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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锡兵的旅行 ...

  •   花儿谢了,叶子落了,燕子走了,下大雪了……
      雪融化了,燕子来了,山谷绿了,花儿开了……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小奥斯蒙和小意达也长大了,可是大人说他们还是小孩子——能把梦境和生活区分开的孩子。小兄妹俩知道,他们要搬家了,当冬天的山林还在白雪下面沉睡,他们要和大人一起,搬到山的那一边。他们还能梦见花间精灵的游戏,桌上玩具的舞会,但他们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梦里给他们带来欢乐的大多数,他们无法带走了。

      芭蕾姑娘和她的八音盒更旧了,连独脚锡兵也不再年轻了——和独脚锡兵同时到来的锡兵兄弟都住进了羊脚将军的木橱里,只有他还是用一条腿站在桌子一角,固执地守着那位单足点地的舞蹈家——他是她唯一的卫兵,也是她唯一的观众。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落下去了。清冷的风在草木之间移动着无声的脚步,听着院子里的花草探头探脑地交头接耳:
      “你知道吗?小主人全家要搬走啦!就在这样春雪还没有化完的日子里……”
      “真的吗?真的吗?小意达不会提着她的小喷壶,到这个院子里来浇花啦?”
      “她要和家人搬到山的那一边去,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会永远留在这里,因为我们只有一条腿,深深扎在这片土壤下面。哪儿也去不了……”
      “可是,可是,小意达看不见我们今年开花啦,我们开花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
      清冷的风无声地路过,米色百叶窗的后面,白纱窗帘也鼓起来,像是舞会前夕,贵妇人衬着鲸骨的裙裾。可是这个夜晚,没有舞会。连桌上的新玩具也苦着脸。
      “美丽的姑娘,勇敢的姑娘——”苍老的羊脚将军最后一次转向芭蕾姑娘,像是劝说更像是恳求,“也许你不在乎时光的侵蚀,也许你不在乎舞会里的寂寞,可是你总得在乎你将来的命运——小主人全家就要离开,陌生的新主人将要到来,我们——所有新的、旧的,鲜亮的、暗淡的,完整的、残缺的个体,全都要接受陌生人的面对!”
      “……陌生人会审视,陌生人会挑剔——任何人都会对新事物抱着冰冷客观的思考。所以姑娘啊,住到我的木橱里来吧——也许我会被新主人漠视,但我是一个厚重的存在,我会为你们锁住时间,你和旧日的伙伴在其中沉睡,总会有重见阳光的一天,那时,你还是你,你还可以踩着我身体的碎片,踏出你的舞步。也许你会被新主人漠视——早已失去光鲜的外表,剩下一个微弱的存在,一旦被抛弃在尘埃,就失去了生命和灵魂,你视为生命的舞蹈,也会一同消失。为了再生,请选择暂时沉睡吧,你不在乎你的美丽,难道也不在乎你的明天?”羊脚将军捻着裂痕累累的胡须,一条羊腿颤抖着,支撑起微微佝偻的脊背。
      芭蕾姑娘还是没有说话,像以前那么多次一样,舒展着手臂,右足点地原地旋转,她转圈的力量带动八音盒的手柄“吱扭”转动,像老太太在活动不灵便的关节,八音盒千百遍地沙哑低醇地歌唱:“叮——咚!叮——咚——”好像在千百遍地重复:“不——怕!不——怕……”她一圈一圈地旋转着,肩上绶带的勋章已经锈蚀;她越来越快地旋转着,像一片刚离开树枝的秋叶在北风里挣扎;她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转得这样快,衰老的八音盒已经跟不上她的节奏,发出喑哑的嘶鸣;她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转得这样久,玩具们侧目了,花儿们噤声了,铜鹿烛台的眼珠转动了,没有歌唱,只有风声围绕着她在呼啸。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独脚锡兵,他像以前一样仰视着芭蕾姑娘单足的舞蹈,一丁点惊讶也没有,然后平静地朝着羊脚将军,横过了步枪:“先生,她不会住到您的木橱里去!如果您说她是一个微弱的存在,那么叠加上我同样微弱的存在,就可以不那么微弱;如果您说她是不思考明天的固执,那么叠加上我同样的固执,就可以变成执著;如果您想用被抛弃的落寞来惩罚她,那么也请这样惩罚我,落寞叠加就可以消失!”他用一条腿站得笔直,向佝偻的羊脚将军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与其说是致敬,不如说是决心的表达。
