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火中的舞会 ...
-
“你好!锡兵!”第一个看见他的是一个瓷玩偶,他是一个扫烟囱的人,扛着梯子,挽着绳子,站在屋顶上笑眯眯地和独脚锡兵打招呼。
“你好!扫烟囱的人!你每天晚上都在屋顶上么?小主人桌上的舞会,你也很少参加啊?”锡兵从河里爬上来,也向扫烟囱的人有礼貌地问好。
“是的,因为我要等那个牧羊姑娘,她不在舞会上。”青年一如既往沙沙地清扫着。
“我知道,她到羊脚将军的木橱里去了——而你每个晚上都上来清扫烟囱?”
“三年了,我每天清扫烟囱挣足够的钱养活她,让自己足够忙碌足够耐心地等她……”青年埋头清扫,沙沙,沙沙,“不过快了,明天小主人家就要搬走,我快要见到她了。”
“小主人一家明天搬走?!”锡兵很惊讶。青年仍若无其事地清扫,沙沙,沙沙……
“是啊,所以院子里的花儿门要在今晚举行舞会——新来的主人不喜欢花,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舞会了。你找红玫瑰和黄玫瑰问问就明白啦。”
独脚锡兵再度惊讶了,可是他也不喜欢花儿,所以去找了墙角排水管下面的皮球:“您好!皮球!主人明天要搬到山的那边去了,您想让我背着您去见见您的爱人吗?”
“噢,不!我不能见他——这样他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我见了他又有什么意义呢?”皮球有气无力地瘫软在那里,摇着头,“请你告诉桦木陀螺,我一切都很好——让我在这个角落里损坏下去吧,而他依然会怀着憧憬,英俊炫目,得到新主人的喜爱,很好,不是吗?”有水顺着水管流下来,皮球似乎发出了压抑的抽泣,“照我的话去做吧,谢谢你……”
独脚锡兵走进这栋久违的房子时,月亮已经从山那边升起来了。悄悄溜进小主人的房间,一切都和四十天前一样,玩具们在桌上,酝酿着他们的最后一场舞会。锡兵想要尽量不惊动别人地爬上桌子,可是已经有些玩具向他围拢过来,好奇地向他问这问那。
这些人落不到锡兵的眼里,他注视的人是不会围过来的,他很清楚,她还是会站在那里,在白纱窗帘下,站在她一个人的高高的舞台上,右足尖点地,舒展着手臂,优雅地站成一首旧诗——但是,她正向他望来,安静而淡然,圣母一般安详的目光。锡兵发现,原来仅仅是她这样平淡地注视,就让自己的心流泪一般颤抖;冰冷的河沟,黑的下水道……四十天来不愉快的记忆,都在她柔和的目光里烟消云散,而一种叫“勇气”的冲动,在心里膨胀,是的,四十天里他看到了很多故事,他有责任把他所看到的说出来。
“不用问我啦,我没什么重要的——大家把院子里的花儿叫来,尽情开个舞会吧!因为明天小主人就要搬到山的那一边去了,大家今晚尽情跳舞吧!”他对玩具们说。
像回应了他这句话似的,越来越浓洌的芳香从窗外飘进屋子,窗台上的三色堇从花盆里跳出来,叮叮咚咚奏响了镜子前的玩具钢琴。好像仙女的魔棒点燃了灿烂的星光,各种花儿踏着旋律从容地走进屋子,长条形的叶子挽着锯齿形的叶子,锯齿形的叶子搭着圆形的叶子,百合花靠着勿忘我,铃兰依偎着马蹄莲,像盛装的贵妇依偎着衣冠笔挺的绅士,郁金香吹响了豆荚做的喇叭,红玫瑰与黄玫瑰装扮成王后与国王,屋里顿时变成五彩缤纷的花海,蒲公英晃着脑袋,雪白的花絮四处飘飞,烟花一样散开。他们用一只脚灵巧地舞蹈,他们拉起每一个玩具的手转圈,轻而易举把玩具们带到他们的世界里,他们在欢舞的同时歌唱:
“让我们在今晚尽情舞蹈,为着我们不久之后的枯萎;让我们的美丽和芬芳像礼花一样喷发,为着这些美丽要像灰烬一样消失……”
“我们要在今晚全部绽放,哪怕用尽我们的全部力量——小意达她不知道,这样短暂的花期历经多么久的酝酿,因为她明天就要远离这个地方……”
“哦!萌发与生长,开花与死亡——我们生,我们死,我们歌唱重生的生命!”
