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斧》姜片虫

25、八 有杕之杜 生于道周

　　小翠问道：“老丈这是为何？”那老丐心中仍自愤恼那日陈方言语，不愿他知己姓名，皱眉道：“此时不便与你说，来日有缘，你自会知晓。”陈方向小棋望去，见她也只微摇了一下头，耳听得小翠又道：“今日危难之中相会，即是有缘，老丈何妨将姓名相告？”小棋见她逼问不止，使了一个眼色，低道：“小翠！”

　　那老丐原本心中甚喜小翠，正被迫她得无法，闻言顺势道：“你名中竟有个‘翠’字，倒与我姓名中一字相应。既是如此有缘，我也不妨留一个信物与你。”低头自怀中取出一物，交到小翠手中，道：“将来你到齐地之时，若仍有人认得此物，你自知我姓名。若是无人识得，嘿嘿，罢了罢了。”他口中虽是如此，想到三十余年之前自己纵横齐地之时的风光，对那信物却是颇为自得，眼光斜瞟着陈方，一副倨傲神情。

　　陈方不理他目光中挑衅之意，只向小翠手中望去，见是一团青铜，铸成一个牛首形状，却不知有何异处。他知灌夫四处求剑，游历甚广，向灌夫望去，只见他满面迷茫之色，也是毫无头绪。

　　小翠收了那青铜牛首，那老丐问灌夫道：“单以袁剑而论，你使得倒也不错。你可曾同我这徒孙合剑与人相斗过么？”

　　灌夫不料方才林中一番对话，这老丐已认了小棋作徒孙，恭答道：“月前我与小棋合剑斗她祖父，我被踢断了数根肋骨，他左肩也受了轻伤。”

　　那老丐心知这四人曲折甚多，也不细问，又道：“如此你与小棋合剑斗那瞷氏高手，胜算更多。”陈方心中一凉，小棋问道：“那瞷府中人，武功竟有如此之高么？”那老丐道：“以你二人剑力，本难胜我那徒儿田仲，多半是他不忍下重手，你二人才侥幸得胜。欲以之对付瞷府高手，还需苦练五六年。”他田仲叫得惯了，口中有误，也丝毫不以为意。

　　灌夫惊奇问道：“瞯氏之中，竟会有人在剑术上胜得了田放？”那老丐点头道：“确是如此。我原本以为以剑招而论，‘袁剑’是天下剑法的绝致，年初那夜，田仲与瞯梁在趵突泉上一战，却招招受制，完全败在了剑法之上。”他说道此处，微微回神，众人不由心驰，不知那瞷梁使的是何等剑术，居然制住了田放所使的袁剑。

　　陈方刚想到陈重所遗武籍中所载袁公越女斗剑之事，那老丐又道：“田仲内功虽不及我一半，却也不俗，他一番剑术造诣，更是略胜于我。那瞷梁号称瞷府第二高手，已是这般难敌，……”皱眉又叹道：“那瞷氏宗主瞷集天赋禀异，幼时又有奇遇，内功剑法都远高于瞷梁，从未听闻有人敢与之交手。”众人微骇，那老丐叹道：“若我亲去，或可侥幸与瞷集打个平手。只是瞷府之中又有无数门客，其中颇不乏藏龙卧虎之辈，若有人在旁偷袭，我绝不能全身而退。这袁剑经二人联手而使威力大增，却是我前所未料之事。你与小棋若能合练几年，意与神投之际，或可联剑除了那瞷集。”

　　那老丐这一番话语，仍是面向灌夫而谈，陈方听到“意与神投”这几字，胸口竟是一痛。灌夫心知瞷氏与必有深仇，只那田放也不是甚么良善之辈，实不知这瞷氏是善是恶，于是问那老丐道：“这瞷氏何以与田放结仇？”

　　那老丐并不明答，却道：“瞷氏向有异心，济南将来如是谋叛，瞷氏必是幕后主使之人。那瞷宋瞷荣赴晁府打探消息之时，言语之中暗盼晁错将诸王激反，如此一番阴谋，不问可知。”灌夫闻言心中激动，猛拍膝站起道：“我等习武之人，须存报国之志，这般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小棋你且放心，这一番家仇国恨，将来俱要着落在那瞷集身上！”

　　那老丐曾否参与田放复齐密谋，陈方却是不知。灌夫如此一番豪言壮语，他也气为之夺，忍不住大声喝采道：“好一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小棋身子猛颤，灌夫只道她激动难抑，忙坐下伸手来扶。小棋慢慢倒入他怀中，陈方暗叹一声，问那老丐道：“这二人怎生处置？”

