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远去的“将军”》皊瑀

5、第 5 章

　　五

　　浑身是“粥”的九爷爷边跑边骂我疯子，我站在核桃树下，手里牵着绳子的一头，桶摔碎了，粥从巨石上漫流一地，这时日头爷已经露出了半边脸，花草树木伸伸懒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大地重新恢复了生机。看着九爷爷狼狈而逃的背影，我落寞极了，我想恨他，可是恨不起来，我不确定自己把他搞得浑身脏臭的意义在哪儿，这是算报仇还是算警告？我觉得都不是。我想着自己应该做一条狗，如若看见家里的东西被偷，条件反射般的只顾追出去撕咬，或者冷眼旁观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倘能如此，我就不用像现在这么左右为难，把自己置于一种紊乱的精神困境当中。九爷爷骂我疯子，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疯子，可我不这么认为。我了解自己，我能把握自己的所思所想，我只是对生活对人生产生了怀疑，仅此而已。可就是因这么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我莫名其妙的被送进过精神病医院。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说我是精神病患者的人才真正有病，能允许他们对生活和人生持肯定与希冀的态度，就不能允许我对此产生怀疑吗？如果世道是这样的，恁就太可笑太不讲理了。
　　妈妈出来了，她穿着一件朱红色印花连衣裙，边走边梳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像一条美人鱼在水中游动着。妈妈不再年轻，她的皮肤已经开始老化，脸上纹络分明，现在唯一能吸引人的就只剩下她曼妙的身材了，妈妈仍是恁么丰腴，她的丰腴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丰腴，雪白的臂膊如两节莲藕轻盈的摆动着，困倦的步伐显得腰部曲线更加柔美流畅，妈妈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爸爸的眼光是不错的。我站在阳光中看着妈妈朝我走来，她真像一尊菩萨，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恁是佛光，是祥瑞之光，是能普渡众厄的救苦救难之光，我真想投进妈妈的怀抱睡上几天几夜，我活得太累了。妈妈用梳子狠狠地敲着我的脑袋咣咣作响，妈妈开始骂我肥猪了，她嫌我弄脏了核桃树下的巨石，嫌我摔碎了尿桶，嫌我吵得猪上不了膘，我低着头、垂着手、脚并齐听着，后来妈妈叽叽喳喳地训斥，我渐渐有些听不清了，我很恐惧也很疲劳，疲劳终于战胜了恐惧，我枪一般的立在恁里睡着了，妈妈是什么时候训斥毕的，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真的太累了。
　　我相信妈妈一直是爱我的，只不过我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但是她心底里对我的爱一直没变，这一点我是确信的。相反，我一直对妈妈充满了愧疚之情，我出卖了妈妈，我在她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血是流过了，可伤口从未愈合。