“……”
零落的花瓣掉到桌面上,但花儿们不在意,他们狂欢,似乎要挥霍殆尽自己的每一分美丽。独脚锡兵呆呆地望着花儿们引领的歌舞浪潮——那是另一种生命的历程,不同于玩具们一点一点不易察觉地陈旧——花儿们的生命分成无数个周期和高潮,玩具们用生命来等待,花儿们用生命来燃烧,从每一次循环的的终点开始下一次生命的循环。鲜花包围中,锡兵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花儿们不满芭蕾姑娘的度日方式,因为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一点一点,永远会枯萎下去的生命。
独脚锡兵不再讨厌花儿们了,尽管无法融入他们的狂欢。三色堇和布娃娃牵着手,旋转着从锡兵面前掠过,他在舞会中跌跌撞撞地穿行。马蹄莲和金发瓷偶踩着华尔兹舞步,擦着锡兵的鼻尖划过,他在狂欢者中喊:“桦木陀螺!桦木陀螺!”红玫瑰和黄玫瑰端着玩具酒杯,慢悠悠经过他身边……欢宴中没有陀螺的影子……
锡兵着急了,他提高了声音:“桦木陀螺在哪里?我有皮球的消息!”
音乐弱了,独脚锡兵喘着气,用步枪支撑住自己——这时,从木橱下面传来很轻的“骨碌碌”的声音,一个满是灰尘的东西滚了几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说什么?皮球在屋顶上吗?”这个东西的声音恍恍惚惚的,仿佛也落满了灰尘。
那东西摇晃了几下,锡兵看清了他的样子——钉着金钉的桦木陀螺,虽然满是灰尘,仍然可以看出漂亮的花纹,矫健又俊美。“嗯……”锡兵对陀螺说,“皮球……很好……”
“哈,很好!他当然很好!”陀螺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在屋顶上燕子的家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把我永远留在这里!我努力旋转,衣着光鲜的时候见不到他,只能想着他;灰头土脸,一睡几年的时候也见不到他,是的,我跳不了那么高,只能永远想着他——那么,我还要鲜亮的样子做什么?躺在木橱下面做梦不是更舒服吗?”陀螺懒洋洋地说。
不!锡兵使劲摇头,这不是皮球所希望的!“……让我在这个角落里损坏下去,他依然会怀着憧憬,英俊炫目,得到新主人的喜爱……”那才是皮球的希望啊!锡兵忽然有强烈的念头:他要把真实的东西说出来,告诉屋子里的玩具。“不是!”锡兵用步枪当拐杖,几乎是愤怒地“冲”到落满灰尘的桦木陀螺面前,对他说了皮球的一切——燕子飞去陪了王子,王子塑像倒了,皮球掉到泥潭——只有对爱人的希望一直在持续……
锡兵叙述着,他不知道能不能感动桦木陀螺,只是几乎感动了自己——不知是感动于皮球的执著,还是因为自己内心同样没有尽头的守望——他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芭蕾姑娘,她还静静站在那里,她还在那里,他还可以看见她,锡兵似乎感到满足了一些,但又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有些难受……这时,一道金光刷地从他眼前闪过,他还没有说完,桦木陀螺忽然高高地跳起来,抖落掉身上沉积的灰尘,金钉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陀螺跳的那样高,好像魔杖末端射出的金光,潇洒地越过每个舞会成员的头顶;陀螺转得那样快,好像华美的车轮飞驰,难以捕捉的身姿吸引了每个舞会成员的目光,瓷偶们感叹,花儿们惊叫……只有独脚锡兵听清了陀螺的话:“好,很好!他一年年烂下去,我一年年睡下去,多年的感情就这样烟消云散——多么好!可是不,不行!如果是他的希望,我就跳吧,旋转吧,疯掉吧——看那愚蠢的皮球还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欺骗下去,烂下去!”陀螺说着,忽哭忽笑。