      羊脚将军的单腿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的胡子和头上一对角都在颤抖,伸不直的手指也在颤抖——他生气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把玩具关进木橱,是嫉妒他们讨小主人喜欢的鲜亮外表;后来,当他已经无所谓小主人的注目,他把快要变旧的玩具劝进木橱,他认为是对他们的怜悯;再后来,有些还很新的玩具主动要求住进木橱,因为小主人一个月没看他们——他觉得自己还是独脚守护者,只不过守护的东西从抓不着的梦境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玩具们。羊脚将军不曾怀疑这一点,因为每个小主人的玩具都对他那么尊敬,拒绝他的芭蕾姑娘也不曾反驳他——直到今天,一个卑微、陈旧、残缺的独脚锡兵当场顶撞了他。
      “小子,说话要放规矩点!微弱相加的结果还是微弱,永远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那对你可没什么好处!”羊脚将军愤愤地低声说,他气坏了,可他觉得还是应该先保持自己的气度——何况,他只有一条不好使的山羊腿,早已没法承载他行走。
      虽然羊脚将军竭力控制,屋子里面屋子外面每一个空气分子却都渗透了他的情绪,不知道是受了他的感染,还是出于对过去不愉快回忆的积累,院子里的花儿们摇晃着光秃秃的茎秆上那几片雪花,窃窃私语渐渐变成声讨的波浪:
      “一条腿的士兵在为她求情,要她留下来,她还想在那张桌子上,只用右腿,一年又一年地跳那个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舞蹈!”
      “噢,天哪!他们一直都推崇一成不变直到枯朽的生命历程!”
      “可是我们诅咒那样的生命!那是对青春的无畏消耗,那是在消磨人们的耐心!”
      “如果一朵花儿不会开放,就不会吸引蜜蜂来帮助她延续生命——她会被淘汰!”
      “所以他们应该受到惩罚,这样的玩具不该出现在新主人面前!”
      “……”
      “风儿啊,请帮助我们一次吧……”

      芭蕾姑娘依然在无声地旋转,独脚锡兵依然默默站在她旁边。院子里的花儿对着风的方向,纷纷弯下了腰,风回旋的脚步开始凌厉起来,发出低低的呼啸,白纱窗帘像女巫的衣袖猛然扫过桌面,成了风的武器,芭蕾姑娘的八音盒使她像一根钢钉一样留在桌上,而小小的锡兵却被窗帘抽离了桌面,像一片树叶般从窗口飞了出去。
      “看来,我真的只是个卑微的存在呢……”当窗帘刷过他的脸,窗口在眼前飞旋的刹那,独脚锡兵苦笑了一下,“还好,她还可以在里面继续跳她的舞……”
      风停了。白纱窗帘像谢幕一般静静垂下了。羊脚将军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八音盒嘶哑地叹息一声,芭蕾姑娘一个人的旋转停止了。

      外面的雪花悄悄地落着。独脚锡兵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像一根大头针一样,头朝下直挺挺插在了地上,他的步枪插进了石缝,头盔扣住了他大部分视线——在他看来,雪片纷纷扬扬升起,倒置的屋檐和窗棂张扬在他视野中,像角度夸张而荒诞的抽象画。
      这个想法让他笑起来,忽然角落里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长久不说话的沉闷劲儿:“啊哈,又来了一个失意者,将在等待中被遗忘的人……”似乎是嘲笑,听起来却像在叹气。
      独脚锡兵转着眼珠寻找,终于看到了墙角排水管下那堆圆圆的怪东西,黯淡,皱缩,破裂的,像一只腐烂的果子——但他知道不是,于是问:“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我是谁?现在的年轻人哪里有多少见识?”那堆圆圆的东西瞧了瞧他,刻意摆出高傲的语气来,“我曾是这栋屋子的小主人最漂亮的玩具,真正的熟皮子构成了我——市长夫人缝制了我,心里一块软木点缀了我。那时谁也没有我跳得高,小主人轻轻拍拍我,我就跳起来几乎追上了星星和太阳。那时我爱过一只桦木陀螺,可我还是决定去追赶燕子,我和燕子就差点结婚了,如果我跳得更高一点,他又没去陪伴广场上那位王子的话……噢,这听起来像个过时的故事,我干嘛要和你说这些……”
      独脚锡兵渐渐明白了,那圆圆的东西是一只皮球,可是皮球现在的模样一点儿也无法叫人想象他的从前,好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瘪着嘴絮叨她的光彩照人曾让王子为她倾倒那样缺乏真实感,皮球连续不断的诉说像一根没有平仄颤动着的弦。“抱歉——”独脚锡兵好不容易抚平那根弦,“您看,我倒立着很不方便,您……能不能先来扶我一把?”
