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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老爷,巴陵知县求见。”正吵得不可开交之,商府管家商福的声音在花榭中响起。
      商福四十五六岁,是商府的家生子。已经有些发福,与商子际的清瘦不同,他微胖的身材衬着祥和的面孔,显得十分平和可亲。小时候,商福对凝眉更如对亲生女儿般慈爱,凝眉甚至觉得商福比父亲在她心中的位置更重要。
      “陈大人说是为什么盗贼之事来请教您的。”商福进了屋中,垂首道。
      “盗贼?”子际沉思片刻道:“请陈大人进来。”
      商福离开后,凝眉忍不住道:“瞧瞧,麻烦来了吧!”说着,狠狠瞪了段人龙一眼。
      段人龙微笑着并不答言。商子际道:“眉儿,你先回房去吧。”
      “我……”凝眉欲言又止,连礼都没行,转头从后门出了正厅。夕阳之下,远处湖水之上的渔舟渐渐稀少,金色的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身后正厅中,巴陵知县陈知恩与商子际寒喧的声音传入凝眉的耳朵。她甚至听到,父亲向陈知恩介绍段人龙:“这是小婿……”
      “小婿!”凝眉在心中冷哼一声,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幽咽的箫声,眼前浮现的满是无尘的白衫。
      那是两年前,父亲带回了他,儒雅的谈吐,一管洞箫清音,衬得他恍若天人。也是时近中秋,他为凝眉吹奏《凤求凰》。许多许多年前,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书写了当庐沽酒的千古佳话。凝眉想着这精美的爱情传奇,心思,被那温和的柔情感染。
      只是那时,没有等到父亲之命,他的谎言,便被揭穿了。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那纤尘不染的洞箫曲,只是他为着谋取钱财的卑劣手段。
      凝眉看着他被赶出家门,没有流一滴眼泪。
      从小到大,除了乳母傅氏、丫鬟枇杷、管家商福,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给过凝眉多一丝一毫的爱护与体贴,什么“白虎星”、“一出生就把娘给克死了”等话语始终缠绕她左右。缺少爱的孩子是盲目又可怜的,于是,当一个人愿意向凝眉伸出自己温暖的臂膀时,她便象是一只扑火的蛾子,毅然地走向那能要了她命的光明之处。
      从发现这场骗局的真相之后,凝眉变得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即使是有着如段人龙般温暖友善目光的人。想到这里,凝眉停下脚步,她不会回房,她要听一听,陈知恩与父亲谈论些什么。她不要再做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她不要成为父亲的附累……

      “照说,此事下官是不应该来麻烦商公的。只是,您也知道,王府失窃,非同小可。庆王殿下可是说了,这次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王府里盗走一颗珍珠。那么下次,王爷的颈上人头,是不是也会被这起梁上君子盗去了?”陈知恩边说边用宽大的官服袖子擦着额上沁出的汗珠,“唉,庆王不过刚到城中一个月,就出了这起事,不说下官的乌纱保不住,便是乌纱下的这颗脑袋,也是……也是难安啊!”
      看来这父母官还真是客气,对着商子际自称什么“下官”,其实父亲也不过是个乡野草莽啊。凝眉暗暗寻思。
      “哦?”商子际微一沉吟,道:“不如大人来找在下有什么事,想在下不过是一个行商之人,对这盗贼之事,可不怎么在行。想是大人怀疑在下与这些身怀绝技的歹人有什么往来?”
      是啊,凝眉也自怀疑,王府丢了东西,应是捕快们的事情,来找父亲一个行商之人有什么用?
