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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凉亭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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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南宫旬午前、下午、入夜必三访赵紫极,今日时已过午却不见南宫旬到来,若非已认定赵紫极失忆之事因而大受打击,那便是另有图谋了。
此时绿柳沏了饭后消食的茶饮进来,想起那日南宫旬携“绿柳”一起前来试探,我不禁暗道:南宫旬往日有图谋时,也不曾误了一日三会,不知今日是什么事绊住了他的手脚。
“今日怎不见王爷来访?”我轻摇罗扇随口问一旁侍应的绿柳。
“奴婢不知。”绿柳躬身答道。
绿柳对我照拂体贴、事事尽心,然我知她绝非赵氏绿柳。有恭敬尊崇无亲昵之态,绿柳对我不过遵循南宫旬命令尽心服侍,却非主仆之谊。我虽淡漠,然前日对她平空生出的半分怜惜入了心怀,竟让我些许动容,毕竟是我身边近侍之人。青樱虽淡漠却非无心。
“怕是朝中公务繁忙,不得闲。”继而绿柳又道。
听绿柳之言我摇扇不语,南宫旬保新皇登基大功一件,本就是血脉亲族自然更得新皇赏识,此时春风得意、被委以重任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绿柳不知,以南宫旬之心而言即便忙无分身暇时也必以赵紫极为先,更何况明日便是婚期,此时南宫旬心中的不安应更甚于往常。此时避而不见不知何故。
见我不语,绿柳道:“小主人若觉烦闷,奴婢可侍奉小主人到府中游览,或有什么新奇事物可寄情怀。”
绿柳言辞间颇为乐衷此事,我轻叹一声道:“也好。”
时已近秋,午后阳光明媚尤有余威,幸四处花草姿妍舒张,颇得乐趣。昱王府占地甚广,其间水榭廊桥、假山花鸟,奇思布置可谓巧夺天工,亭台楼阁、斋苑轩进,浑然一体自有一番王府气度。
刚才与绿柳出了居住的院落,方知我居处名为“牡丹苑”,是王府中五苑之首。此时绿柳在前面引领,我一路行来边走边看,不知走到了何处,然离我的居处却是越来越远了。
曲径通幽,转过廊桥后眼前景致忽而开拓,半顷碧水养着满池青莲,让人见之欣喜。莲花本我所爱,尤以青莲为最。
一路行来虽非役旅也觉倦意淡淡,此时见到眼前景致只觉精神抖擞、疲怠俱消。恰此时绿柳提议在池心凉亭稍作歇息,我欣然应往。
绿柳为我铺展座垫服侍我坐下,随即出了凉亭去找寻茶饮、果品,只余我一人在此观景。
午后静谧,只闻鸟鸣虫吟,凉亭因得周遭荫蔽颇为凉爽,加之四野来风不息,真是难得的神仙居所。池中锦鳞惯于喂养,见我水中倒影浮上水面,游览一遭无所得,拍尾而去空余水纹泱泱。偶有一尾留恋不去,却也惧怕午后骄阳,徜徉几遭游去隐匿了踪影。
池中鱼群似特意浮出池底游览岸上景致,不知这世间到底谁做了谁的赏物。我正站在池边摇扇暗思,身后脚步声响起,听声音可知来人不是绿柳、也非南宫旬。
绿柳心性未定脚步轻快跳跃不似这般稳重,这人也不是南宫旬,南宫旬脚步稳健且不论何时都坚定异常。这人脚步轻缓稳重却有无限心事犹豫不决、徘徊不定,似乎行一步间有半步都在思考该不该走、如何走。
这般谨慎斟酌倒似个谋臣。我心中暗暗下了判断,却不知他为何出现在此间,是赵氏一党残存的力量亦或者另有所图。既不得解,索性静待来人。径自观赏眼前景致,我只当不知身后种种。
片刻之后,那人似下定决心走进凉亭在我身后站定,用一副慈爱温柔口气唤我 “紫极”,似乎料定我必欣喜回应。
闻言我心中一动,身后之人称呼赵紫极闺名,必是她亲近之人,此时出现于此绝无偶遇可言。适才绿柳极力邀我出苑游玩,我虽到此不久也知赵紫极被幽禁“牡丹苑”中不得自由,绿柳小小侍婢初来乍到又如何做得了主出苑,想必是南宫旬暗中安排。只是不知道这次南宫旬刻意避而不见,浓墨重彩勾画、深思熟虑考较后为赵紫极准备了何种试探,又是谁粉墨登场。
