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脚玩偶》荨麻豌豆

2、锡兵的舞会

　　夜深了。小主人和家人都睡熟了。管家仍旧把那盏很老很老的，据说从王宫里来的铜鹿烛台放在壁炉前的桌上，然后带上门走了。
　　好像仙女的魔杖从屋子上空无声划过，屋里的玩具器皿什么的忽然都活了，他们说笑走动，又变成歌舞宴会。挂钟上的小窗开了，各色纸屑像礼花落下；绒布熊整整领结，笨拙地邀请布娃娃来跳舞；打鼓的木头人挥着鼓槌；整副扑克牌依次站起又躺下，扮起了波浪。
　　新来的锡兵们也不甘寂寞，或者学绅士邀别人跳舞，或者学骑士邀同伴战斗。独脚锡兵被兄长们遗忘在一旁，他站着，那些鲜活的色彩和喧闹在他面前跳动，让他心里有些空荡荡的。“这里的热闹不是我的。”独脚锡兵想。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了镜子前穿白舞裙的芭蕾姑娘。她舒展的手臂构成一个优雅的静止造型，更重要的是，她的舞裙下面只看见一条腿，足尖点地支撑着身体——独脚锡兵从来也不知道，单足的人可以站成那么美的姿态，像十四行诗一样。突如其来的感动和亲切击中了他。他把步枪当拐杖，跌跌撞撞向她走去，又停在离她的八音盒五步远的地方。他不敢太靠近她，怕自己冒犯了她；又摒住呼吸，怕自己惊扰了她。
　　“请问，您，您怎么不跳舞？”独脚锡兵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问。在舞步的喧哗和钢琴的嘈杂中，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那么小，像水珠被卷进了波浪，谁也不会注意。
　　的确，芭蕾姑娘静静站着，睫毛都没颤一下。几对玩具舞伴转着圈，在他面前滑过。
　　“您也和我一样，生来就不能跳舞吗？”独脚锡兵又问了一句，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更小了，小得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挂钟的小窗里又开始放礼花，五颜六色的纸屑滑稽地撒了他一身。独脚锡兵涨红脸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位芭蕾姑娘。
　　“我可真傻……”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一阵旋律忽然响了起来，它和欢快悠扬的舞曲可不协调，沙哑又干涩，像多年不弹的旧琴，忽然开始演奏一句单调的老歌。独脚锡兵抬起头，立刻惊讶得忘了眨眼：芭蕾姑娘单足点地，不快不慢地原地旋转。她转得那样稳，一只纤细的足尖就是她可靠的支点；她旋转的舞裙像风中的花瓣一样飞扬；她舒展的手臂像春天的柳条一样柔软。她转圈的力量带动八音盒的手柄“吱扭”转动着，沙哑低醇地歌唱，仿佛听不见那么热闹的乐曲似的，只是在一个独立的小世界里为她一个人的舞蹈伴奏。
　　独脚锡兵惊呆了，他从来不知道，单足的人也可以跳出那么美丽的舞蹈！芭蕾姑娘的旋转好像磁石一样摄去了他的呼吸，他不由自主踮起靴跟，举起手臂，试图学着她的模样原地转圈，他的耳朵好像不再属于自己，全心追逐着八音盒沙哑单调的歌声……直到很响的“咚”一声和一阵疼痛提醒了他——他发现自己重重摔倒在桌面上，而他的步枪重重地砸到他身上，欢快的乐曲顿时停下来了，独脚锡兵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笑——玩具们停下舞步，纷纷围拢过来，带着怜悯或者是嘲笑的目光看着他，叽叽喳喳地议论：
　　“可怜的孩子，他以为他能和我们一样的跳舞呢。”贵妇人瓷偶摇着羽毛扇子说。
　　“嚄，年轻人，摔几个跟头，你就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能做得来的！”绒布长毛兔说。
