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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孩子的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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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斜地照进尖顶的屋子,无数纤尘在淡淡的光柱里翻飞,好像树间顽皮的精灵。窗台上的三色堇和铃兰在晨风的吹拂下,懒洋洋垂下花瓣沉入了梦乡,叶子上的露珠睁开晶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这是一个属于孩子的房间。从前,老祖父的老祖父为了寻找他的小木马满花园乱钻时,这就是属于他的房间;现在,小奥斯蒙掰开厨娘盘中的苹果饼,分给妹妹意达时,这就是属于奥斯蒙和意达的房间。无数孩子的梦境在这儿诞生膨胀,像阳光里的七彩肥皂泡一样“噗”的碎了,晃晃悠悠沉淀在这里。
屋子正中靠墙立着一只木橱,它比老祖父的老祖父还要老得多。当年雕刻这个木橱的工匠一定既有纯熟的手艺又有孩子般的心,他哼着小调,木刻玫瑰和郁金香就从他的刻刀下绽放,点缀在橱门四角;他吹着口哨,木刻藤蔓就像小溪一样从他的刻刀下流淌出来,盘绕在橱门四边。可是,橱门中央刻些什么呢?工匠想起不久前,他为宫廷的小王子雕刻壁柜,他也是快乐地唱着小曲,在柜门上刻了一个龇牙咧嘴的奇怪男人,长着一对小犄角和一绺长胡子,腰下是两条毛茸茸的山羊腿。
“长羊脚的奇怪家伙!他住在壁柜上做什么呢?”小王子问道。
“他守卫您的梦境,殿下。”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摘下帽子向小王子鞠躬行礼。
“真有趣!既然这样,就叫他羊脚将军吧!”小王子拍着小手笑了。
……想到这里,工匠决定在这橱门上也刻一个同样的家伙,不过他突然想偷懒了,于是这个长着一对小犄角和一绺长胡子的龇牙咧嘴男人,腰下是一条毛茸茸的山羊腿。
“他为什么只有一条腿呢?”当他把木橱交给这家人家时,这家的孩子仰起小脸问。
“这样他就永远住在木橱里了——小王子殿下的壁柜上也有这样的形象来守卫他的梦境,名叫‘羊脚将军’。”工匠戴上帽子,微笑着回答。
“那么他也会守卫我的梦境了?就叫他——‘羊脚将军部下的军曹’吧!”孩子很满意自己为这家伙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实在太拗口,到曾祖父时,孩子们已经忘了宫廷壁柜上的那位,把他也叫做“羊脚将军”,所以现在奥斯蒙和意达就叫他羊脚将军。
现在的羊脚将军和他的木橱一样发黑了,咧着嘴,深深浅浅的碎痕像茂密的爬山虎一般攀上他的身体,那绺弯弯的长胡子也沿着木纹劈裂了。这使他看上去像个被岁月抛弃的老人,满脸皱纹,胡子干枯,却依旧茫然地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是无意识地咧着嘴,却并非在笑。
每个晚上,老管家会来点燃木橱前边桌上的蜡烛,羊脚将军那古怪的模样就在金色烛光里闪烁。
而托着蜡烛的铜烛台,比羊脚将军还要老,倦倦的黑着,唯有执手处磨得铮亮,中间铸着四只鹿头,修长的鹿角顶着错落的蜡烛盘,别致的设计。据说这铜鹿烛台曾是宫廷的物品,不知什么时候遗落到这里的。这里掌灯的管家换了一代又一代,而铜鹿烛台总像个老绅士般笔直地站着,四双空洞的鹿眼直勾勾盯着四个方向。
大概只有铜鹿烛台知道羊脚将军的心,这屋里只有他们俩是老人。数不清的夜晚,羊脚将军兢兢业业守护着每个小主人的梦境,当老祖父的老祖父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梦境离羊脚将军那么近,梦里的阳光就照在他身上,守护梦境的羊脚将军单腿站得笔直。是什么时候开始?小主人的梦境离他远了,羊脚将军只能单腿站在梦境之外,像一个拄拐的残疾人,独自靠在屋檐下的影子里。孩子的梦境已经不再需要他来守护了,可是他不愿意承认。毕竟他的兄长还在皇宫里,守卫着小王子的梦呢。羊脚将军的心像干海绵那样木涩,远远望着孩子梦里的新成员:盛开在院子里和窗台上的娇艳花朵,排列在木橱前桌子上的崭新玩具。
