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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听雨阁里会苏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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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顺利通过了蓉城的考试,很快就要启程去京城。我爹爹也来信,说他调入京城为官。于是弗姐姐带着我,和苏轼一道进京。
京城果然比眉州繁华很多。皇上新赐了我爹爹一座大大的宅院,远比眉州的家更加富丽堂皇。父亲身边依旧妻妾成群,个个都千娇百媚。有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这个新来的大小姐,沉默寡言,与这个家格格不入。或许因为母亲是抑郁投井身亡,爹爹并不喜欢我。他说我的眉眼性情都像母亲,外表柔弱,内心固执。
我亦不喜欢这个家。才不到一周,就吵着要去苏家。苏老爷曾在京中为官,故而在南郊有处小小的家业。爹爹拗不过我,只得把我送去苏府。弗姐姐也是初到京城,并无熟人,故而也很欢喜我来与她作伴。
我们到京城时也不过初秋,离次年礼部考试尚有很长的一段岁月。京城里的学子们也并未整日刻苦研读,而是常常聚在京中的茶社酒楼,高谈阔论,煮酒论诗。其中最为知名的便是听雨阁。
苏轼虽不是京中人士,但他的蜀中第一才子的名号已经遍传京城。隔三差五,便有人上门拜访,邀他去听雨阁参加聚会。偏偏苏轼又喜欢交友,也不推辞,常常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折返家中。
弗姐姐劝过他几次。他都信誓旦旦,表示下次再不去参加这些应酬,可是依旧架不住人家的盛意。
于是,弗姐姐请人给她做了一套男子的衣服。她要陪着苏轼去听雨阁,看看这些人究竟每日在做些什么。
其实早在蓉城的时候,弗姐姐就曾着男装,去见过王安石。姐姐身材修长高挑,着男装,亦是风度翩翩。卸下环佩,头束方巾,手摇纸扇,分明是个清清秀秀的书生郎。
苏轼见姐姐这般装扮,心生欢喜,“弗儿,你可不知。那听雨阁里面都是各地汇聚的才子,远比一个眉州了得许多。我和他们交往,增长了不少见识,都是书本里学不到的,绝无狎妓之类下流放荡的举止。你去了便知,就不会再怪我常常流连忘返了。”
苏轼说的果然不错。听雨阁并非烟花之地。
弗姐姐告诉我,那日她跟着苏轼去听雨阁,正好遇上陈季常向众人抱怨家有悍妇。
陈季常其实应算是弗姐姐的同乡,祖籍也是眉州青神,不过早已迁入京中。他岳丈是洛阳钱庄首富。夫人是精明非常,给陈季常定了很多规矩。且最忌讳他去烟花之地,更不准酗酒。他只要外出,必要问个清楚明白。有一次,还追到听雨阁,看到周遭都是一些文人墨客,方才讪讪离去。
于是苏轼做了一首歪诗,打趣陈季常。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闻者哈哈大笑。之后,陈季常要提前离席,众人也不再阻拦。
听说陈夫人后来也知道了这首诗,非但不怒,还让陈季常把苏轼请到家里,好酒好菜招待,曰,“妾早闻先生之名。季常能有您这样有学问的朋友,实在是他的福气。我原是担心季常到了京城,交些不三不四的纨绔子弟,误了前程。现在看到他能与先生交往,我是放心了。”由此看来,陈夫人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陈季常后来能考上功名,也多少有陈夫人的一份功劳。
这是后话不表。单说弗姐姐那日去听雨阁。一伙人看苏轼突然带了一个年轻的后生来,都觉得很好奇。
苏轼大大方方地将弗姐姐介绍给诸人,“这是我家堂弟,名苏七,性子很腼腆,不爱说话。诗文做得极好。我和苏辙都比不上他。”
苏轼是很少夸人的,众人不由得平生出几分敬意。又问。“可也是来进京应试的?”
苏轼道,“他家很有钱,就怕他被皇帝老儿发配到什么穷山恶水去受苦。所以没有让他应试。功名事小,诗文事大。不如你们考考他吧,看看是不是我苏轼空口白话了。”
于是有个人走出来说,“苏轼。刚刚曾巩兄出了一个对子,我们是无人能对。不如让苏七兄弟来试试。”
苏轼点点头,一挥衣袖,朗声道,“说上联。”
“三光日月星。”
这对子的确是很有难度的。按照规则,上联有“三”,下联必须起手也是数字,却不能是“三”。但后面偏偏又必须是三个字。
王弗略一沉吟,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字,“四诗风雅颂”。
众人忍不住交口称赞。雅分为大雅和小雅,与风、颂合为四诗,对得可以说是分毫不差。曾巩上前道,“苏七兄弟果然好文采。巩思索一日,不得下联。没想到苏七兄弟七步之内就能对上。实在佩服佩服。”
苏轼不期然地撇撇嘴道,“也不是什么难对子。稀疏平常,怎么难得到我苏七兄弟呢。”
说罢也提笔,就在王弗的旁边,写下了几排字。
“一阵风雷雨。两朝兄弟邦。四德元亨利。”
字体恣意挥洒,浓墨重彩,与弗姐姐刚劲有力的清瘦字体形成鲜明对比。
众人细细琢磨,的确每联均可和上联匹配。一时之间便对出三联,苏轼果然是苏轼,还是那么争强好胜。
有人指着最后一联,问道,“周易乾卦里的四德应该是元、亨、利、贞啊,你怎么漏了一字?”
