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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望着那纯白的身影隐没在沉沉的夜幕之中,他手心的温暖还留在凝眉手上。微微笑着,推开卧房的门,就听见枇杷的叫声:“唉呀,我的小姐,这大半夜的,您到哪儿去了?”
      关了房门,屋内的绛蜡将凝眉的脸映衬得仿佛绯红的晚霞,也没答枇杷的话,走到床前坐下,脱下脚上的翠绿绣花缎鞋道:“给我拿双鞋子来换。”这双鞋子,早被湖水和夜露打湿了。
      换上枇杷拿来的湖绿湘绸鞋,凝眉看着那双鞋子上绣着浅黄色雏菊,有些神思飘飞。
      “饿了,有东西吃没有?”良久,回过神来,凝眉微笑道。
      枇杷端了个小捧盒,揭开来看时,有藕粉桂糖糕和松瓤鹅油卷两样细点:“凉了,怕不好吃。”
      “便是这样就行了。”说着拈了块藕粉桂糖糕,忽又发起呆来,浅笑嫣然。枇杷奇怪地看着发呆的凝眉,知道她平时本是极挑剔的,慢说是凉了的点心,便是新鲜出锅的也要挑剔,又是油腻腻的没胃口,又是甜兮兮地不喜欢,怎么今天这样随和起来?
      “小姐,您怎么了?”枇杷禁不住问道,又接着说:“您不知道呢,方才您出去的时候,官衙里的官差在我们府里搜查过了。那场面大得惊人呢,哪个犄角旮旯都细细找过,也不知他们在找些什么。”
      本是入口即化的桂糖糕,却似是棉絮,黏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他们……搜出些什么了吗?”
      “我们下人哪知道这些啊?”枇杷为凝眉沏了一碗“金镶玉”,接着道:“不过听福爷说,那些捕快是因为咱们府上来了生人,才这样大张其鼓地来盘查的。小姐啊,你说姑……你说段公子那样的人,竟会是飞贼吗?”看着凝眉的脸色,喃喃道:“可不要象上次的事情那样……”
      段人龙的面容浮现凝眉眼前,轩昂的气宇,盘距眉头的盈盈贵气。他十六岁离家独行,竟还是那样有着谦谦君子的温润,没有染上丝毫江湖上的暴戾之气——由此,信任之情,油然而生。“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绿衣女子放下手中的细点,“这次,我……不会看错!枇杷,那些官差走了没有?”
      点点头,枇杷为凝眉端来一盆水,道:“早就走了。小姐,洗洗脸早些睡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明天又把眼抠得青了。”
      凝眉长长叹了口气,对枇杷道:“你先去睡吧。”站起身来,在房内踱来踱去;一时又倚在窗边,望着月色发呆,不觉倦意。
      枇杷摇头,坚持等着凝眉睡了才休息。凝眉笑道:“好吧,我想看《赵氏孤儿》曲谱,不过在傅嬷嬷的屋中放着,不如你给我取了来?”
      凝眉常常弹琴吹箫、临字下棋,整夜无眠,所以丫鬟并不奇怪凝眉的决定,点头出门。傅嬷嬷的屋子离琴音小筑有两柱香的路程,路虽熟悉,但夜深人静,还是拿了盏明瓦的小灯笼。
      商府的人丁本自不多,此时更是见不到一个人影。夜里枇杷并不常一个人在这大宅里行走,再加上这千机百变的道路,不禁伸手取下头上的金钗,调了调明瓦灯笼中的芯子,让它把道路照得更亮一些。忽然,枇杷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灯笼内的焰火似乎被风吹动了,猛烈地摇晃起来。枇杷吓了一跳,虽然这宅子里从没有过闹鬼的传言,她还是马上想到,莫非是有什么鬼怪精灵?百年老宅,保不准干净。想到这里,枇杷大着胆子环视四周,然而除了她的身影,哪里还有别人?
