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滴相思泪》江南苏清扬

3、夫唱妇随两相悦

　　正月二十，弗姐姐大红花轿，嫁做苏家妇。
　　那一天，书院可热闹了。伯父老老少少的学生们全部都来道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替弗姐姐高兴，却也不免有些黯然。眉州离青神还是有些距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弗姐姐和他。
　　那天的他可真好看，大红色的喜服，眉目飞扬，喜悦之情，跃然脸上。他也不过十八岁，正是年少得意之时。
　　师兄、师弟自然是不肯放过他的。囔囔要摆下三关考新郎。其中以吕梁闹得最凶，“要是过不了关，可得把弗师妹给我们留下来。”
　　苏轼一扬眉，“尽管放马过来。”
　　那日的一扬眉，也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孩子。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书舍高谈阔论的那个季节。大家争先恐后地考苏轼才学。苏轼一一应答，好不从容。依旧还是那个博学多知的少年书生，依旧还是那个喜欢开玩笑的风趣才子。
　　看难不倒苏轼，大家又是开心，又是闹心。
　　只见得苏轼突然给吕梁长鞠一礼。吕梁吃了一惊，以为苏轼又要捉弄自己。苏轼不慌不忙道，“这一礼，是多谢吕梁兄，当日为我牵线，才得识佳人。”
　　大家立即想起苏轼与王弗初遇，惨遭戏谑的情景，不由得哈哈大笑。

　　伯父也走了出来，笑道：“子瞻，我这边也有一个对子，你来对一对。”
　　苏轼毕恭毕敬道：“请先生出题。”
　　伯父走到窗前，朗声道，“闭门推出窗前月。”
　　众学子皆交口称难。平仄工整并不难，难得是上联一个“推”字，意境全出；下联也需相得益彰方才合适。
　　苏轼也突然哑了口。众人不免起哄，“对不上，先生还是先生；对得上，先生就变成岳父了。”
　　我眼尖，看到坐在一侧的弗姐姐向婢女晓青低言了几句。晓青便低身捡了几枚石子，走到旁边的唤鱼池处，一枚一枚投入到池中。
　　只见得苏轼略一思索，面露喜色，“岳父大人，我答上来了。闭门推出窗前月，投石冲开水中天。”
　　这次连伯父也频频点头，“弗儿眼光果然不错。子瞻的确有才华，更有气势。一个冲字，锐气十足。这个女婿，我喜欢。”
　　旁人都以为苏轼才思敏捷，我却知道，是弗姐姐助他。不过苏轼也的确是姐姐的知音，那么略略一提，便能脱口而出。

　　因青神离眉州尚有三五日行程，故而书院这边只是简单行礼。待苏轼把弗姐姐接到眉州，再行大礼。
　　临行前一晚，我看到伯父将弗姐姐单独叫到书房。我偷偷溜到窗棂下，隐隐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只听得伯父语重心长地说道，“为父当初执意退婚，其实并非与苏洵赌气。苏洵这个儿子的确才华出众，他日在文坛必大放异彩。更难得是一片赤子之心，坦荡对人。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轼锋芒太露，又不懂得收敛，将来必有劫难。”
　　“而今朝廷之中处处结党营私、尔虞我诈。李定与苏王二家皆有宿怨。此人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偏又位高权重。苏轼踏上仕途，以他的品性，恐多有磨难。”
　　“为父为官十年，看尽官场炎凉。不求大富大贵，只盼望一家人和和美美，安稳度日，才会选择隐退山林，以干净的书本为伴。”
　　“原指望弗儿也似我这般，恬淡一生。但既然你执意要嫁苏轼，为父看你二人情真意切，也不便再加阻难。弗儿你心思缜密，凡事要帮苏轼多掂量。”
　　“弗儿知道。弗儿除了欣赏苏轼的才华之外，也爱他的坦荡赤诚。爹爹深陷囹圄，旁人避之不及，苏轼能主动站出来陪弗儿去蓉城为爹爹伸冤。弗儿便知他是个可以付托终身之人。爹爹放心，此去不管荣辱祸福，弗儿定和苏轼同心同力。”
　　“为父教你诗词曲赋，教你淡泊大度，你都学的很好。为父再送你们七个字，退一步海阔天空。”
　　“谢谢爹爹教诲。弗儿自当谨记。”