　　“嘿，我知道铸出咱们的锡勺不够大，这不是你的错，可是——你最好还是到盒子里安安静静地待着，别打扰了大伙。”一个锡兵同伴把他拉起来，连人带枪往盒子里推。
　　独脚锡兵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他希望音乐能再响起，大家继续跳舞，好别再盯着他，早点儿结束他的尴尬。可是乐曲停了，桌面上玩具们的倒影都是静止的——只有芭蕾姑娘一个人在独舞，八音盒还在反复歌唱那几句。独脚锡兵似乎看见，她对自己微微笑了一下——但他不确定，因为她在旋转，笑容也很快转到他看不见的角度。然后乐曲又响了。
　　那天的后半夜，独脚锡兵一个人呆在盒子里，他听见舞曲变奏的声音；挂钟放礼花的声音；玩具们的舞步敲击桌面的声音；还有……芭蕾姑娘的八音盒自顾自叮咚歌唱……一层薄薄的木纤维把他和热闹的舞会隔开。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闭着的贝壳，而盒子外面鲜活的欢乐和喧闹像水流一样，带着五彩鱼群游动的韵律，从他身边淌过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缝隙的时候，这间屋子里所有的玩具器皿都已经安静下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但要是特别仔细地看看呢，还是可以看出来，绒布玩具的眼皮耷拉下一个疲惫的角度，瓷偶们的嘴角上扬出一个余兴未尽的弧度。这间屋子里的孩子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感觉空气中有一丝梦一样的香甜继续酝酿着。
　　“啊，我昨晚作了个好梦呢！”小奥斯蒙伸了个懒腰，“一个苹果饼味道的梦！”
　　“才不是梦呢！哥哥你这只小馋猫！”小意达撅起嘴，“是我的花要开啦！”她端着自己的小水壶，一蹦一跳地去给窗台上的花儿浇水。
　　玩具们站在原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带着心照不宣的微微笑意。只有几个人没有笑：铜鹿烛台的眼睛里直勾勾、空荡荡的，嘴角向外扯出一圈不屑的皱纹，周围的一切色彩像灰尘一样，不会落到他眼里；羊脚将军还是那样咧着嘴，谁也看不清楚，他浑浊的眼睛里装着多少东西；独脚锡兵静静站在锡兵队列的最后，他低着头，高高的笔挺军帽遮住了他的表情，可是谁也没有看见，昨晚宴会上所有的声音和色彩，仿佛被凸面镜缩成很小很小的一点，全部投射进了他的眼底。

　　太阳升起来了又落下去了，屋子里的人们说笑着，忙碌着。老祖母拍拍孩子们的小脑袋，扶着老花镜对他们说：“你们还太小……只有眼前看到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真的，梦到的东西都是假的，你把眼睛睁开，梦就像泡沫一样不见了。”
　　独脚锡兵注意到，羊脚将军的山羊胡子颤动了一下，像是要想说什么又没说。
　　可是等到了夜里，人们都睡熟了，舞曲再一次奏响，舞会再一次开始的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地首先望向芭蕾姑娘所在的地方，一对对舞伴从他们之间鱼群一样掠过，芭蕾姑娘只是像白天一样舒展双臂，用一只足尖支撑着自己，没有声息地站成一枚静止的白色音符。那时，独脚锡兵忽然有一种错觉——芭蕾姑娘好象站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像一个梦里的存在。他不由自主用步枪当拐杖，支撑着自己，避让着鱼群一样忘情的舞伴，好像逆流穿行一样向她走去——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有多么可笑，芭蕾姑娘就站在他前面，穿着有些泛黄的白舞裙，带着她陈旧的八音盒，一动也不动地单足站立着。