      松了口气,继续住前走,禁不住想到小姐的今晚的表情,那样令人不解。其实,就算在平日,她这个与凝眉一起长大的女子,也不能那么明确地了解凝眉的为人。
      看起来,凝眉是恬淡平静的,她知书达礼,带着些许忧伤与凄楚。她不妄言,对下人也是谦和有礼,人们都喜欢她。奶娘傅嬷嬷是侍候过薛如雪夫人的老家人,也说凝眉小姐这份大家风范与夫人极为相似。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却也做出令人惊讶的事情。
      比如说,她就常背着大家,在老爷出门行商的时候,离家外出,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根本无人知晓。凝眉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外面纷繁复杂的生活,竟然得心应手地应付着,还能全身而退,真是令人惊奇。
      想到这里,枇杷无奈地摇了摇头,老爷只有凝眉小姐这一个女儿,对她却是放任不管的,有时,连枇杷都觉得,老爷根本忘了有这个女儿存在,怪不得小姐总是喜欢到府外去。
      “啊,我这是走到哪里来了?”枇杷回过神来,明瓦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去大半儿,自己竟然还在方才的地方转悠。这许久的时间,竟没有走出这个地方?虽然知道府里的阵法厉害,枇杷还是禁不住自问:“莫不是遇上了鬼打墙?”想到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深处浮起……

      鸡鸣的时候,枇杷跌跌撞撞推开凝眉卧房的门,看到这位小姐早已躺在拔步床上睡熟了,绿色的软烟萝纱帐在晨曦中有些飘动。
      听到推门声,凝眉起身,看到枇杷满脸惊慌,脚上鞋子也丢了一只,白色的布袜上沾满泥土。
      “让你拿本书怎么拿了一夜啊?”凝眉一边束手挽了挽发丝,一边有些惊奇地看着狼狈的丫鬟。
      “小姐……”枇杷仿佛松了一口气,跌坐在地板上,大声哭起来:“我遇见鬼了!”
      “哧”地笑出声来,凝眉整整自己身上秋香色的寝衣,一边下床找到鞋子。枇杷仿佛看到凝眉湖水绿的湘绸鞋帮上沾了些细碎的泥土,可这是昨晚刚换上的新鞋子,怎么就有了泥浆?没寻思清楚,凝眉已走到她身边把她扶了起来:“这大白天的,哪里有什么鬼啊怪的,想是你魇住了,还没全醒吧?好了好了,快别说了,看你的样子好象十天没睡觉似的,快上床去躺会子。”不由分说地拉着枇杷到她的床上,帮她脱去脏袜湿衣,盖好被子,坐在身边,象个耐心的母亲似的,轻道:“睡吧,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果然,枇杷只觉得身上疲惫异常,几个时辰前看到的黑影,还有那怎么也转不出来的小路,还有自己怎么样带着极度的惊恐,在黑暗中等待天亮时的焦急心情,都没有力气再与凝眉细述了。她微盍了眼睛,不知怎地,竟闻到这香闺之中满是泥土清新的气息,然而困倦浮上心头,也无心顾及这些,转身睡着了。

      次日乃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商子际在天香坞设席,共庆中秋,共赏秋月。
      天香坞在商府北面一片高地之上,种着数千株桂树。金秋时节,桂树枝繁叶茂,芳香四溢。风揉日熏之下,好大一片深浅不同的黄色、白色、橙红色桂花,熠熠生华。娇嫩的花苞,灿开笑脸;重重叠叠的绿叶,犹如纯洁无瑕的碧玉琢磨而成;各色花朵点缀叶间,如玉的枝叶衬托着花朵,金玉相映,甚是可爱。
      天香坞中设一小亭“天香亭”,安在一片假山石之上,高地之上再安山石,正是赏月的好处所。亭外的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檀木小圆桌上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地下铺着拜毯。商子际带着凝眉盥手上香,落坐之后,凝眉才得知,段人龙因为要到城中拜会朋友,整个家宴原来只有父女二人,顿时如坐针毡,不爽快起来。
      白须在晚风中飘飞,商子际平素严厉的面容,竟有着浅淡的欣喜之意:“眉儿,一晃眼,你都二十岁了。如今,爹爹总算给你找了门好的亲事,也总算对你母亲有了个交待,不知……你还满意么?”