　　在我第一次看见妈妈和九爷爷偷情后不久，爸爸就回来过一次。我记得恁是一个下午，妈妈和门口的女人们坐在核桃树下的巨石上谝闲传，我在家里做作业，做着做着我就听见门口嚷嚷起来，男声女声娃娃声乱成了一锅粥，我听见了爸爸说话的声音，一路小跑出去后，只见爸爸手拉皮箱，穿戴干净素朴，梳着光亮的头发，丝毫没有舟车劳顿后的风尘仆仆。女人们和爸爸寒暄后，都引着自家的娃娃回了家，我和妈妈接过爸爸手中的行李，一起进了家门。爸爸带回来很多东西，有给我的文具，有给奶奶买的香烟，最幸福的还是妈妈，爸爸给她买了一整套价值不菲的化妆品，还有几件时兴衣服，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当天晚上她做了许多拿手好菜为爸爸接风洗尘。爸爸爱喝酒，恁天晚上他喝了不少，也让妈妈喝了不少，两人都微醺了，这才回到卧室休息。
　　我睡在自己的卧室里，黑夜悄宁宁的，月亮爷透过窗户洒落一地光影，油蚂蚱在吱喽喽地叫。一时子，爸爸像咕咕等鸟一样，咕噜咕噜地叫开了。我觉得别扭，我听见爸爸妈妈这奇怪的声音就别扭，我肚子里翻江倒海，就像吃了宴席后餐桌上剩下的残羹冷炙一般，我想吐，想把肚子里的所有秽物都吐出来，可是我一直干呕，怎么吐都吐不出来。我觉得爸爸是可怜的，我同情他。爸爸是个穷汉出身，一辈子都没有能够养家糊口的手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和村里的男人们去了省城，恁几年城里的房地产业很火热，爸爸就和同村人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几年下来，有些个男人在建筑上不是摔死了就是摔残了，可爸爸每次都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回来时总能给家里人带一堆东西。现在建筑业不行了，爸爸又改行做起了保安，给一处住宅小区看大门，月薪虽然微薄，尚能勉强度一家人的生活。想到这里，我就恨妈妈，她不该有二心，不该和九爷爷好，爸爸在外面累死累活，她却在家里干这种令人不齿的事。想着想着，我就哭了，我用被子把头蒙起来放声大哭，没有人能听见，也不会有人听见，爸爸在咕噜咕噜地叫，妈妈□□着，他们“合奏”到很晚才停歇了。
　　第二天黑夜，爸爸去看奶奶了，他提着从省城带回来的香烟和一大包食品去的，爸爸走的时候穿戴整齐，在镜子前梳了很长时间的头发，他看起来很高兴。而我一整天的心都是忐忑的，无论做什么都感觉心不在焉。我觉得自己就是妈妈和九爷爷的帮凶，我帮着他们来欺骗亲爱的爸爸，看着爸爸一整天都乐滋滋地忙东忙西，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我不能瞒着爸爸了，不能让别人来破坏我们美满的家庭，我想着应该由爸爸出面阻止他们，出了这样的事奶奶是不会管的，我又不合适，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让爸爸出面了。我心里盘算着……盘算着……，这种事该如何向爸爸开口，是直截了当地说，还是采取某种暗示的方式，我为难极了，我的心惶惶了很久。
　　爸爸回来了，他先把大门闭住，站在恁儿思忖了一时子，然后才上好了闩，他的动作虽有序但迟钝，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透过窗户的玻璃我看见爸爸并没有进卧室，他坐在房阶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火在黑夜中一明一灭。爸爸捻灭烟头站了起来，朝我的卧室走来，我赶紧做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模样，爸爸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后脑勺，他说：“挣不挣？挣了就早早睡吧！”我不敢直视爸爸的眼睛，怕露出什么破绽，我摇了摇头说：“不挣，我……我想再看一时子。”爸爸坐了下来，一言不发，我听见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我感觉爸爸似乎想问我什么，但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问我。静默了几分钟，爸爸终于开口了，他说：“平时家里头来人吗？”直觉告诉我情况不妙，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答复，然后从中筛选出自己认为可靠的答案，我说：“门口的几个阿姨经常来。”爸爸面无表情，一时间欲言又止，他终于忍不住又接着问：“你的爷爷、伯伯、达达们有……没有……来的？”我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爸爸怎么问起了这么敏感的问题，他刚从奶奶家回来，是不是奶奶跟他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是告诉爸爸真相还是撒一个谎把爸爸糊弄过去，我纠结万分。爸爸就像一个态度温和的审讯官，我觉得自己犹如一个罪犯，面对他的层层盘问，我感觉语贫词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到底是坦白好还是抗拒好，我的头脑中仿佛有两个小人儿在互相掐架，我支支吾吾，终究还是从嘴里挤出一句：“好……像……有过……”爸爸深深地吸进去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吁了出来，爸爸走了，临走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早早睡吧！”
　　“砰”地一声，杯子碎了，碎片时而滑行、时而滚动、时而四溅，交响成叮叮当当的音乐，紧接着我就听见妈妈吱嘛喊叫的，爸爸一定在嘁里嗵隆捶妈妈了，我冲出卧室想拉架，可他们的卧室门反锁了。从窗帘晃动的缝隙中，我看见爸爸的眼睛红巴巴的十分吓人，他的铁拳如冷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落在妈妈的身上，他边捶边说：“你个骚婊子，趁我不在屋敢往回引嫖客，看我不捶死你。”妈妈仍旧是嘴烂不饶人，她一边哭一边连名带姓叫着爸爸的名字日娘捣老子地骂，妈妈的身体红一块，青一块，紫一块……爸爸打累了，他大汗淋漓瘫睡在床，妈妈还在一个劲儿地骂：
　　“你个死人，成年在外头不回来，让我留在这个屋里守活寡，屋里的里里外外大小事务都要让我一个女人家来做，你害臊不害臊？重活儿一个女人家能担得起吗？我□□客咋啦？我□□客也是为了支撑这个家！”
　　爸爸一时怒起，又开始撕打起妈妈。
　　“说！除了老九恁个老不要脸的，还有哪些嫖客？你说……看我怎么灭了恁些狗东西。”
　　鼻青脸肿的妈妈大声哭笑着说：“我的嫖客多得很！你能杀完吗？哈哈……呜哈哈呜……呜哈……连你亲兄弟都是我的嫖客，你这个断子绝孙的东西，你以为孩子叫你爸爸就是你的种？恁是你兄弟的种！”
　　三伏天里的闪电只见光不打雷，爸爸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举起的拳头衰落下去了，他的脸上浮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他萎靡地溜下炕，拽着外套往出走，门打开了，坐在地上浑身酥软的我噻哑地叫了一声爸爸，他神情复杂地扫了我一眼，失魂落魄地往出走，大门被狠狠地摔了一下，撞击的余音袅袅然绕过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妈妈一定说的是气话，我就是爸爸的孩子，我连爬带滚地进了妈妈的卧室，我跪在妈妈面前哭着说：“妈妈，你说！你说你说的是赌气的话，我是爸爸的儿子，他就是我的爸爸，跟我达达没有关系，你说……你说嘛……”妈妈擦着脸上的血渍，恶狠狠地盯着我，目光犹如两把锋利的尖刀，她重重的扇了我一掴儿，咆哮道：“嫖客日下这种，你给我立起来，你和你奶奶恁个老东西作伴儿来整我，你看看这个断子绝孙的土匪把我打成啥样儿了？这下你们受活了吧！”妈妈气急败坏的下了炕，家里一阵哐啷，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时子，她拿来一根藤条二话不说就开始抽我，我大哭着说：“妈妈，你打吧！是我，是我给爸爸说的，可他就是我爸爸，我就是他的儿子。”妈妈仿佛打得更有兴致了，藤条越来越密集的落在我的身上，妈妈快活地说：“碎嫖客，你给我听着，你把耳朵奓起来听着，你达达才是你的亲爸，恁个土匪不是，他不配！他就是个断子绝孙的种！”

　　后头还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记不清了，也不愿意再回想了。我现在只知道一点，我是有罪的，而且罪孽深重，我是所有人的心头之患，此患不除，熬煎得所有人都不能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