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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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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挺阁”后头缓坡上小围墙内围起来的一个不大的地方,是无言的住处。外观上极是凄清朴素,白墙灰瓦,毫不富丽奢华。进门去,除去墙内那满眼的红绿春色,也无其他特别的色彩。一个小楼立在花草中央,门口一木阶梯徐徐而下,直达门扉前头的小径。
若说院内还有其他有生机的物体,就是无言从“米挺阁”逃出来进到院里后,挠着她鞋面的她的猫。如果它知道下一秒主人又要对它进行“后脚直立行走”训练,它肯定宁愿窝在花里晒余晖,而毫不理会这个想法有问题的女人。
无言略略估计猫着腰,拉着猫爪折腾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却已经腰酸背痛。她放生了那眼里都快噙泪了的喵咪,两手撑着腿慢慢直起身来,又手支着腰扭了两圈,心里直叫“腰断了,腰断了…”
此时还不到开饭时间,也未到“灭”开的时间,又没什么心情出去荡,最重要的是有人来到她门外已有小片刻,却只闻得细碎的脚步声徘徊来回。
她早知来人是谁——门下方的大片露空处,她看到了一片白色。今日见过的穿白衣的,也就他一个了。
出门也不是,进屋也不好,无言索性蹲下来欣赏院内的野花,顺道拔拔杂草,等着他敲门。在她即将不得不又要挪个位置换些草来拔时,终于有了轻微的敲门声。她顿感解脱,默叹一声,立起身来,道了句“请进”。
“吱呀”一声,那人推门而入,眼神微动地搜索了一下她的位置,回身扣上门,然后对着她立着,嘴唇微启却又不言。
无言探寻地看着他,既然等不到他开口,那么只能自己开。“公子没和你庄里人一起走么?有什么事情么?”当初她和林栩交流时,吩咐他如果必要的话,带着一行人今晚投宿“风意居”。
“我有话要和你说。”他语气平和,脸上却瞬间微红。
“哦?请说。”无言一笑。
他低了低眼神,又看向她道:“方才师姐确属冒犯,但是她性格使然。她确是善良、无恶意的…而我找借口替她开脱,确实不够为姑娘考虑。”
“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事起总是两方面的。”她看着他道:“你们都那么喜欢她?是为了保护她,还是改变她?”
他可以基本明白“她”,却无法明白“你们”。他满腹狐疑,一面又在心里回想着“喜欢她”而感觉不自在。
“没什么,你当没听见。哈哈…”无言表情顿变,嘻嘻哈哈地想搪塞。那原本就是她心里的小八卦而已。
他微蹙着眉,这样的女子真未见过。看她笑在自己面前,有一种风吹的暖意,他忽然有些担忧:今日离去,日后还可否再见?
无言看他有些神游,处于礼貌,试探性地问:“公子贵姓?”
他回过神来,道“姑娘叫我韩诀就可。”
“你叫我无言就好。”
他的表情有些惊喜和为难,过了半晌才应道:“是,无言姑娘。”
无言瞪着两眼,陷在一片诧异里苦笑。她以为韩诀表情复杂地沉默许久,会有什么惊人的爆发,结果又唤了她“姑娘”。即使来了这也少有人这么叫,虽然也少与陌生人打交道。无言总觉得这称呼听着多少别扭,但貌似一般人初次见面都这么称呼。
无言努力地定住,摇着头,似自言自语地说:“顽固啊顽固…”
“喵——”地一声,将韩诀乱做一团的思绪集聚在了一起。他小退了半步,低头看见一通体纯黑的猫正蹭着他的脚打转,待它抬起来对着他又一声猫叫,韩诀发现它有着浅蓝色的眼珠,长而尖的耳朵,想来是异域珍品。
无言见状,面目变形,嘴角下拉,两眼微眯,心中暗骂:“你这只大色猫,见了帅哥就摇尾乞怜的。”她也不等韩诀抬起头来询问什么,恢复了神态,告诉他:“它叫凯特。”
韩诀看了它一眼,直身回道:“奇异的品种。”
无言抿嘴微笑,权作回应。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猫,“纽饰楼”落成之日,它忽然出现在无言面前,悠长地叫了一声后就用它澈蓝的眸子直视着她。人眼和猫眼对峙许久,无言在心里一锤定音:“它是我的了”。好好地跑来一只珍奇的黑猫,还挺温顺听话,无言为此在心里偷着乐了许久。
“姐姐,快可以吃饭了!”未见其人,已闻其欢快之声。
韩诀闻声看向门口,无言俯身抓起凯特的前肢转身迈了几步将它放在木阶梯末级的猫屋里。
韩诀见一十六七岁的姑娘推门而入,身材匀称,笑靥如花,虽貌不出众,瞧着却舒服可人。
半月未见过韩诀,见一翩翩公子立于院内,多少意外。“公子是?”