不知什么时候,连羊脚将军自己都没有发现,嫉恨,也许是气恼,好像一滴毒汁,张牙舞爪地在干海绵上洇开来,像他和铜鹿烛台这样的老人,数十年时间像流过礁石的潮水,潮水又成为礁石对付脆弱贝壳的武器。羊脚将军和铜鹿烛台是礁石,鲜亮的玩具和娇艳的花朵就是那些贝壳。最频繁出现在孩子梦里的,总是最鲜亮的夺目的玩具,最鲜亮夺目的玩具最容易在岁月里陈旧黯淡。不用很久,他们都会被遗漏在孩子的梦境外,然后,被锁进羊脚将军黑黑的木橱里,像贝壳淹没在潮水下。
“即使我不把他们锁进来,他们也会和我们一样,被忽视在那些孩子的梦境之外,被那些孩子忘得干干净净的。就像窗台上那些花,开不久就会凋谢的。”羊脚将军自己也不记得了,每锁进一件新玩具,他就会这样自言自语,自言自语的多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样想的。不,也不全是自言自语,铜鹿烛台是唯一的倾听者,他总是笔直地站着,像一个没落的老贵族站在爬满枯藤的废弃古堡前,“孩子的梦境?那里太脆弱,阁下再怎么守护也没有用。我所追求的,可没有一样来自那里。阁下不妨像我一样,就这么看着它们像花一样凋谢,像圆月一样损缺……”有一次,铜鹿烛台这样回答。
但是每个冬夜,羊脚将军还是以一条腿支撑着自己,隔绝一切惊扰孩子睡梦的喧嚣,同时愣愣看着烛台的鹿头绷紧的面孔,“铜鹿烛台似乎是永远不会笑的呢。”羊脚将军想,而他自己也忘记怎么笑了。烛台的鹿角烛盘中昏黄的烛火和壁炉里红红的炭火燃烧着,将他古怪的面容映得狰狞,金与红,两种温暖的颜色跳动着,模糊了羊脚将军浑浊的眼睛。
他和铜鹿烛台可以什么也不去想,壁炉和蜡烛盘里的火苗烤得他们暖烘烘的,就这样打着盹,直到日子溜走,屋里爱做梦的孩子也成了和他们一样晒着太阳打盹的老祖父……反正窗台上的花经不起日子溜走,凋谢了;桌子上的玩具经不起日子溜走,被小主人遗忘了。至于这家小女孩喜欢的娃娃们,他都好言好语地请她们嫁给自己:
“背着箩筐的美丽牧羊女啊,我可以请你作我的妻子吗?”
“老迈的羊脚将军,可是我为什么要嫁给你?你已经有那么多的羊脚夫人。我不想住到你的木橱里。那里没有阳光的味道;没有春天的气息;听不见窗外的夜莺和云雀在歌唱;看不见窗台上的铃兰和百合花盛开。我听说那里只有凝固的黑暗,和死水般的沉寂空气,只有蠹虫才会在那里低吟。”
“可是美丽的牧羊女啊,有一个可怕的魔鬼,把它的爪牙隐藏为脉脉的温情,它巨大的阴影已像撒旦的黑翼在你头上盘旋,而天真的姑娘你还懵懂不知。”
“咄!我们尊你一声将军,可不是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我在小主人的梦里四下张望,只见树梢月光明亮,怎不见你说的魔鬼来袭?”
“美丽的姑娘,我怎能把你欺骗?那个魔鬼就是时光!灿烂的阳光是它咀嚼一切的尖牙;和煦的春风是它撕裂一切的利爪;鸟儿歌唱,花儿芳香都是让你沉湎的毒药。你不知不觉踏入它的陷阱,请你到壁炉前的镜子里瞧瞧自己,如果你还记得自己刚来的模样。”
“羊脚将军你休再说笑,镜中年轻美丽的姑娘,可不就是我刚来的模样?”
“天真的牧羊女,请睁大你明澈的眼睛,重新来把自己端详:你可看见细细的裂纹,沿着你的裙边爬藤一样生长?你可看见颊边的釉彩,已经不再鲜艳开始暗淡?”
“啊!我看见丑陋的裂纹,像缠住拉奥孔的毒蛇那般在我周身逶迤;我看见釉彩在脱落,把青春的肌肤从我这里生生地剥去!我会陈旧,我会衰老,我会失去一切灵动和乖巧,只剩一具灰白的躯干,一双空白的盲眼。小主人她再也不会梦见我,不会注意我,我会像一片残破的枯叶,一点点失去所有鲜艳的痕迹!”
“可怜的牧羊女,你可知道?时光就是夺去你鲜艳痕迹的凶手!你盼望着每个朝阳和春天;怎知它狰狞的面目,正在鸟鸣花香的背后躲藏?”
“时光,时光!你这无情的刽子手!你每一刻每一刻都在屠戮,我每一天每一天走向衰败!既然如此,我还为什么要盼望阳光、春天、小鸟和鲜花?闭上眼吧,闭上眼吧!如果那样就能阻止青春离我而去,可谁来告诉我逃亡的方向?”
“可怜的姑娘,所以我诚恳地向你发出邀请,请你成为我的妻子,我的木橱就是你的新家。在那里,不变的黑色幕布遮住了昼夜的更替。时光能渗进一切流动着光和热的地方,而我的木橱以永恒的静止干燥将它阻挡。那里还有许多同类将你陪伴,你们鲜亮的色彩永不暗淡,你们永远的青春将由我来守护!”
“在黑暗的一角抓住青春?还是在明亮的地方老去?这个选择可不容易。我欢笑,我哭泣,我手持羊鞭唱牧歌,一切都在小主人的梦境里。我只为着小主人的注目,追逐新奇是孩童的天性,为了她的垂青,我才恐惶时光的痕迹。纵然在木橱的黑暗里永不老去,小主人却从不会看到那里,我的青春又有什么意义?”
