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滴相思泪》江南苏清扬

5、凤翔悲歌奏不得

　　第二年春末的礼部考试中，苏轼以一篇华文，高中进士，文采风流更是倾倒了当朝丞相王安石。锦绣前程，指日可待。这时，家中却传来了苏老夫人病重的消息。等我们一行回到眉州，苏老夫人已经驾鹤西去。
　　依照宋朝礼数，父母过世，子女需要在家服孝三年。于是苏轼、苏辙便留在家中，读书之余，也帮助苏老爷管理家里数十亩的田地。
　　苏老夫人生前为人和蔼，受人敬重。匆匆辞世，大家心里都非常难过。苏轼更是哭得像个孩子。整个家都沉浸在一片哀思之中。
　　那一个夏天，我觉得特别的漫长和炎热。我再没看见苏轼脸上踌躇满志的笑容。他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看书，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望着窗外发呆。每当这个时候，弗姐姐就会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弗姐姐说，苏轼是个特别重情义的人。父母手足亲情，是苏轼最为珍惜的，也是苏轼最难以割舍的。母亲的过世对他影响很大。苏轼的内心是敏感而脆弱的。他其实还是个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

　　到了秋末，终于有了好消息。弗姐姐有了身孕。这让苏府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起来。我好开心，因为我知道这个孩子对弗姐姐意味着什么。弗姐姐人那么好，她的幸福应该是完整的。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抢走弗姐姐的幸福了。
　　苏轼的脸上也重新绽放了笑容。苏老爷说，这个孩子一定是苏老夫人有灵，赐给苏家的。

　　十个月后，景佑二十五年夏，苏迈降生。次年，苏老爷举家前往京都。我再一次跟随弗姐姐来到了京都。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已经把自己当成苏家人，这个家里面有我所有的快乐和期待。
　　苏轼参加了第二年的制科考试，居然高中榜首。很快就被派到陕西凤翔为官。而这一次，我没有再跟随弗姐姐，而是回到了京都的家中。
　　因为我已经十四岁了，到了及笄的年龄。女大当嫁，爹爹自然要给我安排婚事。我虽然不及弗姐姐清秀出尘，可也出落得温婉动人，加上我爹爹在京中任官，一时间，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爹爹为我挑选了一门亲事，是兵部尚书的侄子。我躲在帘子后面看我未来的夫婿。他其实生得很好，浓眉大眼，虎虎生威。
　　爹爹说，他是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小武将，十几岁的时候，已经随军出征，还立了战功。因为出征，所以耽误了婚事，二十多岁还未娶妻。
　　我问爹爹，“他会做诗文吗？”
　　爹爹愣了一下，“作诗文有什么用？手握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我突然觉得失望。我冷冷地告诉爹爹，我不喜欢他，我要嫁一个会做诗文的人。爹爹原指望是和兵部尚书联姻，如此以来，自然是暴跳如雷。可是他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苏轼笑着对我说，“闰之，想不到你长这么大了，都要嫁人了。”我点点头，充满了欣喜，我真的好喜欢他这个笑容，张扬、得意、骄傲。
　　他走到我的面前，望着我的眼睛说，“闰之，我知道你喜欢我。”
　　我愣在那里了。
　　是吗，我喜欢他吗？
　　是啊，我喜欢他呀。
　　从我八岁那年开始，从他第一天踏进书院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他了，一直喜欢他，只喜欢他。
　　我为了他，开始读书识字，我为了他，放弃王家大小姐的生活，在苏家一待就是五年。
　　可我也很早很早就知道，他只是把我当小妹妹。他有他的弗儿，现在还有他的迈儿。他们是天生完美的一家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苏轼说过，他此生只爱王弗一人，绝不二妻。
　　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的幸福。谁也不能去打扰他们的幸福。弗姐姐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我的心里面却也容不下其他的任何人。我不想要一份没有感情的婚姻。所以我固执地拒绝了各门亲事，直到父亲对我彻底失望。
　　凤翔离开封很远，我不能去见他。我只能从弗姐姐的来信中，揣测他如今的模样。弗姐姐说他刚到凤翔的时候，与长官陈公不和，多有争执。弗姐姐说并非陈公有意为难苏轼，只是在磨练他的性情。弗姐姐说她私下去拜会过陈公，陈公其实是个很值得尊敬的长者……
　　其实有弗姐姐在他身边，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望着窗外的花开花谢，想象着他的每一个神情。我其实没什么要求，哪怕像现在这样，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幸福，我就觉得很知足了。