      “这个商公有所不知,是庆王殿下亲自点了您的名。说他家祖宅的设计,乃是出自贵府祖上茂峰公的手笔。这次失窃古怪得很,隔着几重秘门,无数阴阳五行生克之法排列的消息机关之术,硬是没拦住这个贼人,而且连个痕迹也没留下……手段之高妙,真是匪夷所思。王爷说了,那贼人既有这个手段,难说他日不会……所以,下官特来请教商公,这普天之下,除了商公您老人家,还有谁能破得了您这商氏绝学?”陈知恩苦笑着道。
      原来如此,凝眉惊异之情慢慢平缓。巴陵城中的庆王府,是百年老宅,当时庆王看中洞庭湖的湖光山色,便决定举家安顿于此,请着商茂峰建了这座宅子,百年来,从来没听说遭过贼人。这一位庆王一直在京畿重地任职,此番归藩,便想着在洞庭湖畔安度晚年,没想到不出一个月,竟遇了盗贼。事出奇怪突然,衙门里的捕快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江湖上通晓消息机关之术的能人异士。
      商子际摇头道:“不瞒陈大人,在下尊崇祖训,早已不再做与消息机关有关的事情了。如今江湖上能人辈出,在下也委实不知,哪有人能破这百年前的建造。不过,江湖之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也难保有什么人精通此道。恕在下实在帮不上大人的忙。”
      陈知恩听到商子际几句话把这件事推个干净,忙道:“商公,下官知道您担心些什么,无非是一些江湖上的流言传语,怕您过问此事,引人非意。但您想想,庆王是什么人啊,如果他老人家吩咐的事不做完,莫要说是我个七品知县,便是这巴陵城中的百姓,可都有忧患啊!”
      顿了一下,陈知恩又道:“而且,这件案子还有奇特之处,前几天,从百里外的临城来的人说,城中出了一位慷慨施物,济世扶贫的大善人,向那些穷苦之人施舍银钱米粮。那人便从那大善人手里得到一块施舍的银钱,你猜怎么着,那竟是从咱们巴陵城中富户家里盗去的。”
      “在盗庆王府之前,城中原发生了些富户失窃之案,当时大家都没太在意,然而这次动了王府,咱们也轻松不了了。下官知道商公一向助人为乐、古道热肠,据说您青年之时,就屡屡破了巴陵城中许多无头案。我手下的一些老捕头,提到这些事时,都对您竖大拇指。所以,下官这次才来请商公出山的。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手下的捕头,一个比一个无能,一点线索也没有。这次……”
      说着,凝眉只听砰的一声,也不知屋里出了什么事。只听商子际急道:“大人这是干什么,在下可受不起您这么大的礼。”
      探头向屋中一望,原来那知县竟跪在了父亲面前,不住磕头,嘴里嚷嚷着:“请您帮忙了,请您帮忙了。”
      商子际一脸为难:“不是我不答应大人,只是……在下青年时曾启过重誓,这一生一世都不再帮人解案抓凶,这……大人可让在下太为难了!”
      二人在互诉难为时,旁边一直静无一声的段人龙忽然道:“请大人与世伯不必担心,在下去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临近中秋,洞庭湖的秋月显得益发圆白,淡淡的几块黑斑,仿佛缎子上被香灰烧灼的痕迹。一袭绿衣的凝眉手握一管湖笔,临窗而立,眺望在月光下显得清远悠静的洞庭湖水。商府的宅子很大,人口却有限,此时尚早,周围却早已是漆黑一片。湖水中的月亮随着涟漪波动,细碎地破开,又轻轻合上。
      发了一会儿呆,微微叹气,走到红木大案前。案上绛烛落泪,檀香游丝;檐下一双燕子,正绕梁细语,商量不定。凝眉伸手研了上好烟墨,继续写《女诫》,雪浪笺上,蝇头小楷整齐而列——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这《女诫》凝眉早已烂熟于心,不需思索,只一气儿写将下去。
      “哎哟小姐,”正写着,只听到枇杷在身旁叫道:“怎么一晚上就写了这么一点啊?老爷不是让您写百遍《女诫》的吗,怎么才写了这么一点,一晚上您都干什么了?”