苏轼大笑道,“这最后一个字,可是先皇圣讳,你敢直呼乃大不敬。苏轼可不敢随口念出哦。”
说到文雅,自然还是弗姐姐对得好。苏轼的,多少还是有些俏皮戏谑的味道。不过这才是苏轼,那个嬉笑怒骂皆文章的率性男子。
那一日,苏七名动京城。大家都知道苏轼有个清秀俊俏的表弟,不善言辞,极少开口说话,但能做得一手好诗文。
只是后来,弗姐姐再也未参加过听雨阁的诗会。弗姐姐说,若是让人知道她是苏轼之妻,恐怕也要让人笑是河东狮了。这自然是弗姐姐的玩笑话。弗姐姐不过是知道苏轼结交的都是什么朋友,也就不再阻拦他了。
很多人问苏轼,苏七的下落。苏轼只是微笑不语。很多人猜测苏七其实是苏轼的妹妹。秦观还曾经有意无意地提起,表示仰慕苏小妹的才华,有意结亲。
可世间哪有苏小妹这个人,苏七不过就是苏妻而已。那个一夜成名又悄然隐退的少年,就是我的弗姐姐。
有一日,苏轼回到家,便长吁短叹,坐立不安。我问弗姐姐是怎么回事。弗姐姐道,肯定是作诗文输给人家,心里咽不下那口气。我问弗姐姐,那你怎么不问问姐夫啊?弗姐姐笑道,我不问,他也会说的,他心里藏不住事。
果然,苏轼很快就凑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弗姐姐。我不由得笑了。弗姐姐也笑了,放在手中的阵线,望着他。
苏轼道,“你还记得那个刘贡父吗?”
弗姐姐点点头,“我记得,就是那天出对子考我的人。”
苏轼道,“我前些日子和他谈起我在青神的故事。我和他吹牛说,当时的生活很清苦,我和弟弟,每天吃三白饭,吃得很香甜,不相信人间会有更好吃的美味。刘贡父就问我什么是三白饭?你猜我怎么答的?”
弗姐姐继续缝补手中的衣服,“我哪里知道?”
苏轼继续道,“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米饭,这就是‘三白’。”
弗姐姐忍不住笑了,“你就喜欢逗人家开心。我爹爹哪有那么亏待过你。”
苏轼撇撇嘴道,“这次我可上了刘贡父的当。他今日邀我去他家赴宴,说是请吃皛饭。我想刘贡父是江南人氏,或许这个皛饭是他家乡的特产,就兴致勃勃的去了。结果发现桌上只有盐、萝卜和米饭。唉,我才发现自己让他耍了。更好气的是,后院居然还躲着一群人,曾巩他们都在,是特意来看我的好戏的。”
我不解地望着弗姐姐。弗姐姐解释道,“皛字是三个白,皛饭当然就是三白饭了。他们是存在和你苏哥哥开玩笑的。”
我转过头去问,“那你吃还是不吃啊?”
苏轼瞪大眼睛道,“当然要吃,饿着肚子回来岂不是更让人笑话。”
继而悻悻道,“我就是不服气,我也得想个法子来整整他们。”
苏轼走到弗姐姐身边,低声道,“好弗儿,快帮我出个主意吧。”
弗姐姐没好气地推开他,“你们文人间的游戏,干我什么事情。不好好温书,天天想着怎么折腾人。”
苏轼不依不饶,“好弗儿,就帮帮子瞻吧。大不了,罚我把《汉书》抄一遍。”
弗姐姐这才扬眉道,“你给刘贡父他们下个拜帖,请他们明日来家中做客。我们请他吃毳饭。”
毳饭是什么饭?我有点没闹明白。我问弗姐姐。她只是浅浅笑,说,“等到明日,你便知道了。”
第二日,一大群人到了苏府。苏轼请他们在前厅就座。上了茶水,开始高谈阔论,说得无非还是诗词曲赋。
直到日以西斜,还不见开饭。苏轼却让人不断给刘贡父他们添茶水。
须知,人饿之时,茶水落肚,更是难忍。
刘贡父几人也忍耐不住,便问苏轼,“子瞻兄,你那个毳饭何时才能品尝啊。就算是一碗白饭,也比我们饿着肚子谈诗文强啊。”
苏轼故作惊讶状,“原来各位没吃饱饭就来了啊。所谓毳饭,就是盐也冇(音毛,“没有”的意思),萝卜也冇,饭也冇。我没打算请你们吃饭啊。”
刘贡父等人面面相觑,继而捧腹大笑。
刘贡父道,“好你个子瞻,你太狠了。我们已经料定你是要报复我等,可是还是抵不住诱惑,要来见识一下毳饭的威力。我们都提前商量好,不管是什么,都要吃得开开心心,不让你得逞。可万万没想到,你压根儿没准备饭。”
苏轼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给众人一一作揖,“偏厅早已备下酒菜,乃是我家乡眉州风味。各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