      皮球好一会儿才听见这句话,却像受到冒犯似的提高了嗓门:“现在的年轻人哪,哪里知道什么话会失礼?‘砍竹子不要砍在竹节上,刺激人不要刺在痛处上。’我跟你说我曾美得炫目,你便听着点头,何苦要这般端详我现在不堪的模样?我跟你说我曾经差点摘到星星,你便听着点头,何苦要这般提醒我——我早已寸步难移?我向你倾诉我的过去,你便听着点头,何苦要这般打断我的话来提醒我的唠叨?”皮球似乎委屈起来。
      独脚锡兵沉默了,他愣愣地望着墙角里那只皱巴巴的皮球,忽然想到屋子里的羊脚将军和铜鹿烛台——他们是不是也曾光彩夺目过?不会有答案的,因为第一眼看到他们时,他们就已经老了——正如他第一次看见皮球,皮球已经是这幅不堪的模样。他想了想,还是小心地岔开话题:“您说……您爱过桦木陀螺,为什么还要去追赶燕子呢?”
      “你这样的毛头小伙子不会懂的——”皮球好像吸了吸鼻子,“既然那时,我的金漆花纹好比王子的披风,我便不想我同样涂漆的爱人一身穷酸落拓;既然那时,我与地面碰撞的那一点就是我唯一的脚,那一只脚就能带我跳上天空,我便不想我同样独脚的爱人只能在地上被鞭子抽得打转。所以我去追赶燕子,我要我的爱人敬畏燕子的身姿,然后模仿它;我要我的爱人仰望燕子的高度,然后挑战它……后来我没能追上燕子,燕子去陪伴广场上的王子塑像了,而我跌滚进了排水管,泡了很多年以后滑落到这里——你别惊讶,我早就从雨天的水潭里看过我现在的模样——可是……可是,我的爱人不会知道这些,我的爱人会变得矫健俊美,会让所有玩具羡慕……那样就很好……”皮球静静地,慢悠悠地说。
      皮球一开始的傲慢语气一点儿也找不到了,平静得像在讲祖母的一个老故事。独脚锡兵很想问皮球:“你后悔吗?”但他没问,他知道皮球的答案,但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独脚锡兵没有见过桦木陀螺,也许被锁进羊脚将军的木橱里了,他忽然想见皮球的爱人——更想见自己心里的人——如果芭蕾姑娘也像皮球那么想,那他注定要永远让她失望了……
      锡兵努力向上转着眼珠,久久盯着那栋在他看来角度夸张而怪异的屋子……反常的春雪越下越大,他浑身的锡流似乎都往心头涌了,却感到越来越冷。墙角的皮球被积雪完全盖住了——好像皮球从来就不曾落在那里。他自己的视野也渐渐化作无边无际的白,好像芭蕾姑娘的舞裙旋转起来,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

      ……咯吱,咯吱……一个小男孩踩着积雪过来的声音,他来到这栋屋子前面,快活地大喊:“奥斯蒙,雪停啦!快出来打雪仗!”男孩边喊边朝雪堆踢了一脚,结果他看见了——“锡兵!”小男孩快活地叫起来,用报纸折成一只纸船,把独脚锡兵放进纸船,再把纸船放进河沟,“勇敢的士兵,你应该去航海!顺着街道间的河沟,漂到城市间的河流,漂到城市尽头的大海,经过冰岛、格林兰岛和北大西洋,周游世界!”男孩笑嘻嘻地吹口气,让纸船顺着河沟磕磕绊绊地漂走,没有注意到,锡兵一直执拗地扭头盯着着这栋屋子。
