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远去的“将军”》皊瑀

6、第 6 章

　　六

　　高中念到第七年，我已经臊得都不敢出门了。村子里的人事台子太多，日闲牙的人更多，老远地里看见他们一堆一堆的，我就避开走。恁一个个“闲话桶子”无所不知，他们不仅知道我连年名落孙山，还知道我的身世，每当我路过人事台子时，他们就交头接耳勉强压低声音说：“欸？你们瞅！恁娃越长越像他达达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哄笑。说实话，我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摧残了，所以只能躲着他们。这是我第五次参加高考，我不能再失败，我要用成绩、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封住他们的嘴，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在恁里上大学、工作，然后成家立业。
　　天气还算凉爽，我是穿了一件长袖格子衬衫去参加高考的，虽然外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其实两袖之中早已暗藏玄机。我从小胆子就小，但这次必须铤而走险，哪怕是被吓破胆都要试试，我在两条胳膊的内侧写满了英文，有单词，有固定句式，有整篇的作文模板，长袖一下，刚好遮得严严实实。天公作美，给了我能穿长袖衣服的藉口，这样恁些老奸巨猾的监考就不会特别注意到我，为了能改写自己的命运，这次作弊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哪怕是无意间与监考目光交接时所表现出的神态，我都必须留意。
　　考场内悄宁宁的，凉爽的微风一阵一阵从开着的窗户里送进来，监考漫无目的地在讲台上踱着步，考生们都时不时地盯着墙上的钟表看，考场的气氛枯寂而乏味。我用眼睛的余光迅速扫视了周围的环境，一切正常，可不知为何，我老是觉得有一双阴鸷的眼睛，它就藏在某个隐蔽的障碍物后面，专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不断舔着干燥的嘴唇，心神惶惶不安，手心开始发汗了，头上也是，前胸后背都是，汗珠浸过的皮肤痒痒的黏黏的，我有些胆怯了。我想着，要不就算了吧，拿出自己的真实水平应考，最起码不用承受这种冰火万重的折磨，可反过来我又质问起自己：坚持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为了付出的努力受到肯定，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最根本的是为了逃离这个人心鬼蜮的地方，是的，面对这样的压力，我必须不择手段考上大学，我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在恁里人人都互不相识，人人都有一个全新的起点，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也不会有人在乎你的过去，耻辱的身世、“高龄”学生、罪恶的性经验……这一切的一切都将被我死死地封存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腐朽的枯枝败叶经过岁月的灼烧而灰飞烟灭，它们终将不会再为人所知。背心被汗水浸透了，双手不停地发抖，在一阵晕眩当中，我强力压制着颤抖的双手解开了袖口的纽扣，动作还算自然流畅，我心虚地看了一眼监考，这一连串的动作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我悄声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考生们手里的笔像一只只活泼的雀儿，笃笃笃地啄着试卷，我顶着被重重监视的压力偷偷地瞥胳膊上的秘密。坏了！监考好像有所察觉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走下讲台开始巡视，我赶紧把衣袖往下拽了拽。其中一个监考已经试图接近着我，他是不是看见我了，他会不会直接抓起我的胳膊检查，可现在销毁罪证已经来不及了，心在恐惧与绝望中挣扎，汗珠滚滚而流，一股死烟味从背后袭来，他止步了，摆出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站在我的旁边，威胁感越来越严重，我怕的要死，十秒……二十秒……半分钟，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监考一次又一次的车轮战术，终于让我濒临崩溃，我感觉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控制，汗水在源源不断地往出流，浑身上下仿佛落满了糠皮，我时而抖动时而抽搐，板凳在咯吱咯吱地响，桌子摇摇晃晃，同场的考生们一个个都给我白眼。天空的阴云越来越厚，考场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这时我虚弱地看见恁两个监考又死死地盯着我，他们不时地交换眼色，隐隐约约中，我发觉他们的眼睛里放射出绿色的荧光，像月夜下发现猎物的饿狼一般，一匹正以狰狞的面目分散着我的注意力，另一匹蹑手蹑脚包抄我的后路，它们呲牙咧嘴露出两颗锐利的犬齿，终于要对我发起最后的攻击了。命运的使者一步步逼近，我已经无力还击了，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桌面上，目光呆滞的我看着被汗水打湿的试卷，天似乎黑了下来，瞳孔里的光线被一根一根地抽走，考场里由明变暗，由暗变黑，晕厥中我依稀听见有人悄没声地问我：“这娃，你咋了？是不是病了……”恁声音温暖而干脆，真像爸爸。