“客人。”韩诀还没开口,无言已经回过身来和韩诀并肩站在半月眼前。
“哦,小姐,快可以吃饭了。”她也不多问。
无言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半月微笑着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自己先走比较好。
“现在什么时辰了?”无言问道。
“酉时已过,该是戌时了。”半月道。
无言眼珠一转,看向韩诀。韩诀恰巧扭头,迎上了她笑盈盈的眼睛,突然有种若即若离,忽隐忽现的混乱感。
无言捕捉到了他刹那的失神,却依然笑容可掬,字字道来:“不知你愿不愿意今晚就住在楼里?从这去到城里需要些时候,怕赶到时城门已经关了。若不嫌弃,你今晚在楼中休息,明日一早可与我一道进城去和你庄人会合。我可告知林栩,让他告知你庄人。”
略略消化了一下无言的话,心里其实早已愉悦地应允,即使城门关闭与否实则与他无碍。可有那么一件事压在他心上,原本可以被忽略,只是这不久的片刻的现在,若不将它挪走,今夜多半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看着她露齿一笑,道:“有劳费心安排。”
无言出了出神,想起了很强大的牙膏广告,那两排又白又整齐又亮眼的牙啊…随即开始鄙视自己被帅哥的笑容蛊惑。
半月在一旁一副小心翼翼、神神秘秘的模样观摩着,适时插进一句“我去准备一下”,就夺门而出了。
无言只见到她挂着诡秘笑容的半张脸,然后就是背影。她顺势一回眼,看到一张在余晖中显得更加清晰俊朗的脸,完美的线条,柔软的眼波,有那么一刹那的在观赏漫画的错觉。她感觉两颊莫名地有些温热,脑中闪过“暧昧”一词来总结现状。她暗自告诫自己,对帅哥要有免疫力,于是匆匆收回了眼神,抬脚往门口迈,道“走吧”。
韩诀跟着她,一路瞧着她裙袂翻飞,长发飘飘,有些心不在焉。
就快进了楼,韩诀觉得若再迟疑或许就该生悔恨了。他定了定神,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无言”。
无言一惊,这次竟没加上“姑娘”。她停下来,转身向着他道:“嗯?”
“我和师姐全然同门之情,绝无男女之爱…”语气不很有气势,眼神却很是坚定。
无言思索了一下他何出此言,顿时醒悟,原来他一直对她的随口一问耿耿于怀。无言放出笑容,“嗯”了一声就回身了。
一张普通的八仙桌,摆了大半桌的菜,有荤有素,却很家常。
半月感觉今日吃得很是气氛怪异,少了楼中“楼爸”(无言冠之,与“楼妈”相对)林栩,虽总人数不变,依然三个,但实在是气氛大缺。
比如无言与林栩每次四只筷子激烈交战,抢鸡腿猪脚之类时必喊的“木习习,你吃了它我就炒你鱿鱼,你自立门户自己当头头去吧”,或者林栩的“你很是需要改个贴切实际的名字,叫‘多言’、‘太多言’,整日叫嚣个不止”,或者“木习习啊,蔬菜是绿色食品,你多吃啊,大鱼大肉的可不利于你的健康成长”和“那菜你筷子碰都不碰,我怕你在里头下了毒”,云云等等。
她回想着两个人的对话,暗自生笑,抬头看向认真扒饭,焦距失踪的韩诀,莫名怀念喧嚣的用餐环境。她又看了看无言,她正看似一脸平静地对着面前的一盘炒青菜无声息地进攻。她也不习惯?半月默叹。又是为何?林栩,还是对面的公子?