      被放进纸船的时候,锡兵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暗淡了——他的命运会像墙角排水管下的皮球一样,和脚下的纸船一起,随时可能被水浸透,然后无声无息沉没在某个角落。可是他和皮球不一样——他不确认自己是否为芭蕾姑娘做过些什么,也不确认自己是否可以爱她——只是拼命睁大眼睛看着她所在的那栋房子那扇窗子,在他还没有把握牢记那一切的时候,一个浪花拍向他的纸船,她和她的世界离他远去了。

      报纸小船在河沟湍急的水流中上上下下的颠簸着,冰冷潮湿的风迎面而来,锡兵依然扛着他的步枪站得笔直。一开始,他试图记住他漂流经过的路线,可是很快发现那是徒劳的——沿河的房屋和街道像音符那样从他身边淌过,每一个瞬间的记忆都挤走了前一个瞬间的映像——他的意识变得浑浑噩噩起来,一条腿站得很酸,视野一会儿黑一会儿亮——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黑暗是因为夜晚的到来还是纸船载着他漂到了桥洞下……
      他眼前忽然再次变黑了,纸船漂进了一条长长的下水道里,锡兵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样暗的光线。忽然一只老鼠跑过来,瓮声瓮气地喊:“通行证!从这过的都要通行证!”
      对于老鼠,锡兵不是没见过——它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最脏的墙洞爬出来,东张西望一阵拖走一些垃圾箱里的食物残渣,稍有响动就溜得飞快——那是无法与光明共存的动物,锡兵一下子生气了,他举起步枪对准老鼠,轻蔑地说:“我没有通行证,可你这从来不敢光明正大行动的家伙,有什么资格阻挡我的路?”他可无法忍受老鼠的神气劲儿。
      他的纸船继续顺着下水道漂,老鼠在岸上跟着他,对着他的枪口满不在乎地摇头晃脑:“啊哈!谁生来被囚?谁生来自由?你和我,谁只能在亮光下一动不动充当玩偶?哦呵!谁属于光明?谁属于黑暗?你和我,谁只能在主人梦中一天天地盼?嘿嘿,哪里是乐土?哪里是牢房?人类住屋舒适宏敞,是关押你们的橱窗;这些地洞潮湿肮脏,却是放纵我们的天堂!你们在那样的牢房里一年一年变旧变老,还一步也不敢挪动,乞求不存在的地位;我们在黑暗的乐园里一天一天驰骋冒险,放任黑暗的规则滋生——渗透到人类社会,撕裂他们的高贵!把你可笑的枪口挪开,你说,我们谁快活?谁不幸?谁该谦卑?谁该骄傲?谁更有资格提出命令?”老鼠昂着头,龇牙咧嘴唱着,嘴边的胡须一翘一翘。
      锡兵气得满脸通红,不自觉地把手指移到扳机上,要想反驳老鼠唱的那些很容易,然而,他觉得……老鼠唱得对。而且和这种家伙争论是多么丢脸!他没有挪动瞄准的枪口,却有些心不在焉了,他想起了院子里那些花儿——他和他们也不同,他们是否也鄙夷玩具们度过生命的方式?他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纸船漂快些,甩掉这个油腔滑调的家伙吧。
      老鼠却不依不饶跟着他,咧着嘴露出长长的门牙,粗声大气:“你怎么会到这里?啊!主人长大了,玩具变旧了,看着厌倦了,随便丢弃了!对不对?对不对!”
