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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洞庭湖中的湘莲,颗粒饱满,肉质鲜嫩,被视为莲中珍品。每当荷花盛开季节,满湖荷叶衬托着婷婷玉立的花朵,素雅高洁;泛舟采莲,自是人生美事。然而此时秋日,湖中只余了残荷枯菱,泠泠月光下,更助秋情。
      “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望着月下洞庭烟水,白衣男子面带微笑,腰间配剑护手上的宝石反射月光,现出美丽的光彩,“如此佳景月夜,岂能无丝竹管弦之音?”说着,也不管身旁的凝眉露出怎样的愤怒与鄙睨之色,从怀中取出那管排箫,吹奏起来。
      站在竹排之上,商府小姐气得无言,湖水澄澈,箫音清雅,却不能平复她心事。
      就在刚才,凝眉躲在“芙蓉金菊堂”外,正等着父亲允不允许那些衙门捕头搜查商府的节骨眼儿上,忽然觉得身边有别人发出的温热气息。她吓得几乎叫出声来,却被这白衣男子掩住了口鼻,听到他在耳边轻道:“别出声,我有话对你说。”竟任由他拉着手臂,远远离开“芙蓉金菊堂”。
      一路上,段人龙拉着凝眉,令她宛如梦中神游紫府时的惶惑,往日身边的花草树木、楼台亭阁,此刻都变做了脚下之物——段人龙令她“飞”了起来。凝眉知道,这就是江湖中人所说的“轻功”,练好了它,日行千里,竟是连马匹都不用的。
      最后,白衣男子拉她来到商府后门,日间自己回府时的那条小径上,连着八百里洞庭的岸边。湖边的芦苇,泛着淡淡黄光,圆月在天,湖水澄澈透明,岸边竹影婆娑,阵阵奇香飘浮。段人龙带她上了拴在岸边的一张竹排,撑了几杆细蒿,竹排悠悠离开岸边,向湖心飘去。
      此时顺风,段人龙索性连蒿也不撑,吹起箫来。
      凝眉心乱如麻,根本无心听曲,忍不住道:“喂,你到底想带我到哪去?”
      “君山。”段人龙放下排箫,伸手指着湖中的那座长形小岛,“昔日我读书,说洞庭湖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又说湖中君山小岛‘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日间我登岳阳楼,看到君山果然如一枚青螺般可人,真是忍不住要去上游历一番。段某在这里又不认识别人,少不得只能请商姑娘做做指引了。”
      “你……”绿衣女子想要发作,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垂首道:“若是想游历君山,明天再去,恐怕也不迟。何必夜冷风清地到那上面去。再说,孤身男女,怎么好在深夜一同外出?”后面这句话,凝眉羞红了脸,声音几不可闻。
      笑而不答,这未来商府娇客只是道:“既来之,则安之,姑娘稍安勿燥。”将排箫放回怀中,伸手拿起撑船细蒿,几杆下去,竹排已到了君山脚下。

      “听说,君山上的柳毅井,是柳毅为龙女传书之所;轩辕台是上古黄帝铸鼎之处;射蛟台是小后羿射蛟之地;传说东方朔还曾在这山上偷饮过酒;吕洞庭在这山上吟过诗……这些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上得岛来,寂静幽暗,月华如练,泻在四周。二人顺着一条小道,顺步而走,上得山来。
      即使没有明火,借着月光,凝眉还是能够清楚看到段人龙脸上的表情,疏淡悠闲中还是含着那难以捉摸的意味。当下沉下心,淡淡道:“年代久远,也无从考证了。倒是这封山印可能是真的。”指着段人龙面前的一块大石壁,道:“这石上如今还可以看到那个石印,字迹依稀可辨,似是‘永封’二字,被我们当地人称为‘封山印’。”
      段人龙显得颇有兴致,问道:“这封山印是怎么来的?”
      “传说,秦始皇巡狩天下的时候,路过君山,忽然风浪大作。那个暴君非常生气,问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兴风作浪?臣下回答说是君山,秦始皇非常生气,说是普天之下,唯他能称作君,怎么这个地方也称起君来了?于是下令砍光了全山的树木,并下令在这块石壁上刻封山令。真可笑,是不是?”凝眉有些嘲笑地,凝视着这封山印。
      伸手轻轻抚着巨大的山石,段人龙也轻叹一声:“是啊,秦始皇自以为是上天入地第一个帝王,没想到秦朝不过两代而亡。什么才是永恒?或许,人的一生一世,但求无愧于心,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似乎说中了凝眉的心事,她只觉得自己的脸没来由得热起来,象有无数柴火在烤着。怕被段人龙看穿,低头向山上走了两步,忽然猛得停下来,回头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愧于心?”
      “凝眉,”段人龙向前两步,双手扶着她的双肩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要因为一次的伤害,就不再相信这世间所有善良的人,好么?”
