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君尔》匿木木

15、任务

　　李大人醒来，觉着后颈一阵酸疼，尤其在垂下头的时候，牵扯得整个左肩都在颤抖。

　　君常从飞阁的四楼将晕倒的李大人背上马车送回来，整个府衙都在围着李大人转，由于他身份特殊，容不得有半分差池，大家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似乎都忘了追究君常这个人为何会出现在飞阁里的事。

　　为了办案便捷高效，李大人此番来临安带了自己的人，除了府衙的人可任由他调遣，还有一支随时可以上刀山下火海的队伍，不仅如此，他还直接在衙门的隔壁设立了临时“办公处”，既可以自由行事，也能在第一时间与官府力量连接。

　　堂屋内乌压压地或坐、或站、或跪了一些人，而窦迟晚无疑是坐着的那部分，君常则像一个尽忠职守的随从，站在离窦迟晚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李大人穿戴整洁，从内室走出来，刚弯腰还未实坐在太师椅上，吴守由便一头抢地大呼：
　　“是下官失职！请李大人责罚！”
　　“行了，”李大人打断吴守由的自责，“是我自己不小心被砸晕了，没你什么事，起来吧。”
　　李大人巡睃了堂屋里的众人，谦和地开口：“诸位，李某也是奉旨办事，如今事态紧急，李某这边又出了些岔子，故更深夜静在此叨扰，望多多见谅。”
　　客套完之后，李大人立马从儒雅切换至犀利果断，一改方才的笑容满面，严肃道：“线索换悬赏的，到屋内右侧做记录，由吴大人负责。今日被李某‘请’来的那位姑娘……”

　　李大人的话还未讲完，一个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刚到门口就有下跪的趋势，几乎是用膝盖擦着地滑到了堂屋内，一抱拳，“报！西北方位飞阁处发现火情，从上至下蔓延，潜火队已前往救援！”

　　吴守由眉间一皱，当机立断：“立刻疏散围观之众，务必确保百姓安全。”说完，回身向李大人拱手道：“李大人，下官今夜恐无法协助办案了。”
　　“百姓之事为大。”
　　两人彼此交换眼神，就此达成一致。
　　吴守由深深作揖，转身脚步匆匆退出去了。

　　君常算无遗策，火灾刚酝酿起来不久便被控制住，中原的消防设施果然不容小觑，这也算意外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情报。温将军传达的消息中，既未说明纵火的目的，也未要求有纵火的结果，君常只呈现出一个过程，也的的确确符合那仅有四个字的“行动指南”。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除了窦迟晚。

　　山里的生活枯燥无趣，听久了的莺歌鸟语也变得厌恶烦心，这让曾经生活在市井里的年仅十岁的君常拥有了和其他同伴一样的目标：取得去中原生活的名额。他们的训练便是为此而生的。先是几年封闭的生存考验，再挑选出拔尖的放在中原生活长大，成为权力的棋子，为那中原之外的位高权重者汲取所需的，散布所想的，他们被称之为“间者”。

　　君常回想起那时候的生活，脑海里时常伴随着火光出没，狂烈的、迅猛的、吞噬一切的山火，从天而降，五年的朝夕相伴都成了黑乎乎的炭。想到火从窦迟晚轻扬的裙摆攀爬上去，一路到被腰带束紧的纤细，直至淹没她的黑发，面目全非如同烤炙……真是一点也不美妙。
　　于是，脚步超越了思考的大脑，还没找到理由，已然站在了她身后。

　　堂屋内的事有序进行着，李大人让画师把新鲜出炉的画像端到窦迟晚面前让她确认，是画师根据她的描述画出来的。
　　李大人：“确定东西是她当的？”
　　“没错。”
　　“除了她，你还见到什么人吗？比如同行的或者……随从。”
　　窦迟晚摇摇头，忽而脑海中闪过一个景象，立刻抓住它的尾巴，“如果和她交谈的人算的话，倒是有一个。”
　　眼看窦迟晚转瞬即忘的样子，李大人不敢开口惊扰，当即招招手，给了画师一个“快！”的眼色。

　　“应该是个车夫，整日风吹日晒，所以皮肤黝黑发亮。他的额头宽大饱满，大甲字脸，眉毛浓密，大小眼，左边眼睛较大。鼻梁塌，鼻头多肉，双唇中等，不厚不薄，讲话的时候上嘴唇习惯向右拉扯，好像有点闭不上。对了，他右侧鼻翼附近有一颗很明显的肉痣……”
　　窦迟晚条理清晰地把那人的相貌从头至脚形容了一番，画师的技艺万里挑一，执笔刷刷几下又画好了一幅肖像，这次却是直接呈给了李大人。

　　“是他？”李大人眼皮一动，好似有什么事在心中了然开来。

　　窦迟晚“配合”完作为安分百姓的“分内之事”，重新被安置进那间屋子，君常也继续被当做她的随从，同时送了回去。

　　一夜未归，想来奉甲一定急疯了，不到坐立不安、四处打听，也至少是辗转难眠的程度吧。
　　可窦迟晚刚跨进自家当铺大门，就听到拨得倍儿响亮的算盘声，以及每个音都在调上的轻快小曲儿，忘我得连有人走进来都不知。

　　啪！啪！啪！窦迟晚使出拍蚊子的死劲，空心的高柜台被拍得发出闷吼，轻轻搭放在镇纸上的紫毫突然被震落，在账本上滚了一圈，路过之处无不拉出一条又粗又黑的尾巴，一个早晨的成果就此作废。