      “杀了他,杀了他……”锡兵在心里喊着,但是他觉得肩上的步枪那么沉重……
      “嘿!扛枪的小东西,你只有一条腿啊!是被你那尊贵无上的小主人淘气时掰断了么?”老鼠上下打量着他,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
      “……”独脚锡兵决定沉默,厌恶地闭上眼睛,反正纸船还在往前漂……
      “小东西,不用闭眼睛,你看看,我也只有一只耳朵,咱们扯平了不是吗?”锡兵睁眼一看,老鼠果然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的地方只留着耳根上丑陋的伤疤,“我这只耳朵丢得值,真值!城里那只黑猫,警长一样威风,他带着那群白猫,杀死我的多少朋友!可他们抓不住我,抓不住我!我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只耳朵,一只耳朵!哈哈哈哈……”老鼠大笑,瞪圆的小眼睛血红血红,像一个面目狰狞的亡命赌徒。
      独脚锡兵不理睬老鼠,他听不清老鼠疯狂的笑声中是张狂多一些还是沮丧多一些,纸船就在这样的笑声中继续向前漂着——锡兵看见前面隐隐约约有亮光时,竟然格外高兴。
      亮光近了,那是下水道尽头的洞口。“总算可以摆脱这个家伙,我要出去了。”锡兵从没这样期待光明。冷不防,老鼠用前爪压住他的枪口,阻挡他与光明的会合:“通行证?”
      独脚锡兵与老鼠来回争抢着他的步枪:“我没有通行证!你再不让开,我开枪了!”
      “开枪吧,开枪吧,生在黑暗里,闯荡过,又死在黑暗里,比土卑微,比风自由,这是我最好的命运!为什么不成全它呢?尽管开枪吧!”一只耳朵的老鼠尖声大笑,“我不放你走——你有通行证——但你一路像个哑巴!你说话!说话啊!”
      “好吧!我生来就是一条腿没人和我过不去主人没有遗弃我一阵风把我吹下窗台再被一个野小子放进纸船——漂到你这肮脏的地方!你还想知道什么?!”锡兵愤怒极了。
      “我还想知道什么?谁在你心里?你为啥出去?要赶着去见他?发火的小兵,你最好快点说,瞧你的船已经进水,你的裤脚已经浸湿,你的枪就要受潮——但愿你的回答能支撑到你出去——”一只耳朵的老鼠拽着他的枪口,小眼睛里光芒幽幽。
      “我心里有谁?与你无关!她喜欢明亮的地方,喜欢跳舞——即使只有一寸天地,也是我要为她守护的舞台;即使只有一寸光明,也是我为了记住她,而留给自己的归宿!”独脚锡兵喊着,声音嘶哑,使劲往回拽他的枪,垮掉的纸船把他拉向冰冷浑浊的水里,就要带着他和那个独脚舞蹈家的影子一起沉没,而洞口的光芒像箭一样刺在他身上,那么痛。
      这时的独脚锡兵很难猜出一只耳朵的老鼠的真实态度,只是暴怒而绝望地看着老鼠前爪更紧地拖着他的枪口不放,“那——你还想见到她吗?”老鼠问他。
      “我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她了!”锡兵感到有一种很烫的东西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你放开我的枪!让我出去!我要沉下去了!让我在阳光下沉下去!”
      “那——我更不能放你出去……愚蠢的小兵,你朝洞外好好看一眼吧——”
      独脚锡兵不自觉地瞟一眼洞外——刚才,还有刚才的刚才,他远远地向洞口漂,只注意到那仿佛来自天国的亮光;现在纸船垮了,通向外面的洞口就在眼前,他沉没时才看到:洞外不仅有耀眼的亮光,还有那么宽的大河,漩涡连着漩涡,每个漩涡雷一样响,翻滚着粉碎一切……而一只耳朵的老鼠趁着锡兵发愣,突然前爪用力把枪杆一挑,分神儿的锡兵像枝条末端的树叶一样,整个人就那么抓着步枪飞了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飞离了沉下去的纸船,稀里糊涂地抓着枪落在了下水道窄窄的岸上,一只手还放在扳机上呢。
      独脚锡兵花了好一会儿才从河水巨大的轰鸣中回过神来——他没有在见到阳光的同时被漩涡搅碎,也没有跟垮掉的纸船一起沉在黑黑的下水道里——他好好地站在岸上,端着他的步枪——而那只狂妄的一只耳朵的老鼠蹲在他对面,小眼睛里幽幽的光不知啥时候已经消失了,只剩乌溜溜的两点——刚才是它救了他。
      “所以你向出去的人收‘通行证’?是不想让他们掉到河里?”锡兵愣愣地问。这个结论让他有点儿惊讶,他觉得自己还是很不喜欢老鼠,但却对那个家伙吼不出来了。
      “通行证就是他们的故事,我收集故事。有人讲完了,从这里漂出去被卷进了漩涡;有人讲完了,我会把他们拉上来,就是这样。”老鼠晃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
      “那为什么把我拉上来?不让我在这里沉掉,或者被外面的漩涡卷走?”