多少食不知味地基本上饭碗见底,无言发觉身为“主”的她若这样离席,丢下还在扒饭的“客”,实在失礼,瞥见韩诀还在动筷,只好继续嚼菜根,懒得伸手去夹其他,顺道计划着接下来的活动。直到半月的那句“公子可饱?再添些吧”响在耳边,无言才抬眼看对面。
他碗筷已放下,侧脸对着半月一笑,很是客气地说:“不必了,谢谢姑娘。”
是个有着漂亮笑容的公子啊。半月报以浅笑。
无言“唰”地起身,向着左手边的半月交代了一句“领着客人到客房休息去吧”,便朝门口走,她虽不看韩诀,也知道他在看着她。她踏出几步,施施然地半回身迎上他的目光:“明早你可先行出发进城,我随后便到的。”
韩诀虽未太过憧憬明日两人双双进城,听了她的话,看着她消失在门后,心里还是不免落寞:她是要远离我么,她是在厌恶我么?
半月看着他的目光黯淡在无言的背影后,叹息她一向率性的小姐这回是没发觉他眼里对她的爱慕,还是有心与他保持距离,又或许是她心中明了,自有打算。习惯了她一人酝酿、计划各种事务,半月揣测了一下,觉得不必担忧什么。
她走几步近到韩诀身边,看着他此时的神情,忽感安慰和欢欣:他们若能在一起,姐姐应该是幸福的。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在半月看来,都弥漫着温柔与关切。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有责任,去展开他此刻皱着的双眉。
“公子,请不要多虑。姐姐她只是早起有些事要做,可能会误了同你一道进城的时间,便让你先行离开。”她的话将“有些事”说得很有分量,其实它很可能就是天热,无言早上起来要洗头和自然晾干到辰时末。
韩诀顿觉心思被看穿,有些窘迫和羞涩,匆忙道谢。
半月一笑,越过他向着门口走去:“公子谢我做什么。请随我来,我领你去看看房间。”
韩诀低了低眉,紧随其后。
“公子…”半月边走边和他交谈,听到他有回应,悠然地倾诉道:“公子你,是我见的第一个让姐姐乱了些方寸的人。”说着回眼看了看表情有些惊异的韩诀,脚步不停,话也不停下。
“一年多来,到过这楼里的公子也不下二三十了,暂不提他们各自的目的,对姐姐真心喜欢的也不缺,使的方法手段也多种多样,姐姐始终不予理睬,甚至不愿与他们交流一句…那些人出去后多半诋毁、诬陷。但她说,命运是强悍的,好多东西强求不来,总有…一个人,是属于她的…”半月想象着无言讲最后一句时的表情动作,她虽在笑,笑得酒窝俱现,却终究落寞。
其实,无言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要知道,命运是相当强悍滴,好多东西是强求不来滴,总有那么一个大帅哥是我滴!加油!”结尾是握拳状手肘垂直下落动作。
韩诀听得完全乱了,想了很多,又不知道到底想了些什么,隐约间听闻无言说了句“公子,看这房间还可以么?确是简陋了些 ”,忙说不会,已经不错。半月笑着退出门去。在门未阖上的缝隙里最后对他说了“加油”。
心中作乱。他踱到对门的窗边,启了木栓,推窗迎风。窗一开,心愈乱。
无言坐在造型奇特的木窗台上怀抱着凯特吹风,微曲着一腿,半侧着脸庞,安静的表情。这是他开窗后唯一入眼的景色。
楼的高度和山的高度相抵,这房间和无言的屋子差不多位于同一高度。
他缓缓地关上门,看着无言的脸被窗掩盖。
毫无预兆地,对她的爱恋竟已至此?这是该还是不该?该继续还是中止?想了很多,他抬起头,问自己道:不停下,又会怎样?