      感觉着段人龙手心传出的阵阵热流,听着他亲切的那一声“凝眉”,关切的话语,她只觉得鬓角沁出汗珠儿,钗也乱了,髻也散了,甩开他的双手,慌乱得转身向小岛深处快步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不知名的茅亭边,绿荫合抱,地上长满不知名的野花。凝眉这才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段人龙正不紧不慢地默默跟在身后,又是一阵面红心跳,倚着茅亭的柱子,顺手摘下亭边树木的绿叶,轻轻撕扯起来。
      段人龙在她身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无语,陪着她静静发呆。湖上的明月越来越澄净,令人心神俱醉。
      “能为我吹奏一曲吗?”良久,段人龙才看着湖心,从怀中取出排箫,对凝眉道。
      没有犹豫,凝眉伸手拿过排箫,也没有嫌弃这是段人龙用过的东西,放在唇边,略一试音,那幽咽的声音便在小岛上响起。曲声疏朗,段人龙仔细一听,是首《楚天遥》曲。
      回头,看到凝眉握着排箫的手宛若春葱,纤长柔润,不由一阵无名心动。再抬头看着这吹箫女子,纤眉细目,瘦弱如柳;白皙的面容上,一双幽怨的闪着幽蓝光芒的明眸中,流出许许哀伤。
      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段人龙见过的美貌女子多不胜数,豪门千金、小家碧玉、江湖女侠、青楼名妓……她们如春兰秋菊,各有艳质。
      然而,那无数种的千娇百媚,似乎都不及眼前这佳人清雅脱俗的气韵半分。
      段人龙明白,这绿衣女郎的楚楚动人,是他二十七年生命中从未见到过的一种美丽——她或许不擅谈吐,不是倾国倾城、神态娇媚,更不是那么依依地善解人意,曲意承欢。然而她身上透出的那一份哀怨、忧郁、迷茫,甚至是令人不解的神秘气息,都那般动人心魄、那样地令他不能释怀。
      “唰”地一道寒光闪过,段人龙起身抽出腰畔长剑,伴着这月夜箫曲,舞起剑来。但觉箫音婉转,剑光幽深,“唰唰唰——”剑剑都似与箫声相伴。凝眉加快箫声节奏,那剑也舞得更快,朵朵剑花飞舞,惊动无数夜宿飞鸟。一时间,树林中月光、箫音、剑气、飞鸟、白衣、绿树、香花相映成趣,构成一副绝美图画。
      箫音一节未完,段人龙边舞剑边配着乐曲,朗声吟道:“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阕词堪堪未完,箫音嘎然而止,凝眉有些惊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的想的,正是这阕词?”
      还剑回鞘,段人龙笑了,看着凝眉的双眸,道:“你的箫音,自然流露出一股孤傲之意。加之这《楚天遥》曲,若是还不能会意,岂不成了不知情识趣的傻瓜?”
      一片绯红浮上了凝眉白皙的面容,她羞涩地低下头,默默问自己:“这个人,真地这么懂自己么?”不经意间,坐在了刚才段人龙所在的那块大石上,道:“今晚的月色,可真美。”
      “是啊,近中秋了。听说,洞庭湖的秋月,是最美的。”白衣男子坐在凝眉身边道。
      “你……”凝眉转头看着他,“能让我看看你的剑么?”
      摘下剑,段人龙双手递给凝眉:“小心,它很重。”
      凝眉微笑着接过剑,轻轻抚着护手上的宝石,宝石发出的光晖映亮了她的柔荑:“真漂亮。我总觉得这柄剑眼熟,可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它。它有名子吗?”
      “它叫‘惊鸿’。”段人龙仿佛陷入了沉思,许久才道:“听我父亲说,它的名子,取得就是惊鸿初见的意思。这剑出炉时,本有两柄,一雄一雌,雄的是这柄‘惊鸿’,雌的叫做‘衷情’。”
      “衷情在哪里?”