　　菜刀叨叨叨地斫着案板，妈妈在做饭了，我迷迷糊糊的看见灶屋的烟囱里飘起炊烟，乳白色的，淡蓝色的，鹅黄色的，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条五彩斑斓的花花绳儿。我很久都没有进食了，心脏有气无力地跳着，血管里的血液流速缓慢，手指头发麻了，脚趾头也发麻了，还有头发梢梢也是麻的，我像饿鬼掏了肠子一样饥。恍惚里，我看见妈妈端着猪食出来，她唠唠唠地喊猪，搅食板子在猪食槽沿上磕个不停，我应该是叫了一声妈妈，她扭过头瞅了我一眼。一时子妈妈给我怀里塞了一个馍，刚出锅的，还烫手，这让我感激涕零，我就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说是让我绝食三天，其实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这样下去。我大口咀嚼着妈妈蒸的馍，我嚼出了大地的味道，嚼出了祖先的气息。

　　高考五连败后，我把自己关起来，七天七夜水米未进。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我觉得不甘心、不服气，凭什么其他人能进大学，而我就不能？凭什么其他人能够拥有光鲜亮丽的人生，而我就不配拥有？难道这就是命？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过我要信命，一路走来他们都在狂热地高唱着：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皇天不负有心人；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劳一分才；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可这些话怎么到我这里就不顶用了？难道是我努力的还不够？恁怎样努力才能算是个够？非得鸡皮鹤首、苍颜华发、灯尽油枯吗？我明白了，所谓努力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的。倘使有人终其一生，最后熬到了一朝功成，人们会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大器晚成；如若有人一世辛劳，却无果而终，人们又会说：人生的价值在于体验过程，而非拥有最终的结果。我明白了，所谓话语权是永远掌握在别人手中的，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则始终无法触摸到它，这种做法的好处就在于人们越是这样诠释努力，努力就越不会失去意义，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这是一种强盗逻辑，我自己的人生必当由我自己来做主，我既有的生活有没有意义也必当由我自己来评判，可他们算什么？在我看来，他们就是一群隔岸观火的坏种，硬生生地把他们的主观臆断强加在了我的身上。
　　连续几天我已感受不到昼夜的交替，我总觉得自己似醒非醒，头脑中不断重复着一个梦，一个关于三条狗为抢骨头而追逐主人的梦。我梦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狗们都管他叫主人，他拿着一根油光闪闪的骨头诱惑着三条狗，他说：“狗啊狗，你们谁能追到我，这根骨头就是谁的了。”结果这三条狗就真的追了。先追了一段后，其中的一条狗开始怀疑主人的诚意了，它便不再去追。再追了一段后，其中的另一条狗不堪长途奔波，累死在路旁了。剩下的一条狗继续追主人，它追啊追，忽然看见恁根骨头从狂奔而去的主人的手中滑落了，它迅疾咬住了恁根骨头撒腿就往回跑，主人先是一惊，转而嘴角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得到骨头的恁一条狗，在返回的路上遇见累死的狗的尸体，它洋洋自得地行了一个注目礼，礼毕后继续往回跑。一路上鲜花盛开，它终于遇见了恁条放弃追逐的狗，它先是把骨头炫耀了一番，然后说：“我证明了一条真理，即只有坚持不懈的努力才是成功的唯一法门，恁个兄弟虽然累死在半道上，但它的精神会光照千古。而你，只是一个逃兵，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像你这样，永远都摘折不到成功的果实。”恁条放弃追逐的狗蔫头蔫脑地陷入了沉思……而主人就在不远处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我又一次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