“糊涂的姑娘啊,时光魔鬼会摧毁一切,孩童的天性也会被它侵蚀,我已经看得太多,小主人也会变成刻板的成人,迟早会把这里的一切抛弃。与其你因衰老被她的梦境遗忘,不如光彩照人地消失,把现在的你留给她来回忆!”
然后羊脚将军就请她们住进自己的木橱里——他也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就是想不明白。有时候看着鲜亮的玩具被藏进木橱,他有点得意;有时候他又觉得安慰,小主人的梦境不用他守护了,他还可以守护别的东西呢——木橱里的娃娃都像刚藏进来一样,他自己也不记得木橱里有多少个娃娃了。只是偶尔听见这家的女孩说:
“咦?那个背着箩筐牧羊的瓷人姑娘呢?有一阵子没看到了……唉,找不到就算了。”
“那个穿红舞鞋的金发布偶呢?我以前还看到的呢?算了……反正我又有新的了。”
“以前,我更小一些的时候,有一桌子的娃娃呢!后来都不知哪去了——可能送给艾丽丝妹妹了吧?只剩下这个木头八音盒边的芭蕾姑娘了……”
这是这间屋子现在的小主人——名叫意达的小女孩在说话,屋里好像还有另一个孩子的声音,羊脚将军才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原来是小意达的哥哥奥斯蒙又捧来一个崭新的玩具盒子。而意达坐在桌边,小手支着下巴,对哥哥的玩具盒子不服气地摇晃着亚麻色卷发,却盯着自己面前那只带着一个白裙子芭蕾姑娘的木质八音盒。
那个木刻的芭蕾姑娘已经旧了,棉纱布的白色舞裙有点泛黄,背后的八音盒手柄也有些僵硬了。只有她披肩的蓝色缎带上缀着的大金属片依然亮晶晶的,好像舞蹈家的勋章。芭蕾姑娘始终伸展着双臂,她提起的左腿折叠在裙摆下,踮起的右脚尖支撑着身体,保持着舞蹈家的姿势。当小意达的老祖母像意达这么大时,带着芭蕾姑娘的木质八音盒就作为她的生日礼物,来到这间屋子。后来羊脚将军也向芭蕾姑娘求过不止一次婚:
“美丽的芭蕾姑娘啊,我可以请你作我的妻子吗?我的木橱里有数不清的银币和银盘,你喜欢什么样的新居?我的木橱里那么多抽屉任你挑选……”
芭蕾姑娘不说话,只是舒展着手臂,右足点地在原地轻巧地旋转,她转着圈带动八音盒清脆的歌唱:“叮咚!叮咚——”好像在说:“不去!不去——”
“芭蕾姑娘啊,请你作我的妻子吧!你看时光飞逝你正在老去,你的舞裙不再华丽,小主人也已经把这里忘记。请到我的木橱里来吧,那里静止的黑夜会为你遮挡时光的爪牙,还有很多同伴排遣寂寞。否则时光会夺走你的美丽,像秋天的枯树被抽去了生机。”
芭蕾姑娘不说话,还是舒展着手臂,右足点地在原地悠悠旋转,她转圈的力量带动八音盒的手柄“吱扭”转动,像个老人在活动不灵便的关节,然后八音盒沙哑低醇地歌唱:“叮——咚!叮——咚——”好像在说:“不——怕!不——怕……”
于是芭蕾姑娘和她的八音盒就一直站在木橱前面的桌子上,从意达的祖母那会儿站到现在。当意达提着小水壶浇完她的花,也会偶尔说:“啊,祖母的八音盒还能唱歌呢!”要保持鲜亮和崭新的牧羊女们被忘记了,正在变旧的芭蕾姑娘却还能被注意,羊脚将军有些懊丧,这让他觉得,他的求婚很傻,他和木橱里的娃娃都那么不中用。不过,小意达也只是偶尔注意她们——比如今天,哥哥捧来了新的玩具盒。
但是,当奥斯蒙打开玩具盒盖时,意达还是忍不住转向哥哥的新玩具,兄妹俩一起拍着小手欢呼起来:“啊!锡兵!”盒子里是二十五个锡兵,他们都是同一柄锡勺镕成的,肩扛步枪,穿着红色上装和蓝色军裤的笔挺制服,生得一模一样的瘦高个——也不都一模一样,最靠边的那个锡兵就和别人不一样——他只有一条腿,因为他是最后一个浇铸出来的,锡勺的锡料不够了。可是他和他的锡兵兄长们一样,站得像一棵笔直的云杉,望着前方,坚定地高昂着头,如果他守卫着城堡,任何恶龙都别想靠近那里的宝藏;如果他守卫着王宫,任何巫婆都别想伤害那里的公主。可是,小奥斯蒙只是把他托在手心,对妹妹说:“哎呀,他怎么只有一条腿呢?就让他和其他锡兵一起来守卫这里别的玩具吧?”独脚锡兵觉得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小主人的语气好像在可怜一只受伤的流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