      一提到母亲,凝眉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更没想到,父亲能与她说起这些事情,心内有些淡淡的欣喜,却还是正色对父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女儿满不满意的道理?”
      商子际哈哈一笑,不知怎地,凝眉只觉得这看似轻松的笑容之下,掩着的是难言的苦涩。只听商子际道:“这二十年,是爹对不起你。”
      听到父亲的话,凝眉心中一酸,不由地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商子际道:“这些话,为父从没与你说过,眼看着你长大成人,就要出嫁了,这些事情也应该告诉你了。”见到凝眉垂头不语,商子际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和你的母亲,便是由父母之命促成的姻缘。二十八年前,你的母亲只二九华年,从塞北嫁到江南。直到八年后,才有了你。只是你的母亲,却抑郁而终。”
      “母亲,不是因我而死吗?”凝眉猛地抬头,目光盈盈。
      摇了摇头,商子际捋了捋白须,目光中现出苦涩之意:“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如果,二十八前,我不娶她,她就不会那么早亡。当时,在她心里,是另有意中人的。商薛两家乃是世交,早早地便定下了这门亲事。那时我无比欣喜,因是从小便与你的母亲在一起玩耍过的,想着古人所说的青梅竹马,便觉得我们是天作之合。”
      “只是婚后生活,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甜美。你母亲总是对月长叹、临风洒泪,我们夫妇二人之间,更是隔着一层膜,她便如你这般,总是低着头,神思飘飞。我弄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询问时她又总是一言不发。于是就只觉得窝囊,便经常在外喝酒寻乐,觉得只有把自己弄得烂醉如泥,才不会注意到她的悲伤和哀叹。”说到这里,凝眉看到父亲眼中已满是泪花,只是强忍着,不让那泪水落下来,平素对他的不满与怨愤,顿时消减殆尽。二十年了,她这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心中,也是这般地苦闷。
      “一次,我甚至把巴陵城中勾栏院中的女子带回了家中,故意在你母亲面前和她有着亲昵之举。没想到,你母亲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进屋把房门关上。原来,她竟是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早知如此,那初又何必嫁我?”
      “想到此节,就一脚踹开房门,想问她个清楚,为何对我如此冷漠。不想,却看到她在房中抱着柄剑痴痴发呆。我跑过去,把剑抢了过来,扔在窗外。我住的屋子临着洞庭湖,那把剑便落在水中,不见了。你母亲发疯似地推开我,从窗口跳出去寻剑。我从没看到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当下呆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跃出窗去找她,看到她搂着那柄剑在一块小岛上哭得伤心。那夜风极大,她身子又单弱,穿着湿衣服站在风口里,回来就开始发烧说胡话,口里一直念着‘对不起你’这些话。我后悔极了,不该这样对她,大夫说她平素就积郁于胸,受了如此大的风寒,恐怕活不了了。更意外的是,大夫说她已怀了身孕。我无比自责,跑到城外的观音祠拜了一夜,心里一直念着,只要能把如雪救活,便是要了自己这条命去也行。我这发须,便是在那一夜之间全白了。”
      古人有一夜愁白发的典故,凝眉只觉得极不可信。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居然是为情而一夜白头。
      “也不知是诚心感动了观音菩萨,还是怎的,如雪慢慢康复起来。只是不再与我说话,便是连正眼也不看我一次。我哪里还在意这些,只要是她能活着,便是烧高香了,加上她又怀了身孕,受不得剌激,我便曲意承欢,不敢再耍任何性子。”
      “次年五月,你出生之后,如雪大约是自觉大限已到,哭着对我说对不起我,嫁与我八年,辜负了我对她的一片真情,未给我生下个男孩子。她好不容易才与我说话,我只道她耍小孩子脾气,只是对她好言相慰,并不在意。并且对她说,便是女儿,我也极是喜欢的。”说到这里,凝视着女儿,目中流露出慈爱之情:“眉儿,你长得与你母亲,一模一样,与她一般地倔强。只是,你要比你的母亲,更坚韧,更坚强。”
      “爹爹,你不是,最讨厌女儿的么?”凝眉幽幽叹道。
      商子际怔了怔,道:“是爹不好。你母亲去世之后,为父只觉得万念俱灰,只愿就此随了她去。只是,看到嗷嗷待哺的你,又不忍心丢下你孤零零地在这世间。”顿了顿,定了下神,又道:“只是,失去你母亲的悲痛,却一直在心中,难以忘却。不经意间,冷落了你。眉儿,是爹不好。”