　　那老丐道：“那瞷荣瞷宋已回了济南，这二人却未与他们相遇。说不得我还得与他二人去一趟颖川，再由那晁家之人答他一遍。”

　　陈方道：“当日你扮那晁家老爷，向瞷荣瞷宋显了内功，将来这瞷栾瞷棠回到济南，几人问答之下，必知真相。”

　　那老丐大笑道：“你道我惧他瞷氏众人么？瞷集知我与他作对，自会收敛。过得一月，晁错若无异动，齐地诸国也不会无由而反。若那瞷集敢来向我寻仇，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未见得强不过他！左右无事，就由这瞷栾瞷棠与你二人练剑罢！”

　　小棋正错愕间，灌夫却想明一事，道：“依方才前辈之言，晚辈内功不济，剑术难再有进境。只是内功不比剑法，若不自小习练，终难大成。陈兄自幼练习高深内功，将来他剑术境界，只会远高于我。若他与小棋合剑，必然事半功倍，要胜那瞷集，定可早我二三年。”他向怀了报国之志，这剿逆功大，却能如此取舍，各人心中暗赞，那老丐却摇头道：“可惜他胸口异气难除，总是一团心病。方才他与小棋合剑之时，明明已占了上风，却引得那异气发作，弃剑而败。将来斗那瞷集之时，如也这般，只怕反枉自送了二人性命。”

　　陈方张口欲辩，那老丐冷笑道：“你不服么？”俯身拍醒了瞷栾瞷棠，喝道：“你二人去取剑来！”瞷栾瞷棠满面惊惧之色，各自拾剑回来，那老丐向灌夫道：“动手罢！”

　　灌夫正自踌躇，陈方突的拔出长剑，向小棋望了一眼，长剑疾闪，向瞷栾瞷棠连刺过去。小棋慌忙拔剑跳起，冲入战团。那老丐微微摇头，与灌夫小翠在旁观看。

　　陈方心中澎湃，也不理小棋使的是如何招数，手中长剑不顾门户，径是搏命险招。瞷栾瞷棠自不敢伤他，连连闪避，场中形势绝险，二人口中不住呼喝。陈方心中本有些发横，胸口异气气兀自爆跳，他也丝毫不顾。长剑使到疾处，浑身真气涌流，冲上剑尖，忽然之间，聂剑招式源源而出，剑气破空之声大作，嗤嗤声响之中，瞷栾瞷棠二人衣衫已被割破。

　　灌夫动容叹道：“陈兄如此剑术，我便是练一辈子也无法望其项背。”那老丐闻言冷哼一声，身形暴起，冲入战团，双手齐下，破剑而入，左手二指连弹，瞷氏二人长剑脱手飞出，右手却将陈方长剑夺过，双手一扳，折为两截，掷到远处。陈方胸口异气暴涨之下，早已脸红如血，怒道：“你待如何？”

　　那老丐大怒道：“我教他二人合使那袁剑，你使这聂剑作什么？小棋她一个女子，怎使得好这聂剑？你若使这聂剑能杀得了那人，又怎会被我轻易夺剑？”

　　那老丐一番连问，陈方无言以对，那老丐仍是满面怒火，左足重顿，向灌夫叫道：“教你拔剑，你未听见么？”

　　灌夫闻言拔剑走近，瞷栾瞷棠见状也向远处去拾长剑。灌夫向陈方低道：“方才陈兄那一手‘聂剑’剑气逼人，就是家父也绝无如此功力。”陈方心中一暖，微一点头，道：“灌兄过誉了。看你‘袁剑’的剑法了！”

　　灌夫闻言，与小棋持剑侧向而立，待瞷栾瞷棠二人返回，长剑微微一摆，“袁剑”绝招脱手而出。方才陈方骤然攻至，瞷栾瞷棠并无防备，陈方剑上又全是不顾命的杀招，他二人心有顾忌，是以无法抵挡。灌夫心怀国家大事，自己与小棋联剑威力究竟如何，定要试出真章，是以剑招之中，攻守兼备。瞷栾瞷棠为陈方一个青年所伤，心中正自着恼，这时也全力施为，他二人左手长剑剑势诡异无比，原本宜攻不宜守，这时联袂攻出，灌夫小棋却只能将将与之打个平手。