无言喜欢坐在窗台上,舒舒服服地。那窗还是她自己与建筑师沟通设计模板时,她用无比英勇坚毅的眼神,将对方怀疑的目光打败的成果。坐着,不为风雅,不在思考,只在等待戌时过半。她自是不知对面主楼上有一人一开窗就可将她收进眼底。
又小坐了一会,无言放走了凯特,双脚踏着窗沿,随后右脚一蹬,轻功施展,姿态轻盈地沿山体向山的背面飞去。韩诀未见无言飞出窗去,他再次打开窗时只见对面楼中窗台上仅有一猫懒懒地趴着,他眼神条件反射地搜索,见一白点正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的山坡后。他眼神远了远,关了窗。
无言飞走了一阵,落在了山北坡的一个山洞前。洞口上方“皓月洞”三个朱砂字颜色脱落,尘土满布,与周旁蜿蜒丛生的野草藤蔓相映着,形成了一副颇为破败、荒芜的景象。
无言在洞前立定,双手合十,口中碎碎念:“你不要塌,我马上出来…”小段助跑后,右脚一用力向洞内飞去。就这样,她开始了一段黑暗中的生死时速。
一想起师父当初为消去她满脸的怀疑而赶进洞去的三只老鼠,她就不得不心生认真严肃。进去之前是老鼠,进去窜了几步,在四面八方的箭镞中立马成了刺猬。这是个精心布控的山洞,地面平衡原理运用得出神入化,让人匪夷所思。机智敏感的动物们自然不容易误入送死,而这山的周遭除了“纽饰楼”也别无人家门派,除非是有心人,其他人怕也不会来到此处。
无言轻功使至极致,安然在一块略有白光的圆石前。石头半嵌入岩,看来就知非一般。喘了两口粗气,她合着手谢过上苍,然后集中思绪,催生灵力。
面前微亮的石块逐渐光亮,照得洞内两侧的岩石棱角俱现。她注视着石面,吟出一句“‘风波庄’韩泠”,画面渐显出一个被反绑着,封口蒙眼的中年男子,他静靠在一山洞内,衣衫洁净完好,面容清净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
无言皱眉。画面渐渐拉远,至洞口,山坡,继而隔了两座山,最终停留在“风波庄”门口——人就在楼右侧隔了两座山的洞中?!
无言看着“灭”光亮渐隐,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拜天拜地地飞出洞去。
当无言觉察到不太熟悉的脚步声,扭头看向门时,入眼的是昨日傍晚的白衣白鞋。这次,韩诀省去了犹豫徘徊,直接叩响了门扉。
无言教凯特的例行公事的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教到一半,也没准备因此停下,喊了声“请进”,继续扭猫脚。
韩诀入了院内,便见无言披着一头及腰的半湿长发蹲着戏猫。秀发滑落,遮住了她半张脸,却遮出了几分娇媚。
也不等她起身,韩诀径自一抱拳,一颔首道:“多些姑娘照料,我这就启程进城去了,暂别。”
无言在她话语间已经起身对着他,她报以一笑,道了句“再会”。
韩诀眼神不离地看了她一会,笑了笑,然后转身而去。
无言尽可以将人的下落传声给和韩清等一道的林栩,也可将消息给了韩诀了事,想来却总觉得失礼不尊重,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顺带去街上吃掉渣烧饼,昨天去得迟了,很是遗憾。
她看着两扇木门隔在了眼前,脸上浅笑:他和昨天好像不大一样了。
“纽饰楼”门口,韩诀和半月略略寒暄后便各自跨上马向城中奔去。
半月只对韩诀说“姐姐命我与公子一道去”,直接省去了无言眉飞色舞的后半句“完事了我们一起去遍尝美食”。
被卷进这个世界,如今又有多少事物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而自己又是个什么角色?不得不承认,她正在旁人看来高而显的位置上,接受着多少得过且过,坐等命运的安排。她最期盼的,是她正在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难醒的梦。
必须提的是,昨晚是个多所思的夜晚。