      凝眉轻轻把湖笔搁在砚台上,托腮凝望满是蜡泪的绛烛,烛焰陡地一跳,爆了一朵小小的灯花。也不知为了什么,凝眉心头一凛:“今日我倦了,先收了吧。”
      边收拾纸笔,枇杷边道:“老爷在‘草色山光厅’宴请姑……宴请那位段公子呢,府里人都说,段公子不仅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而且文质彬彬,斯文有礼;听说还救了老爷呢,文武双全的。小姐,俗话说得好,金子终须金子换,这下您可以舒心了。”
      听到这话,凝眉慢慢僵直了背,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小姐,发什么呆啊?”看到凝眉默然不语,枇杷略带戏谑地道,“莫不是还想着姑爷,睡不着?”
      “啪——”地一声脆响,枇杷被凝眉打了一耳光,白皙的脸上登时现出五个红红的指印,凝眉扬着手,双目圆瞪,大声道:“什么姑爷不姑爷的,你若是自己想嫁人,便去拉个男人来。干什么左一句右一句耻笑别人?若是商府容不下你,就滚!”
      半晌,枇杷捂着被打的左脸,说不出话来。她与凝眉从小一起长大,之间的情谊是比主仆更亲昵的姐妹之情。二人平素也是开玩笑惯了的,哪成想一句并不出格的笑语引起一向平和的凝眉发怒,“小姐……”喃喃地,枇杷眼里汪开了一层泪,盈盈的泪珠儿顺颊而下。
      “哭什么哭,我想哭还不知向谁哭去呢!”凝眉失魂似地跌坐在紫檀梅花凳上,垂泪道,“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爹根本就把我当累赘,随便指个人嫁了我,就以为了了什么心愿。若是……若是我娘还活着,必定不会这样的……”说到这里,凝眉哽住,再出不了一声——若是母亲活着,当真会对自己宠爱有加吗?
      听乳母傅嬷嬷说起过,母亲名叫薛如雪,人如其名,美丽得如白雪一般晶莹剔透。凝眉没有见过白雪,但她在前人的诗作文章中读到过对雪的胜赞——“梅需逊雪三分白”“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落红千片飘香雪”……想来,母亲也一定如白雪一般纤尘不染,出尘而绝立。然而,凝眉心里,又时时带着对母亲的一些怨恨,为什么母亲可以那么不负责地,将她带到这个世上。给于她生命的温热和力量,却吝惜再给她抚养的快慰与支持?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父亲一直未娶,就连一个相好的红颜知己亦无。凝眉不相信父亲是为怕自己受继母的委屈才不肯继弦,想来,父亲一定是因为与母亲的旧情念念不忘,才能十几年来孤守着寂寞与凄凉吧?
      想到这里,凝眉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走到枇杷面前,伸手给她擦去泪水,“和我一起去找傅嬷嬷。”声音虽低沉,却含着不容含糊的坚定,枇杷奇道:“您忘了,傅嬷嬷回乡省亲去了。”
      凝眉也愕住了,自己的脑子如今也这样不灵光了,什么事情都记不清。正在此时,隐隐间,听到人声鼎沸。凝眉的居室距大门有三进院子,从楼上的窗口望出去,却可以看到从巴陵城到商府的旱道。凝眉与枇杷对视一眼,知道商府一般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响动,都向窗口跑去,这一看不要紧,当真被吓了一大跳,一条由火把组成的长龙,正向商府奔来。那龙头,竟已到了商府门前,点点火光,在商府门前聚了好大一群。这嘈杂的声音,便是那群人发出的。
      由于离得太远,听不清那群人在嚷嚷些什么。凝眉与枇杷忙下了楼,以最快的速度向大门跑去。
      跑到大门前,已用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凝眉与枇杷都累得气喘吁吁。凝眉看到,管家商福也是一路小跑地奔过来,连声叫道:“怎么了怎么了?”一位家人忙道:“福爷,外面那些人带头的是县衙的官差,说是……贼跑到咱们府上来了!”