      摇了摇头,段人龙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看到凝眉探究的眼神,低头缓缓道:“从我懂事起,就看出我父亲对我母亲的冷漠。我母亲很美丽,出身世家,知书达礼,可只活了三十二岁。”叹了口气,继续道:“府里人都说,她是抑郁而终的。那年我只有十三岁,却也懂得抑郁而终是什么意思,于是跑去责问父亲,问他为什么对我娘不起。于是,父亲便给我讲了惊鸿与衷情的故事。”
      “原来,你的童年,也是这样不幸的。”凝眉幽幽道。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说下去:“父亲年轻时,与我一样,喜欢游历江湖。有一次,他到得塞外,与人有了口角,没想到,那个人是名满江湖的使毒行家,心眼又小,只因为与父亲拌了几句嘴,便给他下了很重的毒。听说那种毒施在人身上,会令中者整整痛苦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全身肌肉腐烂而死。正当父亲一愁莫展之时,仿佛是冥冥中的天意,那个使毒行家的妹妹路经父亲所住驿站,机缘巧合,给父亲解了毒。江湖中的故事,多半是这样开头的。”
      “后来,令尊便与这位前辈……在一起了吗?”凝眉的眼睛中,闪出光华。她是多么喜欢这样的生活,自己选择与所爱的人在一起。而不是什么无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苦笑着,段人龙摇头:“我父亲是极想娶这个女子的,便把家传宝剑中的‘衷情’送给了她,作为聘礼,相约来年相见;那时,父亲将请媒人到她家去提亲。可是,没想到的是……第二年,父亲带着三媒六聘到她家时,她已经出嫁多时了。”
      “父亲不愿相信,那女子对他的承诺言犹在耳,怎么就嫁人了?他不甘心,听说那女子嫁到了江南,他便千里迢迢地找到她的夫家,想要问个究竟。可是,在他要冲到面前质问她的时候,却看到了她倚着丈夫的肩,露出甜美的笑靥。父亲在那一刻崩溃了,他不敢冲到那女子面前,不忍心毁了她的生活。如果痛苦,就让他一个人承受吧!于是,他转身离开了那里,三个月后,娶了我的母亲。”
      听到这里,凝眉点了点头,顺手扯下身旁树上的一片绿叶,随手把玩着:“可是,令尊始终无法忘记那名女子。对令堂始终是冷淡的,所以……”
      “父亲对母亲一直是百般呵护、万般宠爱。只是,母亲是冰雪聪明而又十分骄傲的人。她灵敏地感觉到与我父亲之间横亘着的那个影子。随着日子的推移,我母亲渐渐明白,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是比不上那个女子在父亲心中的位置。她不甘,然而更不愿去争些什么,对于她来说,这‘争取’二字,是怎么也难以承受的委屈。于是就这样彼此僵持着,积怨于心,才早早去世了的。”声音渐渐有些酸涩,段人龙不再说话,捡起身边的碎石,一颗颗打到湖中去。
      被这情绪深深感动着,凝眉的声音有些颤抖:“难道,令尊始终没想过,去找那个女子问个究竟,问她为什么食言嫁给了别人吗?”
      “没有。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喜欢把一切都说出来,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默默承受。我母亲去世这件事,若不是我死缠硬磨,他根本都不会和我说这些。”段人龙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夜深了,你冷吗?”
      凝眉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问道:“你恨那个女子么?”
      “恨……”段人龙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很坚决,“不过,我更恨我父亲。所以,从十六岁起,我就离家出门远行,尽量避免回家,避免见到我的父亲。那个老宅中,到处都是我母亲的烙印,她亲手种的花,亲自布置的房舍,挑选的绫罗纱帐……当她临终之前,似乎感觉到了大限将临,亲手为我缝制了衣服,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每年一件,整整二十件,都是纯白的,因为我父亲最喜欢白色……每次回到家,看到这些,就越是恨父亲,恨那个女子。她带走了我父亲的心,从此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看到这男子动情的述语,凝眉的心中,升起股柔柔胀胀的惆怅。这惆怅无言地化解了敌意,她觉得他的身世也是这样可怜,这样令人柔肠百折。慢慢起身走到临水的一面,看着湖心的明月,伤感起来:“其实,我也佩服你,能这样把事情弄个一清二楚。而我……就从没有想过,去问我父亲,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漠。而且,你能爱、能恨,而我,就连要去恨谁、恨什么人,都不知晓。”说着,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一一告诉了段人龙。
      默默听完凝眉的讲述,段人龙的眼睛里露出疑惑,不解地道:“商世伯与我谈起你时,总是满脸欣喜,说自己有福气,有你这样懂事可爱的女儿。他……怎么会对你冷漠?”
      “是么?他欣喜?”凝眉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道:“对了,我看你对我家宅院里的九宫八卦阵好象十分熟悉,怎么,你也从小就学习此术?”
      “哪里,我可没有你这般家学渊缘。半个月前,遇到商世伯,他教给我的。”段人龙转身看着凝眉,面色凝重,目光炯炯,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
      “我?我也没有这般好运,有人教我这些。”凝眉冷冷一笑:“这九宫八卦术,是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绝技,难得爹爹对你这么看重,初一相识,就把绝技教给你了。而我,只是从小生长在这片宅子里,熟悉道路罢了。”顿了顿,又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月已西沉,四周静寂无声,唯有泛黄的树叶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你……住在什么地方?”凝眉忽然问道。
      “商世伯为我安排了听泉居。”
      闻言笑着,虽然有些凄楚,却无敌意,凝眉低头道:“父亲对你真好,那是商府里唯一一处可以 看到洞庭湖全景的楼阁呢。”
      她总是喜欢低着头,声音柔和细腻却也凄然,段人龙忽然有一种冲动,只希望月色清明,二人就这样徜徉于五湖四海,直致永生永世。不由地,伸手握住了身边佳人的玉手——素手纤纤,碧水潺潺,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两个孤单的身影可以彼此安慰。
      这绿衣的女子,眉宇间聚起复杂的神色,随即又微微笑开了,如这湖中碧水荡开涟漪。她只觉得,他的手仿佛初冬的炭火,炙热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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