　　四人斗了一阵，灌夫小棋渐渐各怀了心事，剑招之间，再难配合，被瞷栾瞷棠攻得连连后退。灌夫又勉力守了一阵，那老丐暴喝道：“小棋你为何用心不专？如此怎报得了你祖父之仇？”小棋却痴望陈方，眼中泪光泫然，那老丐一句“意与神投”悬于心头，只觉世间万事皆是虚幻，随手一记“蝶梦庄生”，剑花飘飘点点，绽于胸前。灌夫心中怜意大盛，猛使出一式“风起云布”，团团封住瞷氏兄弟长剑，却不料“蝶梦庄生”与“风起云布”正是绝配，二人剑光暴涨，霎时间竟迫退了瞷氏兄弟。

　　那老丐道：“这便对了。撤剑罢！”四人闻言，俱都还剑入鞘，走上前来。

　　四人为了这斗剑一事，或怒或哭，小翠见小棋形容悲苦，心中难忍，便向那老丐道：“我有一事请问老丈。”又以眼角斜看瞷栾瞷棠，那老丐会意，制了二人昏穴，道：“讲罢。”

　　小翠道：“那瞷氏叛谋，你去报官，自有人会收拾。又何必如此？”那老丐道：“我又何尝不盼是这般简单！齐地诸王势大，汉庭早已难于插手。瞷氏行事隐秘，向不授人以柄，若汉帝以瞷氏谋反为由削藩诛剿，反与了吴齐诸王叛反的口实。”

　　小翠问道：“即便如此，老丈又为何不向济南王告发这瞷氏密谋？”那老丐道：“济南王辟光本也有反意，天下俱知。瞷氏手段不凡，辟光对他言听计从，已成骑虎之势，我一介布衣，去说瞷氏有异心，你道辟光会听信于我么？”

　　小翠又问道：“那瞷氏行事若是如此隐秘，你又何从知晓？”

　　那老丐道：“是年初那夜瞷梁与田仲相斗之时，我自他口中听来。”

　　小翠矢口不言，灌夫却问道：“这田放又是何许人也，瞷梁竟会向他提及这等密谋？”

　　陈方向来不知田放诸般密谋，那老丐究知多少，闻言也向他面上看去。那老丐不答，小棋突道：“灌公子这一问，今日我必须答个清楚。”那老丐道：“田仲是你祖父，你自己作主罢！”

　　小棋道：“个中缘由，我本不如你清楚。烦请再讲一遍罢！”

　　那老丐道：“我又非惜字如金，说甚么烦不烦的。”他口中如此，仍微有不悦之色，引了众人坐到近旁石上，双目望向远处，缓缓道：“我初次见到田仲，是在四十二年之前。当年我养士数千，在齐地是有名豪族。田仲似为寻仇而来，指名邀战，说什么若我败了，家业就须全交与他。我生平几十年中，从无对手，见他只一个青年，也不顾他言语无理，就应约与他交手。他当年毫无内功，剑术却绝非平庸，我在剑上蕴了十成内力，到了第三十招上，才胜了他。”

　　众人听他三十招内即胜了田放，心中惊佩已极。陈方想到惠夫子死前所言，田放之父田钦行刺齐王田市之时，曾被一游侠击退，如此看来，这老丐必是惠夫子所指之人。田放当年向他挑战，复仇之外，多半也是看中他家业名望，意欲夺来，凭以行那复齐之事。想是他斗剑失败，心中不甘，才来颖川向惠夫子索求内功法诀。想到自己祖父之死竟由这老丐胜剑而致，不由又向他多望了几眼，只见他一身破衣，满面穷苦之色，不知他后来如何开罪于高帝刘邦，毁败了那一大番家业。

　　那老丐道：“田仲这一败，并非输在剑术之上，心中不甘，又与我斗拳。他拳术却是极差，几招之后就大败而去。怎料他三年之后又回到齐地，以言语激我与他斗拳，约好不使内力，只纯以拳术争胜。这三年之中，他不知有何奇遇，拳术进境惊人，我与他斗了数百合，竟是无法分出高下。他不住出言相讥，想引我发怒，趁机来袭。他言语极端无礼，我心中愤恼，也将计就计，假卖了几个破绽。田仲异常谨慎，不敢来袭。如此斗了一阵，他突然侧身一拳攻向我儿，这本是记诱招，我爱子心切，也顾不得前时相约，大怒之下，猛运起内力，捏住了他腰眼。”