　　弗姐姐问我为何门门婚事皆不中意，如果我不喜欢官宦人家，苏轼有几个文坛好友，也尚未婚配，人品模样都很周正。我谢了弗姐姐的好意，只单说自己不想嫁人。
　　我就这么耗着。却没想到，这一晃居然四年了。四年里，我没有见过苏轼，可是我却还能清晰地记得他的每一个笑容。迈儿也应该满六岁了，听说已经会背好多诗文，活泼顽皮，古怪精灵，活脱脱一个小苏轼。
　　就在这个时候，凤翔来信，说弗姐姐病重。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了。我义无反顾地只身前往凤翔。

　　家仆告诉我，前些日子，凤翔旱灾失收，官府放粮济民。弗姐姐去街上帮忙发放赈灾的米粮。苏迈趁奶妈一个不留神，溜出去和邻里小孩在荒废的寺庙里面烤地瓜吃。秋日天干物燥，很快就引发了连绵大火。等弗姐姐赶到的时候，整个寺庙都变成一片火海。刚被救出的小孩哭着说，苏迈扭到了脚，还困在寺庙里面。那时火已经很大了，房子随时都有可能会坍塌。弗姐姐却推开了众人，径直进入了火场。苏迈救出来了，可弗姐姐却让断裂的大梁砸了一个正着。这个时候，苏轼还在邻近的县城视察灾情，对这场灾难一无所知。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特别的冷。弗姐姐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日渐憔悴，时有咳血，大夫请了一圈，也未见丝毫的好转。苏轼忙里忙外，形销骨瘦。
　　我一边照顾姐姐，一边管教苏迈。可怜迈儿，因为这场变故，完全失了往日的聪慧机灵，变得沉闷讷言。有人说他是给大火吓傻了。我却知道，这孩子是心生悔恨，如果当日他听娘亲的话，乖乖在家温书，也不会有这场飞来横祸。

　　苏府庭院之中新植有几株梅树。那年元宵，大雪，梅花却开得异常妖娆，到处都弥漫着沁人清香。
　　弗姐姐让苏轼抱她去庭院里面，“我说那梅树能活，你不信。这可不，花开得多好！”
　　弗姐姐让我去取了笔墨纸砚，“苏轼，你帮我画幅像吧。”
　　苏轼点点头，铺开宣纸，下笔如风。细细勾勒出的眉眼，淡墨晕染开的裙裾，不消片刻，一个嘴角轻扬、清浅笑容的女子便跃然纸上。苏轼递给弗姐姐。弗姐姐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苏轼，梅花呢？”
　　苏轼盯着弗姐姐的眼睛道，“弗儿，我眼里只有你，没有它。”
　　弗姐姐又笑了，“傻瓜。放开怀抱，容纳万物，才能立于天地之间。不要过分执着，那叫嗔。你先把梅花画上，再给我题首词在边上。你很久没有再为我写词了。”
　　苏轼点点头，继续回到画案边，提笔作画。我听见弗姐姐轻声说，“苏轼，我困了，你慢慢画，别叫醒我。”
　　我突然有了不祥之兆。弗姐姐慢慢合上眼睛，神情安详，嘴边依旧挂着一缕笑容。可我的心，却全乱了。我扭头去看苏轼。
　　苏轼依旧一笔一划地在作画。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出来，滴在宣纸上。有墨迹的地方立刻晕染开，好像一朵梅花放。
　　我紧紧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苏轼画完了一幅，端详一阵子，放在一边，又接着画第二幅。我的记忆也跟着这些画像，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书堂里的初次相识，姐姐那冷冷的笑容；眉州相遇，姐姐男扮女装，水墨少年；大红喜服，姐姐一脸娇羞，红晕满面；听雨阁里，姐姐提笔作对，从容镇定；家里院落，姐姐扶着迈儿，教他学步……
　　我听见苏轼喃喃自语道，“子瞻自命文采天下第一，却写不出一个字给你。弗儿，我写不出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心痛如割，“苏轼，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

　　弗姐姐病逝。按照弗姐姐的意愿，她要葬回青神，陪在母亲身边。苏轼扶柩南归，我带着苏迈随行。
　　苏迈一路上都很乖，不吵也不闹，安静地让人觉得害怕。苏轼却更让人担心。他似乎整个人都僵化了，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弗姐姐走了，他的魂也跟去了。
　　我看到过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如今，我也看到了世界上最伤痛的一对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