我轻摇罗扇缓缓回眸只转了半个身子,堪堪将身后之人看了个清楚。身后之人二十七八年纪,凤目悬胆、白面无须,鬓边偶染霜华,淡青色的长衫精致异常,做文士打扮,一眼望去清秀超群、儒雅非常。
“先生刚才唤得是妾身?”我淡淡的问道。
“紫极,你果然……”
“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吧?妾身非先生口中‘紫极’,妾身乃昱王妃董月秀,明日便是佳期。”我转身与那人面对,形容寡淡姿态洒脱,那人看我这般反应一怔瞬间失神。
“你……”那人恫怔间说不出话来。虽与他素昧平生,观他样貌我知他平日必是谈笑宏论、机敏善辩之才。
前世紫塬国国师青樱权律之下也有如眼前这般的鸿儒雅士,与他们相处,我自有一番风采气度令其折服。虽不知眼前之人是谁,然国师青樱脾性不改,与这般人面对我不由将我国师之重示于人前。品相样貌可改,风姿气度却无可比拟,我青樱虽以赵紫极面貌于此,雍容气度、折人风采也足以让眼前之人撼动。
那人呆立当场半晌无语,神情也是瞬息万变,眼中流光忽隐忽现,刚才唤赵紫极闺名时流露出的爱慕、疼惜、呵护、愧疚已荡然无存。
我心下惊异却也不愿多加掩饰,眼前之人既然称呼赵紫极闺名,必是与她亲近之人,平日的赵紫极绝不会如此作为,即便失忆也无法改变气质风韵,眼下情形已将身份暴露无遗。想我青樱到底是肉身凡胎,仍存了半分争强之心,无法做到清冷如仙、无欲无求。如今之事难以用失忆推脱,我只静观其变看他如何反应。
两厢无语,清风徐来,我全神与那人对视已不闻树间虫鸣,仿佛过了一年也许只是一瞬。
恍惚间似听得那人言“这样,甚好!”声音低沉几不可闻,竟是默认了赵紫极此时情态。闻言我秀目微挑,心中闪过的竟不知是喜是忧。喜则赵紫极身份未被识破,忧则这世上已无青樱,从今后我之所作所为只关乎赵紫极一人。
那人似突然醒觉如此与我对视甚为失礼,忙低下头去恭敬施礼言道:“下官虞熙参见昱王妃!”
“虞熙……”我轻轻重复只觉这名字入口甚为熟悉,果然是赵紫极亲近之人,我虽无赵紫极的记忆但这身子仍存着赵紫极以前的记忆。
“平身。”我踱步到亭中坐下,虞熙起身侧立一旁。
绿柳名为寻找茶饮、果品离去,实为走避通信,我亦安然在此言谈,不惧被人打扰。南宫旬安排虞熙与我在此相遇必有所求,虞熙既然在此现身必对此间事情知之甚详,亦或者本就是南宫旬同谋之人。
“虞大人现任何职?”
“回禀王妃,下官现任户部宣,总领户部。”虞熙恭敬作答。
我复言道:“虞大人为国操劳,辛苦了。”
虞熙闻言讶异抬头却见我正含笑向他点头,忙低头愈加恭敬回道:“臣份内之事,不敢辞劳苦。”
“听虞大人之言知虞大人乃社稷之臣,黎民幸甚,国家幸甚。”
“王妃谬赞,下官惶恐。”虞熙答对间礼节周全,我亦乐得与他作陌路初识。
“虞大人可自由出入府邸,必与王爷相熟,不必拘礼,请坐。”
“与王爷相熟”几个字刺的虞熙浑身一僵,我冷眼旁观虞熙窘态自觉多事,平日我清冷如仙、不动喜怒,偏偏驭下极严,虞熙与我相较也算他的劫数。
此番机锋并非为赵紫极申冤或义愤难耐,只是虞熙这般自觉心怀天下、周全大局似的委曲求全、背负万难,我看不得。胜败时也、势也,若做得伟丈夫必顶天立地、血溅轩辕,若做不得便是千夫所指亦丹心一处,却不要这般猥琐拘索,平白失了洒脱本性。人生在世冀有所求,埋千骨葬万民亦心中无愧,遵循了自心本愿,做得便是做得、做不得便是做不得,如此犹豫反复却为何故?累心罪己,乃世间第一伪君子是也。如此人品我自看不得。
僵立片刻虞熙终换了肃穆颜色,不再做那恭敬臣子的假戏,也未称谢径自坐到我左手边。
“适才与大人相见甚觉亲近,不知可曾在他处与大人相识?”
“不曾,”虞熙说出这两字颇为沉重,“下官不曾与王妃相识,适才一时糊涂冲撞王妃,请王妃赎罪。”
我摇扇轻应,继而道:“虞大人刚才所唤‘紫极’二字甚像女子闺名,可是全族被诛的南阳赵氏女,世称‘坤卦天下主’的赵紫极?”