　　“在乐呵什么呢，这么镇定，你就不怕我们被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那里吗？”窦迟晚抻直了脖子，努力把声音往高柜台里送。
　　奉甲撕下脏得一塌糊涂的内页，用裁纸刀仔细地一点点剔除装订线上的纸张残余，一点也不生气，“我哪敢背着你开心，只不过是早有人和我通过风，让我不用担心你们。”
　　“这人神通广大啊，还能隔空报信给你，你说说看是谁。”窦迟晚压根不信，奉甲诓她的话信手拈来就是一箩筐。
　　“那我告诉你，我还知道飞阁走水了，你信不信？”

　　飞阁火势蔓延开已是丑时，整个临安城正沉睡在极度宁静的深夜里。除了城里的潜火队，窦迟晚和那一批办案人员已是第一时间知晓情况，本以为还需半天才能传开的消息，竟已乘了风飞遍城内。

　　“一座西北城郊的建筑失火，多半不会引起骚动，因为大部分人的利益没有受到损害，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窦迟晚的关注点被奉甲成功带偏。
　　“这多亏了御器坊里的匠人。‘飞阁’在朝廷接管前一直是江南富商沈川的私有财产，他还豢养了一群工匠，御器坊里的老匠人多出自飞阁。这座楼宇共有九层，为了搬运便捷，下五层放置金属铁器，上四层则储藏了许多图纸样式，不乏众多现下先进的器具制作图、冶炼技术记录等，最怕火怕水，所以放置高处使其通风透气，也防止洪涝破坏。飞阁重修期间，里面的所有藏品都由御器坊暂为保管，街上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让人不注意都难，做力气活的都是那些年轻的学徒，被人一打听，嘴快的便口无遮拦了。”

　　“你的意思是，这飞阁里不仅有各种武器样式，还有每一种武器的制作图纸，并且很有可能是民间流传的唯一一份。”一直沉默寡言、不问便不会主动搭话的君常，破天荒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你的理解完全正确！”奉甲沉浸在自己无懈可击的介绍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君常反常的搭话行为，“上至军队使用的刀枪剑戟，下至老百姓的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听说沈川生前还涉足瓷器，可以说整个天下的东西没有他生产不出来的，如果有，那就高价买下来。”

　　此前在万兴典当里休养期间，君常接了新任务——找到一个名叫沈川的人，从他手中取得某种兵器的制作图纸。伤好后他便想方设法让窦迟晚主动带他出门，她应该知道许多市井里的人和事，有她的帮助，可以省下许多功夫。
　　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碰上了飞阁的事情，还好巧不巧的与自己找的东西有关。

　　“可惜啊，”奉甲重重叹了口气，“这种民间福利现在也没了。飞阁的火是从上往下烧的，潜火队完全控制火势的时候，存放图纸的楼层已经全部被烧毁。”

　　君常指尖一动，虚握起拳头，他终于明白温将军让他“帮忙”放火烧飞阁的原因了，是想让君常亲手毁掉图纸，从而完成不了任务。他知道君常的身份。

　　窦迟晚不自觉地接上了君常的提问思路：“那怎么办？那些宝贵的制作工序岂不是要失传了？”
　　“失传倒不至于，那些图纸有的是刻苦钻研者的精心绘制，有的直接出自匠人的笔下，而真正的技术还是在那些工匠手里。并且朝廷在一接手飞阁的时候，就已经命人把所有图纸重新誊抄临摹，原稿都在皇家书库里，被烧毁的只是精良的复制品而已。”

　　“你怎么了？”窦迟晚看见君常下颌青筋冒起，担心他是不是伤口处又疼了。
　　“没事，就是有点气愤。”君常随口搪塞过去。

　　窗外传来雨的味道，滴滴答答打进了梦里，君常被梦魇缠身，泥泞中不断奔跑，穿过焦黑的树林，推开迷雾，却怎么也跑不出这片山头。

　　“他们都死了……只剩你了……完不成训练为师我也只好和你一同下去找他们了……”

　　整个身体摔进雨后的泥坑里，耗尽全身力气才能爬起来，所有的泥水都在往下坠，千斤重般狠狠抓住君常的衣服往下坠，还得往前跑，一直跑，跑到云雾散开的地方。

　　“你记住……任务等同于生命……完不成你的命就没了……你的父母兄弟姊妹还在等你回家……一只豺狼而已……别怕……”

　　抓起滚满尘土的馒头，这下终于不用跑了，有馒头了，比盐拌叶子粥好吃，一口下去，没有硌牙的沙砾，没有觊觎馒头的小虫子，香甜软糯的味道，只是……他下意识转身，一只身躯奇长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朝他扑来。
　　馒头脱手，他掉下了身后的悬崖……

　　君常突然睁眼，胸中一口气深深呼出，习以为常的旧梦。窗台滴答作响，是雨。
　　翻了个身，背朝里，将被子扯到肩上，准备重新入睡。

　　一团火光在房间里晃动，君常全身的肌肉瞬间被唤醒，双腿一屈无声息地蹲在了床上。把帐子拉开一条缝隙，视线从里往外观察。
　　只见窦迟晚一身白衣，光着脚蹲在门口弄着什么东西，地上放着火光曳曳的烛台。
　　君常方舒展眉眼，将帐子的一边掀开挂起，毫不避讳地看着她，此时他知道，窦迟晚即使抬起头转向床榻，也看不到自己，所以他不怕用这样直接的目光窥视她。
　　地上娇小的身影，如同一朵晚艳悄悄地在他房间里短暂开放，惊不得也碰不得，唯有用目光守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