大半相随其后,直送到陈府门前。
陈方右腿血迹斑斑,一入陈府,自是一场纷乱。几句辞了众人,便去内堂向父请罪。陈堔正在整理帐册,见他如此模样,惊怒道:“你这是何处去了!怎会受伤?”
陈方约略讲了方才之事,陈堔听了,怒色渐消,道:“快去包扎罢。今后不可再妄自生事。”语中仍是微有不悦之意。
陈方知他向来如此,心中也不甚以为意,退后两步,便即恭辞走出。
待得行到自己房前,丫鬟小棋和小翠闻得脚步声响,急急出门相迎。小棋见他腿上一片殷红,面上不忍,轻道了一句:“只一日无人相随,你就乱闯出祸端来。”陈方笑道:“小翠向来说我皮厚,这一剑只砍去了些皮毛,也不要紧。”小棋不答,取了一袭新衣,几团棉纱,低头为他包扎。小翠满面兴奋之色,连声追问陈方事情经过。陈方细细说了,讲到使长剑引那薛况跌坐之时,小翠纵声大笑,陈方却猛觉小棋手上突然加力,腿上一紧,忙向她望去,小棋也抬起头来,蹙眉说道:“你当众如此侮他,只怕他心中恼怒,再来纠缠。”小翠却笑道:“那薛况如此无赖,自是不能便宜了他!”
陈方听了小棋这一番话,回想那薛况狠恶情形,终不禁点头叹道:“枉我读了这十几年书,总不如你断事明白。”小翠掩口轻笑,小棋回道:“你又乱讲。我只一个奴仆,你这话折杀我了。”
陈方知她素来心气甚高,听她话作如此,连忙看去,只见她眉间颇有黯然之色,心中不忍,取了日间所受的那管竹笔,交到小棋手中,笑道:“你这又是哪里话来。你看这管竹笔上所镌的一篇《柳赋》,那‘流乱轻丝。君王渊穆其度御群英而翫之’一句,却似说的是你。”
小棋接过竹笔,低头读了起来,小翠也凑了过去,口中轻吟那竹管上的文字,读到“亦黄衣而绛足”这一句时,抬起右脚红鞋,拍手笑道:“这一句却说得是我了!”
陈方闻言微微一笑,回想方才那句赠言,其中“君王”一句,他本不是自拟,只怕小棋误会,又会不喜,心中隐隐生忧,只望着小棋面上,见她并无喜怒之色,心中稍宽,不由轻轻吟道:“静女其娈,我贻彤管。”
这两句出自《小雅静女》,乃是男女示爱的一首情诗,原作“静女其娈,贻我彤管”,陈方变了其中两字,小棋却知这诗的原意,脸上微红,轻啐一声,急忙起身,便欲离去。
小翠笑问道:“这竹笔明明不是红色,怎说是‘彤管’?”陈方见小棋并未生气,便笑道:“这管竹笔是我救陈家小姐陈彤时得来,自可叫做‘彤管’。”
小棋这时已行至门口,急呼小翠齐去。小翠听了陈方诡辩,方欲反诘,小棋将门一推,就要离去。小翠匆匆追出,口中大呼道:“誓将去汝,莫我肯顾!”
这两句是诗经中《硕鼠》的文字,小翠曾听陈方解过,急忙之中,用这“汝”字指代陈方,刺他皮厚,有如硕鼠,“莫我肯顾”这一句,却是对小棋说的。只是这两句在原诗中本不相接,“莫我肯顾”一句还在“誓将去汝”之前,陈方和小棋听她如此乱排古诗,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此过了半月,天气放暖,陈堔不准陈方出门,陈方便整日随着惠夫子读书习武,又经颖川名医孙韬一番调理,腿伤渐愈。这日陈方起了个大早,走到后院中正欲习武,却见老家人陈福伫在花树之中,眼光凝滞,竟似痴了一般。陈方呼了几声,陈福只是不应,伸手轻推几下,陈福方才猛省,眼光错乱了一阵,几次张口欲言,却终又闭住了嘴,半晌尴尬笑道:“我如此老了,竟发起了白日梦。”
陈方闻言微笑,见他站立太久,关节都已僵硬,便伸手替他推拿了几下。陈福连连道谢,转身去了。陈方心中仍是微奇,练武之时,不由得有些分心。
注一 嬴政灭韩之后,以其旧地置颖川郡,韩都新郑改称阳翟。薛况乃汉初游侠,《史记游侠列传》仅有几字提及 :“……阳翟薛况,陕韩孺,纷纷复出焉。”《汉书 游侠列传》作“……颖川薛况、陕寒孺,纷纷复出焉。”其人事迹不可考。
注二前478年,陈国为楚惠王所灭,子孙多以陈为姓。颖川今为河南禹州,是天下陈姓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