锡兵试图喊那道金光停下来,可是陀螺疯狂地旋转着,在欢舞的玩具和花儿中间游鱼一样灵活穿梭,带起一阵又一阵飓风,“三年啦!桦木陀螺已经三年没有旋转过啦,还能转得那么快,那么漂亮!”绒布熊眯起眼睛说。锡兵用一条腿磕磕绊绊地在玩具和花儿中间笨拙地跟着他,时不时还得向撞到的玩具道歉,最终在“咚”一声被撞倒之后放弃了徒劳的追赶,坐在桌上苦笑着摇摇头——这才发现自己撞上了木橱,橱门上的羊脚将军责备地瞪他一眼,像一个孤僻的老头子瞪着闯进自家园子的顽童。
独脚锡兵看看转得越来越远的桦木陀螺,又看了一眼窗台边一动不动的芭蕾姑娘——忘情的舞伴们踩着忘情的舞步,一会儿挡住他的视线,一会儿绕到他后面,总让他感到——他距离她是那样的远——就像屋顶上扫烟囱的人距离他的牧羊女一样远。牧羊女?羊脚将军木橱里的牧羊女?也许,他可以帮那个扫烟囱的青年做些什么?锡兵想着,用步枪支撑自己站起来,扶正军帽,对羊脚将军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军礼:“很抱歉,羊脚将军,我知道自己很卑微——可是,您能不能接受卑微锡兵的一个要求——请您把您的木橱里背着箩筐的牧羊女放出来好吗?因为外面有一位扫烟囱的青年那么多年来一直在等她……”看到羊脚将军还是那样怒冲冲地瞪着自己,锡兵想了想,又加了一条理由,“噢,您不知道,我从外面回家的路上经过以前的王宫,您的兄长和几个银质鹿头烛台还在里面——他在一面玻璃墙的后面,他的木橱里一个玩具都没有,空荡荡的……所以您能不能——”
“你说什么?以前的王宫?”一个缓缓的声音打断了锡兵的话,却不是羊脚将军——那个声音青铜一样低沉,贵族一样倨傲,带着长年累月沉默之后的迟钝,还有刻意的拿腔拿调——那个声音的主人其实每个夜晚都在桌上,但很少有人注意他,因为他——铜鹿烛台,总是以一种高傲的姿态站在那里,从不说话,所以他的突然开口才这样奇怪,“锡兵,你都看到了些什么?”铜鹿烛台问,像宫廷里的贵族那样故意拖长了尾音。
“嗯,那是以前的王宫,挂着很多国王的画像,曾经有很多小王子在里面长大成为国王——可是现在那里一个国王都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那里成了博物馆,镶着宝石的王冠、雕着天使的银杯、水晶吊灯、墙那么高的木橱、镀金烛台……以前王宫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摆在玻璃墙的后面,让来来往往的人们站在玻璃墙的另一边参观……”独脚锡兵静静说着,舞曲还在叮咚响着,一对对舞伴从他们面前划过,没有人注意到,木橱前的空气开始变冷,铜鹿烛台还是一条腿笔直地站着,只是蜡烛的火焰映在空洞的鹿眼中,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勾勾没有神采的目光里渐渐透出苍凉的悲哀来。
“你是说,像墙那么高,橱门上雕着两腿羊脚将军的大木橱永远空了,一枚金币,一个银盘也没有了?”羊脚将军问独脚锡兵,但听起来不像提问,倒像是在疲倦地叹息。
“是的,他和银质鹿头烛台都闭着眼睛,好像很疲倦,很疲倦的样子……”