　　“你好，小姐……”独脚锡兵再次来到她面前，她站在圆形的小小舞台上，他感到她那么高，他努力地抬头才能去看她的表情，可是他没法再抬头了——他也害怕笔挺的军帽从自己的脑袋上滑下来，所以他只好半仰着头说话，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和她说话，“……也许你觉得这很可笑，可昨晚我才知道，独脚的人也可以跳舞跳得那么好看……我也想过那样跳舞，可是还没有像你那样旋转起来就摔倒了，很痛，这样的舞蹈一定很辛苦……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小姐一样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啰嗦得像个老太婆，可是管不住自己的喉咙，好像在对着圣母像喋喋不休说着很多愿望，不管那些话能不能到达圣听。
　　芭蕾姑娘像在白天一样，一动不动站在她小小的舞台上，蓝色缎带披肩上缀着的金属片勋章般闪亮。她对他笑着，友善而温和，但独脚锡兵却觉得，这位单足舞蹈家的微笑一点儿也不生动，像加百列的雕像一般凝固着——尤其当他听见窗台那里传来的声音时——
　　虽然欢快悠扬的舞曲像魔杖一样点亮了屋里的气氛，几乎盖住了一切与快乐无关的东西，但独脚锡兵还是听到窗台上花草们的议论。房子外面的寒冷还没有结束，所以花儿也都没有开放，嫩绿的芽儿刚刚钻破花盆里硬硬的冻土，细溜溜的茎秆上顶着还没有成形的灰绿色花苞，长条形的叶子挽着锯齿形的叶子，锯齿形的叶子搭着圆形的叶子，毫不在意地在冷风中扭转腰肢，相互交头接耳：
　　“当我还是一株小芽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跳舞；当我的后辈给整个院子都铺上了绿毯子，她还是这样跳舞；以后，藤蔓张满了窗子，她呀，怕是还只会这样跳舞吧？”
　　“她那永远不会变样子的舞姿，就像抹上桐油，再也不会长出叶子的木雕一样！”
　　“她在透支她的美丽和荣誉！”
　　“她在浪费她的价值和生命！”
　　“……”
　　花儿们细切而尖刻的议论，像仙人球的刺一样扎人，芭蕾姑娘温和的微笑还是像加百列的雕像一般凝固在脸上——只是，她开始旋转，就像花儿们所不屑的，舒展手臂，右足点地，原地转圈，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随心所欲地控制着八音盒的曲调，永远的旋转，就和老祖母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一样——即使她和八音盒都不再年轻；不变的舞姿，就和她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一样——即使屋里没人注意她，除了仰望着她的独脚锡兵。
　　穿着旧舞裙，旧舞鞋，披着旧绶带的芭蕾姑娘，几次拒绝住进羊脚将军木橱里的芭蕾姑娘，许许多多个夜晚，她踮起右脚脚尖站在她小小的旧舞台上，偶尔在一个拄着步枪的独脚青年的仰慕中跳舞；或者在一群没有开花的独脚植物的嘲笑中跳舞。她不是为了仰慕和嘲笑而跳舞，和外界的原因没有关系，她只单纯地跳她一成不变的舞蹈。
　　可是，独脚锡兵却以为，是窗台上的花儿们带刺的议论扎到了她，她旋转的舞蹈就是她自己的抗议呢。“可怜的姑娘，单足的舞蹈是她对付讽刺的武器，也是她值得炫耀的骄傲呀。如果我们都是小主人的梦，那么舞蹈就是她的梦了。”独脚锡兵想。芭蕾姑娘单调旋转着的身影，和旧八音盒同样单调的歌唱，像一枚白色的音符，一直在他心里跳跃，不知不觉地，就钻进了他心里很深的地方。
　　“我不能像她一样跳舞，她看起来也不肯和我做朋友，那我就守着她的舞蹈，守着她的梦吧！”独脚锡兵暗暗地想。就像为古老的城堡守着幽静，为华丽的宫殿里守着典雅，独脚的残缺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扛着步枪，在她的舞台旁边站得笔直，为她赶走花草和玩具们带讽刺意味的议论，一声不响地站了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