“正是。王妃亦知道此人?”
“之前勿论,这几日倒时常听人提及。不知先生与她有何关联?”
“赵紫极是下官学生,先帝时命下官为南阳赵氏女师傅,身负帝命教习故与赵氏有旧。”虞熙言语如常不见丝毫起伏,一瞬之间已参透进退得失,谨慎恭苛滴水不漏,做如此应对虞熙也算修得处世之道,我暗中点头。
“原来如此。”我点头又微笑言道,“虞大人与赵紫极亲厚否?”
“王妃此言何意?”听我言虞熙满眼疑问,我却看出疑问之外更深的惊异、似有还无的希冀和扑朔迷离的矛盾。
“无他……”我看向亭外风景微微眯眼,两丈外的厢房是府中另一处院落后厢的耳房,偶尔瞥见其中人影闪动,不知屋中人离了两丈远是否仍能听清亭中言语。不管虞熙是否会向南宫旬回报我与他之间言谈细处,南宫旬派人监视此间情形必是对虞熙与赵紫极相见之事放心不下。
“什么?王妃之言下官不明白。”
虞熙一声断呼我回过神来,此时才发现刚才无心间竟说了“我与先生甚觉亲近”之言,难怪虞熙因而变了颜色。刚才我思绪不在此间,入虞熙眼中就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无心之间说出此言甚觉暧昧,似怀了无限眷恋、依赖和期待。赵紫极已经失忆却似对虞熙记怀难忘,此间情谊虞熙细细体味自然不同凡响。
看虞熙脸色甭变我暗中思量:不知赵紫极与虞熙情谊如何,除了师徒之外是否尚有其他关联。单看虞熙言行对赵紫极绝非师徒之谊这样简单,初见虞熙之时他眼中的爱慕、疼惜、呵护、愧疚几番沉浮后终归无形,怕也是为情所苦之人。
只是虞熙之情赵紫极未必知晓,以虞熙之谨慎对赵紫极的情谊怕是爱恋、思慕居多,不会明言。又虞熙在此现身定是赵氏覆灭后南宫旬信赖倚重之人,更可能是与南宫旬共同谋划诛灭赵氏之人,这样的情谊赵紫极未必会珍惜接受,更何况青樱只是一个不懂情爱的清冷之人。
我轻轻一笑含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讥诮,我挪开眼神不与虞熙对视,只是看着亭外风景观无定处。虞熙之属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见我沉默不语也一径沉默。
“这凉亭中四野来风不息,身处此间凉意入怀、神思清明,燥热之气尽销,片刻倦怠之情也留不下,虞大人你说是不是观景纳凉的好地方呢?”沉默半晌我缓缓道来,刚才凉亭中似有若无的情绪也随风四散。
听我言虞熙抢上前一步道:“此处确非秘商之所,王妃是否有烦心事难以排解。”
我言道:“虞大人此言何意?妾身怎会有烦恼之事,明日就是妾身与王爷成亲之日,从今后富贵荣华、事事顺意,又怎会有烦心事难以排解?”
“紫极,我知你……”
我缓缓回头看向虞熙却未出言纠正,只因虞熙此刻眼中的急切更胜初见,我不知何意只是怔怔看着虞熙等他言语。
“我……”虞熙犹豫再三终道,“若不愿成亲,为师拼尽全力助你脱困!”
听虞熙之言我微怔,没想到虞熙竟抱着这样的心意而来,南宫旬果然选了一个有足够份量和诱惑力的角色试探赵紫极虚实,时至今日如此言行也许也只有虞熙做的到、做的出。
细观虞熙脸色,焦灼之情隐现眉间,赤诚之意盈满双眼,思考片刻我轻轻答道:“虞大人,您多虑了。妾身是昱王未婚妻董月秀,也是未来的昱王妃,不是赵紫极,怎么会不愿成亲。虞大人您又认错人了。”
我拒绝虞熙不仅因为顺应天命安享半世繁华,更因为虞熙并无足够力量与南宫旬对抗保我周全,他不过因心中愧疚难消,逞强成全爱慕心意,助赵紫极完成心愿。其中曲折心意不过应了一个“情”字,有情、慕情、念情、全情,事到临头情难言弃、情难拒绝。虞熙今日若不说出心中积存良久之言、成全心中哀思倾慕,必会抱憾终生,于他而言势在必行。
然虞熙此刻言行皆出于本心却又皆非本心,哀思倾慕、愧疚难消与隐忍绸缪、一朝荣宠相比孰轻孰重?非虞熙寡情利己,只是事到临头、生死荣辱,容不得虞熙不想,此乃人心本性,非关乎情谊真假不过事有未迨。
今日之事我若答应,其结果必如虞熙所言拼尽全力甚至身家性命助赵紫极脱困,且结局难测。虞熙并非青樱,看不透名利、参不透生死。但虞熙对赵紫极情谊绝非妄言,且不看虞熙眼中隐忧,虞熙将富贵荣辱置于脑后、下定决心说出如此言语、将自己逼到绝地,这世上除了他还有何人?只是这结果太沉重,非虞熙可以承担。
听我拒绝之言,虞熙眼中有不易察觉的轻松,一瞬间松了口气又仿若无限惆怅、失落。看到此时的虞熙我倒觉可亲、可敬,只因为此时的虞熙才是真正的虞熙,不是道貌岸然也非虚伪悲戚,一颗真心赤裸裸示于人前,良善为公也好、奸恶存私也罢,并不虚假是真真切切的虞熙。
鸿羽常对我说:青樱你心思空明可轻易看透他人哀喜,慧眼如织可辨识人心反复,如此便一径要人真心、真情相对,容不得半分隐瞒。须知人世间多数愁苦都说不得、诉不出,只得隐忍藏于胸间,你对他人如此苛求不是强人所难吗?