　　那老丐说到此处，略顿说道：“这田仲不是小棋亲祖父，却也不必说了。”小棋不语，灌夫小翠见了，各自耸容。

　　那老丐续道：“田仲虽被我制住，口中仍是十分狠硬。我虽违言使出内力，但他攻我爱子在先，我若不全力施为，怎知将会是如何场面？”

　　那老丐叹了口气，又道：“话虽如此，我确实违了二人所约，也不便再计较他口中恶言，放他离去。如此过了十余年，我家业渐渐破败，妻亡子殁，流浪四方，田仲不知如何寻到了我，只说要拜我为师，学练内功。他不怨我使重手使他绝户，如此气度，绝非常人所能，我心中佩服，便收了他为徒。三年之后，田仲学全了我内功法门，竟又不告而别。只是他断了一臂，难于隐藏，两年前我游到济南之时，听说武军总教头许仲是个独臂老者，留心暗查，果然就是田仲。”

　　陈方早已隐约料到此事，灌夫听闻田放作了济南武军教头，微微一惊，旋即恍然道：“瞷氏迫田放离开济南，原为如此。”

　　那老丐望了小棋一眼，道：“齐地其余六国，田仲也有部下相从。”灌夫道：“如此那瞷梁向田放提及叛谋，原是为了笼络于他？”那老丐道：“当夜瞷梁确曾说什么‘功成之后，必当裂土相封’，田仲却不答，掷剑狂奔而走。”灌夫道：“我闻田放当日言语，他此来颖川，是为了求索一部武籍，难不成他竟是要凭那武籍驱走瞷氏？”那老丐道：“大半如此。”灌夫闻言重叹一声，大有悔意，那老丐却再不言语。

　　陈方直直瞪视那老丐，心道田放本是田姓，又在齐地如此密谋，你既见了当夜情形，田放复齐之谋，当可猜得一二，为何却不对灌夫言及？正欲向灌夫明言，却望见他怀中小棋一副凄苦神色，心中刺痛，半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时无言，那老丐突问陈方道：“田仲如何失了右臂，你可知其经过？”陈方道：“三十年前他来颖川索战，被我师父所伤。”

　　那老丐点头道：“你师父有如此高绝内功，难怪田仲苦苦图谋。三十年前他若得手，只怕我早已死于他手了！”他面上微有怒色，转头道：“小棋你牵马去罢！”

　　小棋依言站起，那老丐待她远去，低向灌夫道：“这袁剑剑法你已学全，只需与小棋时时苦练，再自陈方处学那内功，三四年后，或可制住瞷集。”又向陈方道：“你胸口异气一日不除，就不可与小棋合练那剑法。将来若误了天下，你又如何担待？”

　　陈方侧头不理，灌夫闻得那老丐有离去之意，忙问道：“前辈要向何处去？”那老丐道：“我须陪着这瞷氏二人在中原游历，一月之内，不能让他二人回到齐地。到时吴太子之死风波渐平，我自得脱身。”灌夫道：“前辈何不与我四人同行？”

　　那老丐不答，瞥了陈方一眼，扬眉道：“你我既是如此有缘，齐都临淄自会再见！”大笑声中，提了地上瞷姓二人，向颖川方向缓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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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句题外的话：齐地老丐这一段故事至此告一段落，熟悉汉史的朋友多半可以猜出这老丐姓名。这个老丐将是本文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全文三分之一的情节与他直接相关，《破斧》的立题之意，一半就着落在这老丐身上。

　　《破斧》立题之意的另外一半，则着落在十八年前颖阴城东灭门惨案之上。本章之后的三章即是叙述当年灭门之谜，顺便借灌夫之父灌孟之口提及陈方曾祖陈重来历与四十年前楚地异人之事。这三件事情看似无关，其实幕后真相却是相互绞结，联为一体，只不过我实在是笔力不及，难以将其直白写出，因此后面三章会显得有些凌散。等到了全文最后——如果能够写完的话——谜底揭开之时再回头来看这三章，多半可以发现陈方、灌夫与小棋三人的命运，其实早已被田放三十年间所行决定。

　　《破斧》全文是以陈方的认知角度而慢慢扩展而开的，因此到目前为止，情节进展较为缓慢。史上参与作乱的吴楚齐赵诸国之中，齐国势力及对付办法是自齐地老丐口中说出，后面两章将会大略述及吴楚赵三国的势力及应对方法，至于吴王刘濞的势力，第三卷开头也会较为详细的写出，全文的情节在第三卷也会完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