      商子际从小到大都没有对凝眉说过这许多话,眼神中所带着的慈爱,更令凝眉心中颇多感慨,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落了下来,瞬时间将衣襟打湿了好大一片。
      看到女儿伤心的泪水,商子际也有些哽咽,看来这些年,的确是令凝眉无比苦楚了。只是他本是不擅表达的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女儿,只好故做轻松地道:“现下好了,为你寻了一门好的亲事,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又要说什么,忍住了,叫来一名下人,道:“去将我书房里那只漆木匣子取来。”
      不一时,家人取来一只长三尺多、高半尺的漆木匣子,撤去果盘,摆在桌上。商子际伸手将盒盖取下,里面是一卷画轴、一柄黑鞘剑。展开画卷,上面疏疏几笔,画的是位白衣剑客,手中青锋曳地,面上表情平和恬淡,凛然的贵气游于眉宇之间。凝眉心中一凛,细看那剑,竟与段人龙腰间挂着的那柄惊鸿极为相似,怪不得自己只觉得他那柄剑眼熟,想来是自己幼时私闯父亲书斋时见过的。难道,段人龙口中那个令她母亲抑郁而终的女子,就是自己的母亲薛如雪?
      不等商子际说话,凝眉已伸手取出盒中长剑,用力抽出一看,那剑光澄澈如水,发出清亮白光,寒光掩映之下,令烛光暗了许多,四周却寒气大增。
      “这剑叫‘衷情’。”听到父亲的声音,凝眉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往下坠,落入了其深无比的谷底,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
      “衷情与一柄叫做惊鸿的剑,本是一对。”商子际看到凝眉的表情,有些不解,却还是解释道:“惊鸿剑……”
      “在段人龙手里?”不等父亲说完,这绿衣的女子已轻轻言道,“惊鸿初见、衷情一生……这就是惊鸿与衷情的传奇,对么?”
      商子际愕然,又禁不住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这下明白为父为什么要将你许配于人龙了吧!其实你母亲当时若是执意退亲,咱们江湖中人,原也没这许多规矩。哪知当日她并没有丝毫悔婚之意,没想到……”说到此处,不禁黯然,握着画卷的手,不觉间加劲,弄得本有些发黄的纸发出“唰唰”之声。
      停了一下,商子际并没有注意到凝眉神思飘飞,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为父也知道,这么些来,一直怨恨我,只叫你终日待在这所大宅子里,不让你出门,不教你那些祖传技艺。其实,这些都是你母亲的意思,她说不想再让女儿象她一样在江湖中行走,她只愿女儿能够平平静静、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
      这时的洞庭秋夜,只静得令人想发抖,凝眉的心仿佛浸入了冰冷的水中,看着风烛火焰下有些斑驳的父亲面容。二十年了,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原来隐含着这么多的秘密与因缘。
      “他……段公子,知道这回事?”凝眉的声音瑟缩着,仿佛秋风中的落叶,面上的泪痕,在夜风中吹干了。
      “当初,我看到人龙腰间的长剑,便明白了一切。人龙的父亲,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但看到人龙的谈吐气质、人品才学,他父亲,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你母亲,一生念念不忘的人……”商子际再也说不下去,从凳上霍然站起,转身快步离去了。
      望着秋月,凝眉唉了口气,令枇杷拿出一管笛子,月明风清之下,吹出笛声来。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只是这女子的眼中满含的泪水,都随风而逝了。
      “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住了笛声,凝眉轻轻吟道,声音亦显得凄凉。
      “小姐,您说的,是些什么?听着心里怪不舒服的。”枇杷禁不住问道。
      “这是元好问的词,说的是失侣孤雁殉情而死之事,喻写人间痴情男女的真情……”唉了口气,又吟出了下半阕:“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涸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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