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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十年生死两茫茫 ...

  •   四年了,已经整整四年了。这四年,我一直陪在苏轼身边,照顾他和迈儿的生活起居。四年里,苏轼没有再做过一首诗词。是他不能够,只要一提起笔,他的心就会痛。
      那个眉宇间神采飞扬、事无忌弹、笑意盈盈的苏轼已经不见了。他虽然还是善谈、虽然还是博学多知,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已经慢慢改变了。他长大了,伤痛是最好的老师。
      我记得弗姐姐临走前给我的叮嘱,“苏轼他还是个孩子。他这一路太顺了,所以长不大。可是,以他的性格,将来一定会有很多波折。要是有一天,我不能再陪在他身边,闰之,如果你愿意,请你帮我照顾他,照顾迈儿。苏轼需要一个理解他、支持他,能与他甘苦与共、不离不弃的人。他是个感恩的人,你放心,他会对你好的。”

      弗姐姐走后半年,苏老爷也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苏轼。我其实是愿意的,可是我知道,苏轼他不会愿意。他心里只有弗姐姐,他忘不了她,更不会这么快就纳新欢。我心无旁骛,只求照顾好苏轼父子,其他的,我不奢望,也不去追求。那些闲言碎语,我也不去理会。
      我对苏老爷坦陈心意,请苏老爷不要逼苏轼。苏老爷长叹一口气,“你们王家的女孩子果然个个有情有义。弗儿临终前就曾请我做主,把你许配给苏轼。我也觉得,苏轼要是能娶到你,也是他和迈儿的福气。唉。”
      半年后,苏老爷也过身了。他临走前,和苏轼约法三章。第一,做官,就要做个廉政清白的好官;第二,不管荣辱祸福,都要淡然处之;第三,与王闰之定亲,三年后完婚。
      苏老爷特意也把我和家里叔伯亲长都叫了过去,要他们做个见证。我看到苏轼的眼神复杂,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神宗熙宁元年,我嫁与苏轼为妻。没有大摆宴席,没有广邀亲朋,只是通知了叔伯亲长,尽到礼数。我不想大操大办,这样最好。
      我知道我并不是苏轼喜欢的那种类型。他娶我,一来是遵循苏老爷的意愿,二来他的确需要一个熟悉的人,帮他打理家中事务。其实我想得很清楚。苏轼他不爱我,没关系,我只要在他身边,看着他,照顾他,我就很满意了。如果有一天,他又喜欢上谁了,我会离开他,给他自由。
      很爱很爱他,所以愿意。

      婚后,我和苏轼、迈儿一起返回京城。弗姐姐说得一点都没错。才华横溢的苏轼并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成为官场红人。他在变法主张上,与王安石相悖,却又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不肯做半点让步,因而受到王安石等人的打压和排挤。第三年,焦头烂额的苏轼主动提出外调,到杭州为官。
      我和所有的家庭主妇一样,打理家务,管教孩童。政治上的事情,我不懂。苏轼风光也好,暗淡也罢,我都不在意。苏轼好交朋友,又喜欢收藏金石字画,所得俸禄常常还未拿回家中,就尽数散尽。即便是市面上他的字画已经价值不菲,他却从来未卖过一文,都是慷慨赠予他人。我即使是勤俭持家、精心算计,数年来,家中除了添了苏迨、苏过两个幼儿外,竟然未添一物。弗姐姐去时怎样,如今还是怎样。
      我和苏轼相敬如宾,从不口角。我想,或许这一生,能这样平平安安渡过,也算是如意。
      可是,她出现了。

      苏轼的好友张怀民做寿,在西湖边摆下宴席。苏轼带着我,一同前往。宴饮间,张怀民请了一个歌舞班来助兴。歌舞班擅长的是江南民乐。悠扬的丝竹声中,有美一人,翩翩起舞。
      我呆住了,苏轼也呆住了。
      当中起舞的那个女子,大约十五六岁,虽然浓妆艳抹之下,却难掩白皙肤色和纯净气质,眉眼之间,像极了弗姐姐。
      舞毕,苏轼向张怀民低语了几句。于是张怀民把那位女子传唤上来。
      那女子已经换了寻常的装束,怀抱着一把瑶琴,一色湖绿色长裙,更加显得清丽淡雅。
      “小女子王朝云,见过各位大人。”
      “你会弹什么曲子?”张怀民问道。
      “但凡坊间流行的,都略知一二。”
      “那你选一首你喜欢的,弹给诸位大人听。”

