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君尔》匿木木

16、蚊子

　　入秋后蚊子仍然肆虐，在人的皮肤上叮个包，让他奇痒难耐已是“嘴下留情”的结果，在那没办法彻夜埋进被子里的耳朵上“嗡嗡”响才是最令人抓狂的，挥手赶走它又飞回来，迷蒙中夹着怒气一掌拍下——一个让自己清醒的耳光回荡脸侧，彻底醒了。

　　窦迟晚把自己拍醒后，坐在床上，把全身上下的蚊子包胡乱抓一通，还不觉得解气，随后两脚交替拍打床榻，似是对蚊子示威，直到脚掌隐隐发麻，心中的怒火才稍稍降下。想起岚一给的有驱蚊效果的香还剩一些，她起身下床，在妆奁里摸黑翻弄着。

　　那妆奁是阿娘留给窦迟晚的，希望她能长成贤淑优雅的小家碧玉，时刻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可她爱女如命的夫君却是怎么野怎么养，最后窦迟晚辜负了阿娘的期望，长歪了。

　　如果说阿娘想把女儿养成院里的一株清新秀丽芙蓉花，那么阿爹就是直接端掉了土里的种子，把“芙蓉花”养成了喜欢缠去别人家藤蔓上的牵牛花，这倒是和她爱往外跑的性格十分契合了。

　　妆奁里首饰没几样，奇奇怪怪的小玩意随手一把，找了好一会才艰难地从最里层的格子中取出一只香囊。

　　香囊的针脚整齐，每一段丝线不多不少密合在纹饰上，但在昏暗的烛光下，这些都是她靠手的触摸感觉到的，岚一的女红和她的医术一样了得，香囊上绣出的图案平平整整，高低起伏有致，总让人忍不住要多抚摸几下。

　　燃好熏香躺下，左右翻身又坐了起来，顺手拿起床榻旁搭着的斗篷披上，趿上鞋，急着走出去，往外迈了几步后干脆直接踢掉了没穿好的鞋子，穿着它弄出的声响太大。

　　窦迟晚光脚走着，像小猫的肉爪踏在地上悄无声息。

　　香囊里最后一些香粉被倒进了君常房中的香炉里，散发出能让人安眠一夜的味道。

　　清晨，奉甲瞧见窦迟晚和君常容光焕发，不禁疑惑，“你们屋里没蚊子吗？”

　　君常抿嘴摇摇头。

　　窦迟晚心里藏着小秘密还不忘卖乖，“有！你看我的手，好几根手指被叮了。”

　　奉甲心里平衡了，不是只有自己被蚊子吵得一夜没安稳就好。

　　短短时日，奉甲和岚一的关系突飞猛进，已经到了要窦迟晚来回传消息的程度。

　　送信的差事一点也不比爬墙简单，尤其是往惊鸿苑里送。

　　惊鸿苑在临安市井是非常特殊的存在，里面大抵有三类人：第一类是以琴棋书画为主要技艺的人，多为女子，故称之为“花姑娘”；第二类是厨子；第三类是出卖气力的人。

　　牙婆坐镇惊鸿苑，不仅手握整条街的人口买卖生意，还兼做茶酒生意。在这里，要么买下人，要么买下他们的时间任你差遣，但绝不能平白无故地同他们中间任何一个通消息。

　　可是窦迟晚怎么可能乖乖听话。

　　只有一张钱引傍身，窦迟晚就底气十足地走进了惊鸿苑，正儿八经地与牙婆讨价还价起来。

　　岚一是“花姑娘”之首，常常有达官显贵邀请演出。身价自是不同，拥有的自由相对更多，但正是这样，外人不是轻易能见上一面的。

　　那日天没亮匆匆上门找岚一，窦迟晚已经做好了被轰走的准备，好在开门的小童是刚到那开始做工的赖娃子，她才得以顺利找到岚一为君常处理伤口。

　　此时分头行动，这边厢房里，牙婆全程陪同窦迟晚挑选符合要求的厨子，换了三四批都没能挑到合眼缘的，牙婆能怎么办，摸摸袖袋里的票子，只能咬牙笑脸相迎。

　　那头，赖娃子用跑腿干活之便，把窦迟晚交代的信件送到了岚一手中。难得阿晚姐姐有用到自己的地方，完事正兴冲冲地准备回复她，却不料在楼梯上与端着菜品的厨子撞在了一块，连盘带菜地盖在了正往上走的客人身上。

　　赖娃子慌了手脚，直接伸手要帮客人拍掉肉汁菜叶，结果被那人一掌推开。客人好像还不解气，扯着赖娃子的衣襟一下子把他从地上“捡”起，一拳打在赖娃子的肚子上，最后把人从三尺高的楼梯扔了下去。

　　听见动静，大堂里不少客人驻足观望，惊鸿苑里的人最多抬头看上一眼就转身，继续自己的活，“与自己无关的事少掺和”是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则。

　　窦迟晚第一时间跟着牙婆跑到了走廊，俯瞰大堂，一个在地上蜷缩躺着的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发泄完准备离开的客人突然停住脚步，俯身捏住赖娃子襟口处露出来的帕子一角，两指发力夹出来。