　　第二日，弗姐姐便和苏轼离开了青神。我的生活突然变得很平静。我原本并不是很爱读书。加上没了弗姐姐这位良师，更是失了兴趣，索性连书舍也不去了，陪着伯母学些针线刺绣。
　　弗姐姐常有信回来。看伯母喜滋滋的样子，便知弗姐姐在那边定然一切安好。可我也常常看到伯母偷偷抹泪，和伯父抱怨弗儿嫁得太远，难得见面。也是，天下哪个母亲不希望孩子就在眼前。
　　入秋后，一日凉甚一日。伯母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去年一场惊吓落下病根，今年天寒，更是离不开汤药。我一边服侍在床前，一边数着日子，只盼着快点到新年，弗姐姐就能回来了。
　　结果还未入冬，弗姐姐就回来了。她放心不下母亲的身体，便和婆婆告假，希望早日返回娘家照顾母亲。她婆婆也是开明之人，不但准了她的请求，还让苏轼一起陪着回来。“眉州太过嘈杂，不如你随弗儿去青神，好好准备明年的考试吧。”
　　于是，伯父伯母欢天喜地的把女儿、女婿迎回家。伯父还特意在东面的山坡上给苏轼盖了一间书房，让他安心读书。书房的外围就是一片竹林。山坡下，便是弗姐姐的闺房。若是开了窗，两边的人就能互相望见。

　　弗姐姐又继续在幼儿书舍教儿童们识字。我也恢复了去书舍读书的习惯。但是我天资不高，只能多识得几个字，永远无法达到弗姐姐出口成章的水平。
　　晚上，我会到东坡书舍去练毛笔字。苏轼在里屋看书，弗姐姐坐在一旁，为书舍里面的寄读儿童缝补衣服。
　　苏轼喜欢大声地背诵古文。他的声音很有感情，很激情洋溢。我就在外屋，一边习字，一边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然内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永平五年。兄固被召诣校书郎，班超与母随至洛阳。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左右皆笑之。超曰，超曰，超曰……”
　　“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苏轼忘了词，就会在原地踱来踱去，不断重复上句。我就会听到弗姐姐轻轻地给他提个词，然后他又继续背诵下去。可我觉得很多时候，是苏轼故意在考弗姐姐。或者，这是他们之间交流的一种方式。
　　就这样，一个冬天，我居然把《后汉书》整整听了三遍。

　　可惜弗姐姐的一片孝心，还是没有留住伯母的生命。刚刚过完新年，伯母就撒手人寰。料理完伯母的丧事，弗姐姐把我带到了眉州。我又是伤心，又是高兴。我舍不得青神，但我更喜欢留在弗姐姐的身边。
　　苏轼家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富裕。家里最多的就是藏书、字画和古玩。苏轼的母亲也是个很慈祥的女人，很和蔼，她对我很好。
　　这一年，苏轼兄弟参加了眉州地区的考试，皆高中。于是，苏轼又继续开始准备后一年蓉城的考试。如果蓉城考试顺利通过，他便要去京城参加进士考试。

　　到了第二年的新春，情况就有些变化了。苏辙也娶妻史氏，很快便告有孕。可弗姐姐，已经成婚两年，却仍未所出。我听见老夫人和老爷商量，是不是要给苏轼娶一偏房。
　　我突然很愤怒，很愤怒。我躲在房子里面，不肯出来吃饭。弗姐姐问我怎么了。我不愿意告诉她，只是哭，只是哭。我仿佛看到，我母亲的悲剧，要再一次在弗姐姐身上重演。我很难过，很难过，说不出的难过。
　　可是事情很快就终结了。
　　我只记住了苏轼的一句话，“我此生只爱王弗一人，绝不二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