      王朝云略略调了一下音,轻声吟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她望着窗外,眉宇间淡淡忧愁。特别是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时,我都能看到她眼角的隐隐泪湿。
      苏轼站起来,问道,“姑娘为何落泪?”
      王朝云起身道,“朝云流落风尘,难得知音人,一时感慨身世,这才落下泪来,让大人见笑了。”
      苏轼继续问道,“姑娘为何喜欢这首词?可知是何人所作?”
      王朝云道,“朝云只是在一本曲谱上见过这首词,很是喜欢。不知何人所做。”
      苏轼又问道,“你识得字?也会作词吗?”
      王朝云道,“朝云原也是书香门第,少时随父亲念过些书。只是父亲过世,欠下许多钱财,又遭外戚欺压,才被卖到歌舞戏班。朝云从小便喜好诗词,但是不会做。”
      张怀民道,“听姑娘这么一说,敢情也是个才女。不如你现场做诗一首,如果入了苏大人的法眼,我就替你赎身。”
      那日王朝云所作的诗词,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苏轼替她改了几个字,调整了顺序后,就变成为了咏西湖的千古绝唱。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张怀民没有替王朝云赎身,但是苏轼和我商量,把朝云从歌舞班子里面买了出来。像苏轼这类的人,一般家里都养了很多歌姬。只有苏轼,家里只有书画,朝云是第一个例外。
      也许,就是因为那首《蝶恋花》。
      也许,是因为她的眉眼,冷清中带着温顺,像极了弗姐姐。
      回首想想,这首词大约是二十年之前,苏轼送给弗姐姐的求婚之物。而她如今的年纪,和当年的弗姐姐也差不多。
      原来,我不曾忘,苏轼更不曾忘。

      朝云到了苏府后,苏轼开始教她读书写字,甚至作画篆刻。朝云如弗姐姐一般,人是极其聪慧的,一学就会。
      有一日,朝云看苏轼作画,苏轼正在画墨竹。苏轼和弗姐姐一般,善画竹。
      朝云指着画卷,问道,“大人,为何不逐节分画?”
      苏轼放下笔来,走到窗前,许久,才轻声道,“竹生时,何尝是逐节生的?”
      我站在门外,突然落下泪来。
      弗姐姐画竹,每每都从地上直升到顶部,劲节俊逸。我记得苏轼起初也这般问过,弗姐姐也是这般答的,一字不差。而后,苏轼画竹,再不逐节分画,也是一气呵成。
      又听得朝云问道,“大人,我总觉得您画的竹子里面有一种冷清却又狂妄的气质。这是两种悖离的气质,为何我能在同一副画中感觉到?”
      苏轼道,“冷清的是竹,狂妄的是风。”
      朝云复问道,“竹子为何是冷清的,风为何是狂妄的?”
      苏轼把笔摆回案上,“因为有人是冷清的,有人是狂妄的。”
      朝云不明白,可是我明白,冷清是她,狂妄的是他。
      十年过去了,在他笔下,却依旧还是少年时。

      朝云在家里的地位开始变得微妙,似仆非仆。苏轼也因为朝云的到来,变得开朗了很多。两人常常会吟诗做对,泼墨绘图。朝云虽然长得像弗姐姐,可是性情却是不同的。弗姐姐性子内敛,安静大度,而朝云却更为活泼,大胆直率。往来的一些贵人太太,都暗暗提醒我,让我提防小丫头上位。我只是笑而不答。如果苏轼真的喜欢,娶进门来又有何妨?

      苏轼生辰那日,我在家摆下家宴,简单庆祝。窗外一树梅花提早绽放,我摘了几只插在胆瓶里面,突然想起了凤翔的那棵梅树。举家迁移时,梅树是无法和我们同行的,便拜托乡里代为照顾,却不知道今年花开得可好。
      我送给苏轼的寿礼是一支野人参,给他补身体的。苏迈的是自己做的一篇文章。迨儿和过儿都还年幼,我教他们背了一首祝寿诗。
      朝云献上的是一幅画,画中苏轼身着长袍,手执藤杖、坐盘石,面颊清瘦,颧骨高突,一缕长须飘洒胸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朝云学画半年,就能画出苏轼神韵,的确是不简单。只是苏轼端详很久,复问我,“闰之,而今我是这番相貌吗?”
      我微微一笑,“你已经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可不是这番模样。”
      苏轼感叹道,“是啊,我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能不老吗?闰之,算起来,我们认识有二十二年了。”
      二十二年,是啊,一晃眼,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却不见苏轼的踪影。到了书房,看到他睡在贵妃榻上。我摇摇头,走过去,给他把被子改好,这寒冬腊月,他也能这么合衣睡着。
      就在我要掩上门,退出书房时,却看到书桌上摆着宣纸,上面似有字迹。我心思一动,走过去,看看苏轼写了什么。
      但见那宣纸上洋洋洒洒,是一首刚刚提好的词。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记得那年,弗姐姐曾经让苏轼给她做一首词,苏轼画遍弗姐姐的音容相貌,却始终不得一个字。我知道,弗姐姐的早逝是他心里最大的一个伤痛。他不愿意去碰,一碰就是心碎。弗姐姐过世三年,他未再赋诗一首,只因为再也没有当年那个安静微笑、听他高声诵读的人了。
      而今王朝云的一幅无心之画,却勾起了苏轼无限的感慨。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如今的苏轼,自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文采风流、喜欢作弄人的翩翩公子。
      我也终于明白,即使王朝云如何得苏轼的欢心,苏轼也不过只把她当着一个红颜知己。谁都再无法回到二十二年前,立在门口,轻轻道一声“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尚未到腮边”,一语石破天惊,深深印在苏轼那少年得意的心上。
      也或许正是一语成谶,苏轼的这滴泪,十年后,才落在纸面上。
      弗姐姐,他终究还是爱你的。
      我望着窗外的梅花,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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