“呵呵呵呵……”笔直站着的铜鹿烛台忽然突兀地笑了,好像生锈的铜铁在刺耳地摩擦,所有鹿头的表情都同样地扭曲,跳动的烛光闪烁在他们脸上,看上去荒诞而古怪,“他们当然疲倦——再也不会有王子了,也不会有王子的梦境让那位羊脚将军守护了;再也不会有王宫了,也不会再有宫廷的舞会让那些烛台点缀了——比起他们,我们很幸福,太幸福了——虽然我等了这么多,这么多年!永远和平民的玩具呆在一起,永远回不到王宫了!”铜鹿烛台明明在笑,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四个鹿头将他的绝望放大了几倍!鹿头们咬紧牙关,烛火一下子旺了,像个一无所有的老伯爵举着火把面对自家的废墟。
玩具和花儿们不知道,只当那是舞会上变换的华灯,悠扬的舞曲掩盖了铜鹿烛台深切的绝望,“很久很久以前,我因为不小心烧坏一块天鹅绒桌布而被赶出王宫,流放到这里,我一直在等着,以最虔诚的态度等着——单腿站在这里,我以为只要安静地和平民的玩具呆着,每一天每一天真心忏悔,每一年每一年鞭笞自己,他们也许会被我的诚心打动,让我回到王宫和那些银质鹿头烛台在一起,宽恕我烧坏桌布的罪……现在王宫不在了,年轻时的疏忽成了我的原罪!”铜鹿烛台的四个鹿头都在笑着,心里却一定在哭。一对对舞伴旋转着从他面前经过,烛火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像暴风雨前的天色那样剧烈变化。
桦木陀螺飞旋而过带起空气的尖啸,在铜鹿烛台面前摇摇晃晃,他也大笑着,却像梦呓那样对铜鹿烛台低语:“多年的忏悔等来希望的破灭,绝望吗?绝望吧!可是你注定继续绝望下去——因为你连结束这种心情都做不到!我也绝望——爱情死了,我的希望也破灭了,可是我能结束这种心情——我们把这样的心情传到别处,好么?”陀螺摇晃着,忽然金钉点地,飞旋着高高跳起来——那一刻,独脚锡兵忽然很后悔把皮球的消息告诉陀螺,皮球是对的,消散的爱比绝望的爱要好,可是锡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铜鹿烛台还沉默着,桦木陀螺已经毫不犹豫扑向他的烛火,就像扑向恋人皮球的怀抱。三色堇忘情地挥舞着枝叶,演绎舞曲的高潮乐章,墙上的肖像画齐声高歌,钉着金钉的桦木陀螺就在这一乐章里单足高高跳起,烛火引燃了,桦木陀螺燃烧起来,像一朵绚烂的烟花……
所以,桦木陀螺最后的话语就这样,一半被高亢的音乐所淹没,一半被明亮的火焰所吞没:“……以前,皮球能跳,我能舞,可我不配去见他;后来,他不配来见我,现在——哈哈!他成了破烂我成了灰!我们总算扯平了,扯平了!”然后那朵烟花带着金色的火焰坠落下来,掉在桌上,和松木桌开始一起燃烧……
火势开始蔓延,附近的玩具惊声尖叫,慌乱地四处奔逃,舞曲乱了,恐慌散播开来,玩具们拥挤着,推搡着……几张扑克飘飘悠悠被推下了桌面,“哗啦”!两个瓷偶在混乱中跌碎了,告别的舞会竟然邀请来死神的光顾,一片混乱……
这时,燃烧的桌面一角忽然飘出了沙哑简单的歌声:“叮——咚——叮——咚——”太熟悉单调的旋律忽然让独脚锡兵想要流泪,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是谁了——白色的身影在离火源最远,离舞会最远的桌角上,又开始慢慢旋转,单足点地,站在她小小的舞台上微笑着,诗一样舞蹈,占据了独脚锡兵的心,无论身后的大幕是飘动的白纱窗帘,漆黑陈旧的木橱,欢笑的宴会,还是——灼热混乱的火场,芭蕾姑娘就那么静静地旋转着,带动八音盒低声歌唱。她像航标一样浮在海浪间,平静的舞蹈让混乱稍微减弱了一点,独脚锡兵的眼睛模糊了,有什么堵在他的心口。“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啊!”他鼓足勇气大喊,“花儿们排好队,从芭蕾姑娘的那个桌角撤到窗台上出去!你们明年会开得更美的!”他踉踉跄跄地用一条腿奔走着,无数次被别的玩具挤倒,“瓷偶们不要挤!你们不怕火烧的!其他玩具——跟在花儿们后面,从芭蕾姑娘那个桌角先到羊脚将军的木橱里躲一躲!”