鸿羽是陌之大陆紫塬国护国将军,晨晁帝堂叔,掌紫塬国兵权,亦是我朝中挚友。
鸿羽还说:人心善恶不过一念之间,但人心反复又岂止一念;善恶悲喜各为一念,立世历事独具一念乎?
我闻之不语并不赞同,鸿羽之言确有道理却不得我意。我回道:真心、真情并非我之苛求而是要人明了自性本心;人心一念不止一念,落于实处只得一念,青樱所求不过自在如一。青樱既然能看透他人哀喜、辨识人心反复又怎么会不明表里,所谓“看不惯、看不得”不过是淡漠心性,懒顾种种伪饰经营浮于人前。
听我言,鸿羽道:青樱、青樱,你便淡漠也淡漠的如此孤高,如何当得“淡漠”二字?世人皆看错了你。
我不以为忤,反引以为知己,鸿羽亦然。
那时鸿羽常说的另一句话是:青樱你心求淡漠世外却往往身在局中啊……鸿羽说到此多沉吟不语。
我问:身在局中那便如何?
鸿羽苦笑答道:汝不闻当局者迷。
我微微惊异鸿羽便换上捉黠之态,道:终于看到国师变脸云云……
不知鸿羽如今如何,时空辗转,鸿羽、晨晁帝、紫塬国、华京终究散在时空的缝隙里,再也搜寻不到。我也不再是陌之大陆紫塬国国师,过了今日我便是名副其实的昱王妃董月秀,不是青樱也不是赵紫极。想到此我心中平添几分落寞。
回转心神,我看向亭中虞熙,他怔怔呆立一旁似已失了三魂六魄。适才牵动沧桑心怀,物是人非、时移世易,我失了青樱他失了赵紫极,两处闲愁一种情怀,都是凄清。
同是伤情人,我见虞熙如此终有不忍,青樱本性淡漠却非无心。
我心思微动对虞熙言道:“虞熙你记得,嫁做昱王妃是妾身本意,并无半分委屈。”
听我言虞熙身形一顿,抬头看我时已经红了双眼。
我向虞熙微露笑颜,目光隐含宽慰之情,方才虞熙心中挣扎、真情本心,不需言语一切皆明。虞熙苦笑一声,痛入心扉、眼中凄苦,再无言语。
绿柳适时归来,手中拎着食盒,然此时我已全无兴致。留下食盒,绿柳搀扶我步出凉亭,身后虞熙缓缓下拜行的是祭天大礼。
绿柳见状说与我知道,我只觉心中发苦,前世青樱为解皇忌民苦自请祭天,今世虞熙以赵紫极为牺牲成全荣华,虽为青樱本意然两世为人一种归宿,可见世间种种皆有缘法。
身后虞熙声音沙哑道:“谢王妃成全!”
成全恋慕之思还是成全仕途伟业,成全曲折心意还是成全反复情怀,这一刻虞熙口中的成全怕只有他自己知道所指为何。
我未作言语,与绿柳一同离开。虞熙感恩之情我愧不敢当,此间种种于他为“成全”,于我不过蔽眼迷局一场,设局人自然是南宫旬。
许多年后方知那一日虞熙与我别后,一人立于亭中直至日暮,便是那时他心中决定今世再不负我,必竭尽全力助我护我,只因情难以堪。也是那时虞熙知道他和我须臾间隔了千山万水,再也走不到从前,再也无缘亲近,却没想到那之后只有君君臣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