      照例的,家中有了外客,商子际总在“芙蓉金菊堂”里摆茶相待。这里檐下种着各色茱萸,堂前的水塘边,皆是拒霜花,那花经霜愈见风骨,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堂中巨大的红蜡上配着鹅黄色吉祥如意纹饰,红烛明灭,照亮一室。大红木雕螭案上,设着三尺高的青瓷净觚,插满金菊和芙蓉花;悬着水墨寒梅图,左右挂着一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地下两溜十六张红木交椅,搭着银红芙蓉椅搭,椅子两边,也各有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此刻,商子际坐在红木靠背椅上,呷了口青瓷茶碗中的洞庭特产名茶“金镶玉”——茶是洞庭湖中君山特产的君山茶,唐时即被列为贡茶。此茶经十几道工序制成,内呈橙黄色,外裹一层白毫,故得了金镶玉这个雅号。冲泡后,茶叶全部坚立杯底,堆绿叠翠,宛如刀枪林立,酷似嫩笋出土;入口更是清香沁人,齿颊留芳,是商子际的最爱——“许大人是说,这飞贼是商某府上的人?”并不抬眼,商子际声音透出冷意,飞向交椅上就坐、身穿官服的几名捕头。
      为首的捕头姓许,有着紫棠色的面皮,一张圆脸,两道剑眉下虎目炯炯,此时忙放下手中茶碗,陪笑道:“不敢、不恨。商爷有所不知,我们对这个飞贼可下了些功夫。饶是他功夫再高,哼哼,也着了我们的道儿。这一路上,那飞贼身上沾的银粉,直直撒了一路。恰是到了府上,那粉就没了踪迹。”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造次了,又急急地道:“想来呢,定是这个飞贼被我们追得狠了,慌不择路,才跑到府上来的。府上宅子大,藏个把人,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砰——”地一声,商子际将茶碗重重放在几上,水花溅得四散:“巴陵城里哪个不知道,我商府里九宫八卦阵,就是神仙进来也出不去。许大人的意思,就是说我商府是贼窝吧!”
      洞庭湖上的月色清冷幽深,商子际白色须眉因为怒气有些抖动。月光透过镂花窗透进来,加上屋内的烛光,照得人影影绰绰,一切都显得诡秘异常。许捕头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商子际财大气粗,虽说沉浮民间,官内却有许多知交好友,是位惹不起的人物。今夜虽说在庆王府布下了天罗地网,却奈何不了这个飞贼半分,还是请来帮忙的一位江湖人士,发了自己的独门暗器,将这追踪用的银粉贴在了飞贼身上,才让他们沿着痕迹追到了城外。
      只是,这银粉的可信度有多高,许捕头委实不敢确定。商府隐含九宫八卦阵,他不是没有耳闻。据说有些少年人好奇心强,硬闯商府,一进府门就失了方向,被饿到奄奄一息才被发现,出去之后,与人说起时,都道是商府里道路盘根错结,令人眼花缭乱。就是拼死也只能在原地打转,恍若遇到了鬼打墙一般。
      不仅如此,商府在巴陵城中已经有百年历史,他家二十年来连仆妇都没有换过,城中亦没有过一起如这几日来发生的盗案,若说飞贼与他家有关,未免有些说不去;而且,商家富可敌国,实在没有必要去偷王府里据说并不是多值钱的东西。
      想到这里,许捕头尽量放和缓声音,娓娓道:“在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只是府上大了,难免有个别不怕死的闯进来。而且,在下想请问商爷,最近有没有什么生人投宿在府上?这飞贼手段高强,轻身功夫尤其了得。而且,似乎也精通五行八卦之术。庆王府是商爷祖上设计的,含着五行八卦的玄机,那人竟然如履平地,这个……商爷,您走遍大南北,是否可知,江湖上精通五行八卦术的,还有些什么人呢?”
      许捕头的这几句话可谓是尽了苦心,提点着商子际去回忆思索。听着这样的软语,商子际也不好发作,低头正思索该如何答对这些捕头,却瞥见窗外绿影一闪。这府里,只有女儿凝眉最喜绿衣,商子际眉头紧锁,不明白此时凝眉在厅外做些什么,正要出门查看,又看到一道白影划过,不禁舒展了怒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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