“噢!不,不!我们不走——”花儿们摇着头,花瓣零落,“我们今晚的狂欢就是为了纪念我们最后的开放和凋谢,一生有几个周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有几次绿过,美丽地开放过,凋谢过,留下了种子——又重生过。这样对得起小意达,也对得起我们自己,那就够啦……而且我们只有一条腿,来不及赶在火势前面啦……”红玫瑰和黄玫瑰笑着,郁金香吹着喇叭,三色堇坦然地继续弹琴……任凭火舌卷上他们的枝叶,焦黑的花瓣落了满桌,花儿们就压着火苗纷纷倒下去——为绒布和木头玩具铺成最后的逃生之路。
独脚锡兵虽然竭力维持玩具们的秩序,桌上的火势还是渐渐大了。桦木陀螺引燃的火苗已经和铜鹿烛台举着的烛火汇合,铜鹿烛台周身都被笼罩在火焰里,明亮的火焰将烛台映得通红。他单腿站在火中,所有的鹿头似乎都在无声嘶鸣——这时烛台是那么羡慕桦木陀螺和花儿们,他们成了灰,离开了过去的一切;却把他继续留在这里,哪怕被烧得漆黑,他仍是他,独自思念着再也回不去的王宫。“羊脚将军——部下的军曹阁下……”烛台在火中,叫出木橱门上那个羊腿男人的真正名字——只有他知道的名字,“我的朋友,请倒下来,躺在地上吧,人们如果及时救火,桌面上的火势就不会伤害阁下。阁下的兄长已经长眠,扮演他的角色那么多年,也该够了吧——感谢阁下陪我这么多年,我希望阁下能够平安。”
“不,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那么做——”羊脚将军摇摇头,咧着嘴扯出苍老平静的笑容,“王宫中两条腿的兄长才是真正的羊脚将军,当再也没有小王子的梦境让他守护,他没有走,而是选择了沉睡。我,只是兄长部下一名单腿的军曹,大家这么多年用他的名字称呼我,我却做不到他那样——我气恼过,嫉妒过,小主人的梦境早就不再需要我——现在,我只能守护他们的玩具,帮他们保存着童年的痕迹,我希望,当时间和烈火把我化成灰烬,这些玩具还能踏着我的灰烬走出来,时间的刀刃伤不到玩具们,唯有童真永存。”
铜鹿烛台在火中听着,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烛台上四个鹿头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了,而是微笑地望着羊脚将军部下的军曹。羊脚将军部下的军曹也笑着望着火中的铜鹿烛台,像两个跋涉了很久的默契老人,因为分享了一个秘密而会心微笑……
玩具们撤离的差不多了,桌面上已是一片火海,当火舌快要卷到旋转的芭蕾姑娘时,独脚锡兵猛然丢开了步枪,他像刚才的桦木陀螺一样飞身扑向了火焰。
那个小小的舞台是寄托着芭蕾姑娘梦想的世界,芭蕾姑娘就是寄托着他的梦想的世界,不管她和她的世界距离他多么遥远,他也要为她守护——哪怕为她阻挡一刻的火势,就像羊脚将军为玩具们阻挡时间的侵蚀;他不奢望她能懂他这个卫兵,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只用右脚,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舞蹈,她单足点地的独舞像一首诗镌刻在他心里,那么美丽——从此他知道了残缺的个体也可以守着自己的美丽——独脚的芭蕾姑娘守着她的舞台;独脚的自己守着独舞的她;独脚的羊脚军曹守着童年的气息;独脚的铜鹿烛台守着对王宫的思念;独脚的花儿们等着每个春天的绽放;独脚的皮球和桦木陀螺守着彼此最俊美时的影像……甚至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独脚的豌豆苗扮演着病童眼中的绿色,独脚的雏菊思念着云雀要放弃生命,独耳的老鼠坚持着他的张狂和无拘无束……比起那些,个体的残缺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金色和红色的火焰包裹着独脚锡兵,他唯一的一条腿开始熔化,锡兵感到浑身越来越烫,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深切的幸福,感动还是悲伤……
眼看火苗离芭蕾姑娘更近了,她停止了旋转,静静望着他,他却已经看不见了,无法为她再阻挡火焰。忽然,芭蕾姑娘像西尔妃德一样轻盈地飞起来,她蓝色披肩上的金属勋章在火光里闪闪发亮,她像一片白色的花瓣飞到了火中,飞到了锡兵身旁,她的一滴泪落在火苗上,“嘶”的一声化作一缕轻烟。那是独脚锡兵最后听到的声音,那声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幸福——心中所守护的东西那么真实地在身边啊!独脚锡兵最后想……
“幸好我们要搬到山的那一边了,大部分家具都已经搬走了,消防车也来得及时,火灾只是烧毁了那间屋子里的一张松木桌,一扇旧木橱门,还有孩子的几个无关紧要的玩具……”第二天早晨,这家的女主人一身出行装束,对邻居们这样解释着。
而仍是孩子意达却执意要为烧毁的玩具们做一个简陋的墓,她把昨天的灰烬小心地收起来——灰烬中,倒着一盏烧得漆黑的铜鹿烛台;散落着花儿的几颗种子;有一颗小小的心形锡块和一枚金属片紧紧地镕在一起,竟显出一种奇怪的别致;还有一枚金钉附近的灰烬……她想把它们和墙角排水管下面的那堆圆圆的东西埋在一起,忽然发现那堆圆圆的东西表面流着几道痕迹——好像悲伤的泪痕。
“妈妈,你看,这个圆圆的东西好像在哭呢!”意达扬起小脸。
“宝贝,那只不过是破皮球上的水渍罢了。”女主人笑着,温柔地摸摸女儿的卷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