      “哈,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听故事的,这问题真蠢!”老鼠咧开门牙大笑,然后闭上尖尖的嘴,“你想见一个人,而我正好闲得无聊——喂,你记得她的房子在哪儿吗?”
      “我忘了……但是,我记得那栋房子和窗子的样子啊!”明白了老鼠的意思,独脚锡兵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好像很快就会回到小主人的家里。

      但是在一座城市里找一座小小的房子可不那么容易,而且河流和水沟分岔那么多,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一只耳朵的老鼠和它的同伴叼来一辆有四个轮子的玩具木头平板车,“看你那一条腿,也走不了多远的路!怪不得只能做木头桩子似的卫兵!”老鼠大声笑话锡兵,却坚持让他坐车,不让他和它们一样走很多路。城里的房子有那么多,他们一天一天出去找,独脚锡兵相信,总有一天,小主人的家会像魔法中的城堡一样出现在面前。

      第二天,他们从一个广场地下经过,人们指指点点:广场中心原来有一座金光灿灿的王子塑像,后来塑像暗淡下去,只有一只燕子陪伴,然后燕子死了,塑像摔成碎片,一群从埃及飞回来的燕鸥,绕着广场上孤零零的底座一圈又一圈地飞。
      第五天,他们从一户穷人家的窗台底下经过,一颗豌豆从砖缝里发出芽来。“我们带你离开这个地方吧,街对面就有宽敞的花园,你可以在沃土中成长。”锡兵对豌豆说。豌豆摆摆叶子:“穷苦的主人有个多病的女儿,她只能看见唯一一点绿色——就是我。”
      第十天,他们来到宏伟华丽的博物馆,那里曾经是王宫,数不清的国王曾在那里活过,可是现在一个国王都没有了。独脚锡兵惊讶地看见,像一面墙那么高的木橱门上,雕刻着一个龇牙咧嘴的奇怪男人,长着犄角和长胡子,两条山羊腿。那才是真正的羊脚将军,特别苍老,陈旧,发着黑,站在冰冷的大玻璃后面,和几盏银质鹿头烛台一起——和小主人家的铜鹿烛台一个式样的烛台,全都疲倦地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儿希望的气息。
      第二十天,树叶和小草开始绿了,他们经过一个花园,一株雏菊连同一点点草皮被丢在路上。“云雀被抓进鸟笼,我被挖出来陪他,人们叫他唱歌,又不给他喝水……我努力安慰云雀,它还是渴死了。”雏菊的叶子上的露水像泪珠一样。“你哭有什么用?那只鸟活不过来了,你要跟着枯死么?”老鼠们嘟嘟囔囔地抱怨,却把雏菊仔细地埋回花园里。

      第四十天,他们终于找到了独脚锡兵的小主人的那栋房子。天已经黑了,一只耳朵的老鼠叼着玩具木头车的绳子,把锡兵带到房子旁的小河边:“好啦,我们得走啦——毕竟地面上多数生物不欢迎我们;你呢,先在河里洗洗吧,虽然你没碰过我们,但对于大多数生物来说,我们可是脏东西啊。”老鼠向他告别,还是嘲笑一样的语气。“谢谢你们!”锡兵诚心诚意地说,他觉得它们想的和说的不一样——它们永远不懂怎样把心情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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