　　“这谁的？”那人歪着头小声问倒在地上的赖娃子，见他不应，便举起帕子在大堂里仰头环视一周，“这破帕子是谁的！”

　　窦迟晚刚从楼上跑下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手帕上的图案，一摸随身的布袋，果然是自己的帕子。

　　“姐姐……我刚想还给你……”
　　赖娃子对着跑下来的窦迟晚艰难地开口。

　　窦迟晚的暴脾气已经许久未发作，今日看到有人以大欺小，欺的还是自己想呵护都来不及的弟弟辈，已经火冒三丈，还莫名其妙拿着自己的帕子在这乱吠，不爽的感觉到了极点。

　　“是我的，怎么了？”

　　那人循声看去，把窦迟晚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放声嘲弄：“没想到我二叔在外过得真是滋润啊，女儿都这么大了。”

　　“说什么鬼屁话！”
　　窦迟晚已经被点燃，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果然外室养的就是没教养啊！”

　　“啪——”

　　那人最后一个话音带着挑衅的语气还没发完，窦迟晚的掌风就雷厉地劈了下来，口出狂言的家伙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得有些站不稳，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窦迟晚心里讥笑，“这身板还不如奉甲呢。”

　　没几两肉的脸刮得她手掌疼。

　　众目睽睽之下，被打的人终于想起了要面子这回事，发狠地掐住窦迟晚的脖子，四下看去，那无辜闯祸的厨子还端着菜盘在一旁，他抄起厨子手里的菜盘，在楼梯扶手就是一敲，碎得剩一瓣瓷片在手。

　　窦迟晚刚感觉到呼吸顺畅，还未来得及将空气大口吸入，被一片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喉咙。

　　“怎么，不信吗？你回家问问你爹……啊，我忘了，我二叔现在正在我们窦家享受天伦之乐呢，你怕是问不到了。”

　　窦迟晚趁其不备，用指甲扣紧架在脖子上的胳膊，手脚同时发力挣脱了擒住她的人，但锋利的瓷片在挣扎中还是划到了窦迟晚的脸，顿时火辣辣的拉扯感，一摸满指尖的血。

　　岚一听到争吵声第一时间找来了护卫，进到大堂发现只有一个人在叫嚣，便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让人草草收拾了地上的菜渣和碎片，仗着人多势众也没给那“客人”道歉，她站窦迟晚这边。

　　窦迟晚看着那个自称是阿爹侄子的泼皮无赖骂骂咧咧地离开，最后不忘对她从牙齿缝挤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窦迟晚从惊鸿苑回来，鬼影似的上了楼，招呼也不和奉甲打一声，也不知消息传到没，急得他恨不得马上关门收工上楼询问。

　　不多时，阁楼传来“轰隆”巨响，似是什么东西倒塌了。

　　奉甲顾不得锁好柜台门，让君常守在大堂里，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阁楼。发现师傅的房间被打开了，橱子、桌椅倒了一地，窦迟晚正蹲在这一片狼藉中。

　　“你怎么了？”奉甲不敢靠近，在门口探问。

　　“我阿爹呢？”

　　“师傅他不是出远门还没回么。”

　　“那这里怎么一样他的东西都没有！”

　　奉甲隐隐感觉到了不对，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师傅平时的东西就不多，你是知道的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爹只是个普通商人么？”不等奉甲作答，窦迟晚自顾自地问，“为什么阿爹每年都要出一趟远门？为什么阿爹从来没和我们一起过过中秋？阿爹他爱阿娘么？阿爹他是只有我一个女儿么……”

　　“你胡思……”奉甲的话刚到嘴边就被君常的叫喊打断了。

　　当铺来了客人，奉甲只好收住安慰的话头，下去招呼。

　　君常上来的时候，窦迟晚刚站起来，还有些晕眩。他走到她的身前想看她一眼，窦迟晚抬头面向他，泪眼婆娑下，脸上挂着一道将凝未凝的血痕，倏忽一下刺疼了他的眼。

　　啧，他的小野猫受伤了。

　　君常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对窦迟晚产生了怜惜，她的笑容、她的自由、欢乐都是君常活着的二十几年来从未接触过的，他体验过手刃仇人的快感，体验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麻木，却没享受过春风拂面的和煦；有过比她脸上更深、更丑陋的伤口，却从未如现在这般疼到心底里去。

　　“不哭了，这道伤，我会向他加倍索还。”
　　君常轻轻地把窦迟晚拉进怀中，替她拨开贴在伤口上的发丝。

　　“那你陪我去找阿爹。”

　　君常低头吻干了她眼睛的泪水。
　　“好。”

　　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需要标记的人，君常都在心里把他们拟化成一种动物。曾经相依为命的师傅是俯视众生的白隼，奉甲是嘴巴特能动的松鼠，温乙凉是能动能静、颇有心思的狐狸，温将军当然是老狐狸。

　　而窦迟晚，是小野猫。

　　她在家里待不住，总想往外跑，对什么都好奇，独立不依赖人，就像一只小野猫，只要向它示好，它便会一直叼来东西给你，等待一个抚摸和表扬，但它心底又十分警惕，有一点让它不能心安的东西出现就会避而远之，发起脾气来也是又野又躁的，小爪子一呼六亲不认。

　　君常独善其身久了，忽然也想有个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